江南青亭县城东门大街上有一家剃头铺子,门檐一块漆水剥落的招牌上写着“鑫记发店”。店主孙三,四代家传的手艺,是县城里挂头块牌子的剃头佬倌。因为孙三头挑的手艺,加上城里那些剃头匠又十有八九和孙家有些师门里的牵扯,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被大家推做剃头匠同行组织“罗祖会”的会长。孙三平时为人很是仗义疏财,遇着同行间有些什么事情也敢硬出头,更兼有一身武功,提了他的名字出来,一般的小角色就不敢欺负,因此,孙三在青亭同行中很受人敬重,只是他因此也有点心高气傲。
俗话说:百姓百姓,百样性情,尽管许多人敬重孙三,但同行中也有人和他不大热络,刘七就是一个。
刘七不是本土人氏,前几年才来青亭,在西门吊桥堍租了一间窄窄的平屋,开一个剃头铺,叫“小美凤”。刘七是省城“美凤发店”学生意出来的,他的师傅是做女庄活有名的高手,人称“小手张”,刘七从师傅那里学得一手好活,什么时新发式,他都做得出来,加上说话软声细气,待客殷勤周到,店堂里又收拾得清清爽爽,无论圈椅、刀剪、推子都是洋货,夏天里还架起一台“华生牌”电风扇,吹起来“哗哗哗”满店里凉爽。就这些,青亭城里所有的剃头铺都没法和他比,那些有头脸的人自不必说,就是西门一带的平常主客,也愿意往他那儿跑。
刘七平日不喜结交,就是同行也少往来,他能在青亭落脚,仰仗的是他一个远房堂兄。这堂兄是县政府的秘书,于是孙三便认为刘七是仗这点势没把人看在眼里,因此,嘴上不说,心里总有点不大熨帖。
事情经不得岁久日长,有一天,两人终于发生了摩擦。正应了这样的一句话:一山难养二虎。
这天,青亭首富“茂丰号”南货店的老爷子仙逝西去了,刘七被人请了去给死者剃个光鲜头,当地人管这叫“角顶儿”。孙三的徒儿听得讯息,马上给师傅报了信。孙三听了,认定刘七是在撬自己墙脚,难咽下心头一口气,立马带上十几个徒儿,赶到茂丰号来,准备和刘七出“白血”,当面较一较劲。
要说刘七,无非是去剃了个死人头,最多也不过得一个比平日丰厚一点的红封包而已,孙三竟要如此气紧,岂不是太小鸡肚肠了?其实,话不在这上头,真正的原因是孙三恨刘七在抢自己的名头。
原来,社会上的生意玩意儿,剃头这一行排在了下九流里头,过去,还赶不上跳大神敲梆子的,贱得很,但也有两个日子例外,那就是轮了做“细红顶”,还有就是“角顶儿”的时候。
这细红顶和角顶儿名字听着怪,其实是剃头行中的行话,说白了就是剃婴儿满月头和剃死人头。凡轮着人请做这两样活,一个满鼓鼓的红包自不必说,人家照例还要请你入席喝酒,算是对剃头佬倌难得的一次看重。
细红顶不过多些花式过门,手艺上不太有大讲究,一般师傅都可以趁这个机会赚钱的,只这角顶儿却不是一般剃头的就能拿得了的活。为什么?你想想,要角顶儿的人已经西去,一脚板再没回来的机会,他要托你留下个最后的“光辉形象”。青亭人对此有严格的章程,只许三刀便剃一个头光面净,要再下去一刀,嘿,主人家便把它看成大不吉利,全家都会气势汹汹地找你理论算账的,因此,没有过硬功夫,等闲的师傅都不敢应承这差事。
就说青亭县城里,就没有第二个剃头佬倌敢跟孙三抢这生意。
现在刘七竟敢接了茂丰号的邀请,就难怪孙三把这看作是抢他的名头。
却说这会儿,孙三带了十几个徒弟直闯茂丰号来。这茂丰号不愧是青亭首富,丧事办得极其排场,大门前丧灯高悬,大门左右麻布围沿,全身孝衣孝帽的伙计们正排列在门口,迎候吊唁的宾客,突然见孙三带着这么多剃头佬倌拥上门来,吃了一惊,正待拦了想问,却见为头的孙三把手中的蜡烛一扬,也不说话就直直闯进了大门。从来是邀吃喜酒挨送丧事,人家送烛吊丧,茂丰号伙计也不敢贸然拦住人家,只好眼睁睁目送这伙人进了门。
一个伙计高声喊着报告里头:“鑫记发店孙师傅一行来吊——”
大厅上一班吹鼓手听得外头喊声,一下就呜呜咽咽吹打起来。茂丰号老板听得声音,一身孝服赶紧迎出来,见着的却是一班剃头佬倌,既非街坊邻舍,平日又绝无来往,不知什么道理,当时就呆了一呆。猛想着了亲家派来帮自己照料丧事的刘秘书,叫下他堂弟刘七来给老爷子“角顶儿”,恐怕是为此惹动了孙三,心里顿时有些着忙,连忙堆起了笑脸,朝孙三拱手谢道:“孙三师傅客气,在下实在不敢当!”
孙三只说:“总算是街坊,过来给老爷子磕个头也是应该的,顺便看看刘师傅做活,让大家长点见识。”一边就吩咐几个徒儿插了蜡烛,拜了两拜。
孙三的一双眼睛却只顾对着正站在尸床边上准备做活的刘七。
孙三和茂丰号老板说的后面几句话原是丢过去给刘七听的,那孝堂上所有的人听着无不替刘七捏着一把汗,茂丰号老板更是把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因为这时候刘七已经准备上手“角顶儿”了,孙三这一打岔,要是刘七一分心,手上一个不稳,哪怕多落下一刀,便是给自家添下晦气,非同小可的事!茂丰号老板一张脸孔都变了色,却又发作不得。
大家大眼小眼都盯紧了刘七。却见刘七仿佛并没知觉孙三一伙人的出现似的,神情和原先一样平静,孙三进来时他正好摆起了架势,提了剃刀,当时总该听到孙三那完全是挑衅的话,但刘七手指尖儿也没抖得一抖,那刀就在已用米袋儿衬起了尸身的茂丰号老爷子顶上落了下去。也没等孙三一伙看得仔细,这角顶儿的活儿已是干净利索地完了事,刘七用毛巾把老爷子的头脸擦拭得清清爽爽,让人扯去垫衬的米袋,把老爷子尸身放平整,垫好元宝枕头,随后不慌不忙收拾好自己一副工具,放进小拎箱,等下来了,这才像见着孙三,打个招呼:“孙师傅指点!”
这一来,孙三倒被刘七这副镇定自若的态度弄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这时,刘七却已经接过茂丰号老板递过的一个红封包,和大家拱拱手,扬长走出门外去了。
当刘七在跨出大门时,他听到了孙三传过来的一句话:“过几天宜生茶园碰面!”
品茶风波
“宜生茶园碰面”,可是一句开了杀戒的话,为什么?原来这宜生茶园是罗祖会“吃品茶”的地方。什么叫吃品茶?过去江南民间,凡是碰上邻里纠纷、债务牵扯,或者亲朋龃龉一类的事,一方当事人就去借一处茶馆,泡好茶水,请来同行,或者亲戚朋友,或者地方上有些头脸的人物,给双方评理,得出一个说法,事后,理亏的一方就要遵了众人议定的意思去办,品茶的茶资也全部由他会钞,有一点民间法庭的味道。现在,孙三提出吃品茶,不就是给刘七下了一道战书?
这天午后,宜生茶园的茶博士寿庆早早地在店堂里并拢起了四张茶桌,一排儿放下二十几把茶壶。没多少时候,青亭县城的一班剃头佬倌络绎走进茶馆来了,一边相互招呼着落座喝茶,一边就扯起孙三、刘七的这桩事情。大家刚刚谈得几句,孙三进来了。看这孙三,五十靠边年纪,膀宽腰细,身杆笔挺,一张脸颧骨突出,两个眸子鲜亮有神,上身一件青布对襟夹袄,下面扎腿裤儿,家制白布袜子,一双圆口黑色布鞋,十分精神利索。他朝大家拱拱手:“孙三今天有扰各位!”随后就提起一把壶,给各人面前茶盅里“凤凰一点头”斟了一遍茶水。
一班同行只说:“孙师傅别客气,牙齿舌头也有磕碰的时候,总是同行,一说清楚就好。”
正在这时候,刘七也进茶馆来了,看刘七的样子谁也想不着他会是“下九流”中人物,他四十三四岁模样,细挑个儿,清清秀秀,一个小分头梳得精光油亮,一套笔挺干净的中山装,很像是吃文场饭的先生。
刘七一出现,整个茶桌上气氛就显得尴尬了许多,孙三沉了脸端坐着,眼都没抬一抬,大家见这副情景,也不知该如何招呼他。倒是刘七沉得住气,脸色平和地说了声:“各位师傅早到了?”瞅着一条凳上有个空处,就坐下了。
场上,大家一时找不到话头,刘七看看却先开了口:“孙师傅今天叫刘七来这儿吃茶,刘七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孙师傅,因此特地过来请教。”
这“请教”两字分明是不买孙三的账,场上气氛顿时一阵紧张。
就在这时候,远处天空忽然传来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眨眼间,尖锐的呼啸声刺破人耳膜,掠过茶馆上空。
大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呆住了。紧接着就听见“哒哒哒”爆炒豆般的机关枪扫射声,同时,传来“轰隆隆、轰隆隆”几声巨响,宜生茶园整间屋子“咯咯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马上就要倾塌。隔了窗子望出去,远处火光已经映红了大半个镇子,哭喊声四起:“东洋人掷炸弹啦——”
宜生茶园顿时像掀翻了的罗汉堂,一片大乱,一个个茶客相互连招呼都忘了打,拥挤着夺门而逃,孙三、刘七这场品茶自然也没上场。
过去半个时辰,青亭北门城外再次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大街上的商号店铺抢着关门上板。
傍晚时候,打着太阳旗的大批日本兵涌进了青亭城,宁静的青亭古镇顿时陷入一片鸡飞狗跳、哭喊嘶号之中。
青亭沦陷,月份牌这天的日子是:1937,农历十月初四。
国仇家恨
十月初四这天,日本鬼子实际上在青亭城里丢下十一颗炸弹,其中两颗就丢在刘七家住的大杂院里,八户人家男女老幼十六个人,统统成了冤魂,刘七的妻子和独养儿子也在其中。等刘七从宜生茶园赶回家时,面对火海中一片狼藉和阵阵弥漫的焦臭,他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眼前一片乌黑,想喊妻儿的名字,声音没出来,喉咙里呛出来的却是一股鲜血,人一下瘫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只一个半时辰,他就被弄得家破人亡。
这以后近两个月了,刘七仍还陷在噩梦里没醒过来,他每天呆瞪瞪守在妻儿的灵桌前。灵桌上,两支白蜡烛燃着,幽幽的烛影里,是刘七形销骨立的身子。
这天,忽然有两个人闯进“小美凤”来:“刘七,大日本皇军让你立即过去给沈会长角顶儿,快随我们一起过去!”这两人斜背着驳壳枪,一个青亭镇的谁不认得谁——“和平军”班长吕麻子和跟班跑腿儿陈小六。
沈会长人称“鸦片老枪”,原是青亭城里的一个浪荡地痞,日本鬼子耀武扬威进入青亭县城时,这个五十多岁、穿一件皱巴巴破绸长衫、满脸烟容的家伙,手打一面“中日亲善”的长条纸旗,带路走在头里。后来,这家伙成了青亭第一任维持会长。他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卖命,什么坏事都想得出来,搅得全县百姓没一刻安宁的日子,人们天天咒他早死。到底恶贯满盈,得了报应,有一天清晨,鸦片老枪带了保镖去面馆吃面,被化装进城的游击队员当街击毙。青亭百姓得知消息,没有不拍手称快的。
鸦片老枪认贼作父,死有余辜,却不料这狗贼死了也要拉上垫背的,刘七因此遭了殃。
这会儿,刘七仿佛没看见吕麻子俩进来,也没听见他俩的吆喝,就直僵僵地在灵桌前守着。灵桌上的两支蜡烛眼看就要燃尽,火苗呼呼地蹿着。
“刘七,叫你你听没听见?大日本皇军要你过去给沈会长‘角顶儿’,快跟我们走!”吕麻子和陈小六很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刘七没回音,眼睛直勾勾只盯着渐渐暗淡下去就要熄火的烛光。两支蜡烛的烛焰在熄灭前竟“扑扑”两跳,陡地一亮,刘七呆滞的眼神突然像触着什么,竟也打了一闪,人也随即醒过来似的,他朝吕麻子俩看看,开口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就收拾工具过来。”声音淡漠漠的。
吕麻子和陈小六不愿在这阴惨惨的店堂里多逗留,丢了一句:“你要快哟,不作兴老子再来一趟噢!”就走出店去。
刘七没理睬他们,目光重落回灵桌上,对着妻儿的两个灵牌又发呆,好半晌,他重又点了两支蜡烛,亮亮的烛火映衬着他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瘦脸,刘七的嘴唇嚅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只见他迟迟疑疑地伸出手去,取了妻儿的灵牌,贴紧了胸捂着,枯槁的脸上“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泪。忽然,他把两个灵牌一下凑到蜡烛上点燃了,两眼迷惘,注视着两个灵牌被火焰慢慢舔去,变成了灰烬。
刘七猛地一抹脸上的泪水,转身去剃头架上取了两件工具,不知是不是神情恍惚,竟然把一把菜刀也错放进了工具包里,也忘了关店门,抬脚跨出门去了。
刘七殉难
刘七挟了工具包出门,低了头只顾在街上走。驻青亭日军总部设在县街打弯进去原先县政府里头,鸦片老枪的寓所也在里头的一座墙门大宅里。
刘七走到福字巷口,巷口的剃头匠阿根在铺子里见了他,马上打招呼:“阿七师傅,长久不见了,进来坐会儿!”
刘七听见声音,呆了一呆,看看阿根,像记起了什么事,就停住了。阿根看他人瘦得脱形,神色也有点不对,赶忙拉他进自己店屋里。他见刘七挟着工具包,顺口问:“是哪家叫你出门干活呀?”刘七没答应。阿根就劝他:“阿七师傅,你听我一句劝,万事总要想得开些,什么仇呀恨呀,心里装着,留得青山在,总有一天等得着云开见日头的。”
刘七听着轻轻点了点头,却仍没说话。阿根还劝,冷不丁听见刘七说:“刘七有件事情要拜托你阿根——给孙三师傅带个口信,那回给茂丰号老爷子角顶儿,真的不是要跟孙师傅较劲,是我堂兄弟让人来叫,抹不了面子去的。刘七今生今世怕没机会跟他说清楚,只好有劳你说一声,让他别记恨。同行总要相亲,不要叫人家看轻了咱‘下九流’。”
阿根听得刘七有点像是说断头话的口气,心里“别”的一跳,暗暗瞅刘七的神气,一脸决绝的样子,阿根一下怔住了。等到回过神再想劝说,刘七已是快步走出老远,阿根只好对着刘七的身影喊道:“阿七师傅,你可要看得开哟——”
却说刘七走到县街口就要打弯往里走,恰巧吕麻子和陈小六等急了赶出来寻他,见着就要带了他进去。大门口两个持枪的日本鬼子站着岗,吕麻子、陈小六哈腰和他们咕噜了一番,只见两个鬼子挥了挥手,刘七就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日军总部。
穿过一条甬道,靠着一行洋槐树折个弯,是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通进去里边一座水磨砖墙院宅,吕麻子、陈小六带着刘七穿过一个天井,天井里几个伪军正懒洋洋靠墙晒着太阳,吕麻子也没搭理谁,顾自领了刘七走进四沿孝幔张起的客厅。这里现在临时做了灵堂,当中放着两具尸体,就是被游击队打死的鸦片老枪和他的保镖。
鸦片老枪的家人见吕麻子带进刘七,倒也客气,给刘七倒了杯热茶,还递过一支烟,刘七冷眼打量下四周,磨蹭了半天才吩咐让他们去准备要用的东西。
刘七一边正坐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有一伙人拥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脚着一双贼亮马靴的日本军官,身后跟了一班日伪军,屋里的死人家属见了,马上一脸媚笑迎了上去:“青木太君的好!”
刘七这才知道,这个矮墩壮实、上唇留了一撇豆瓣胡须的家伙,原来就是驻青亭县城的日军司令长官,杀人不眨眼的青木。刘七不觉一愣。
青木一副傲慢的神气,一摆手:“角顶干活的看看!”狼一样的眼睛对着刘七上下一扫,刘七也正紧盯了他看,四目相对让青木一怔,这个瘦成竹竿的中国剃头匠,一双眼睛有些古里古怪的。
这时候,一班底下人已经端正就绪了一切,听说青木太君要看“角顶”,鸦片老枪的家人就催刘七。
刘七默默站了起来,挟了工具包,跳上尸床边铺好的米袋,沉沉稳稳踏过三步,在鸦片老枪尸体旁边停住。他把工具包往尸床上一放,青木一伙好奇地围了过来,紧跟在一边的二鬼子翻译嘀嘀咕咕,似乎向青木讲解“角顶儿”的讲究,青木“要西,要西”地点头应着。
只见刘七迟迟缓缓打开了工具包,顺手取了一把刀在手里,也就是这一刹那,青木猛觉眼前一道寒光,没等他反应过来,刘七的一把菜刀已闪电一般朝他脸面砍下。容不得青木躲避,只听得他“啊——”一声惨叫,“噌”地仰身倒翻在地上,厅堂上同时“嗡嗡”回响着另一个声音:“叫你杀中国人!”
青木捂着脸“哇哇”乱号着,手指间鲜血横流,满厅顿时大乱。刘七从米袋上蹿下来,正举着刀要对青木砍下第二刀去时,几个跟了青木进来的鬼子兵毕竟平时训练有素,先前一呆,但马上反应了过来,没等刘七俯身,立马飞起一腿,刘七当下一个踉跄,倒在“鸦片老枪”尸床边上。他咬着牙,晃着身子,拼命挣扎起来,这时,只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吼,一个鬼子的刺刀已经洞穿刘七的胸脯,刘七嘴里“哗”地喷出一股热血,怒目圆睁,想喊已喊不出声,他身子晃晃悠悠地终于倒了下去,手里那把仍紧抓着的菜刀却对准了沈会长的脑袋落了下去。
一个普通的中国剃头佬倌,就这样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孙三“角顶”
午后过去大半,剃头阿根慌慌张张奔进东门街上的鑫记发店。
孙三正在店堂里做活。他这店堂,正中供着一个罗祖神位,两边一副湮渍发黄的对联:大事业从头做起,好消息耳中传来。几代传下的剃头工具已是十分陈旧。
孙三已在替顾客修脸了,只见他拇指食指捏了刀前半,后面三指翘成一朵兰花,剃刀轻拂,时而刀尖刀柄,几个手指你上我落拣着顾客脸上紧要处很有节奏地弹打着,那顾客微闭着眼,舒服得哼哼唧唧。这就是孙三的剃头绝技之一,叫“纯阳点水”。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功夫,这可是孙三的父亲让他足足削了三年冬瓜皮才练就的神功。就是到现在,随你拿个什么七歪八裂的瓜过来,孙三都可以扦出一整条连起薄得照得见人影儿的瓜皮。
孙三正全神贯注,见着阿根进来也不理睬,阿根却顾不得什么,把孙三衣袖只一扯,拉过他在一边。孙三有点气恼阿根扰了他的生意,板着脸正要发作,但听阿根一句:“刘七让日本人弄死了,扔在乱葬岗上。”他呆了一呆,阿根就凑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好一阵子。
孙三脸色渐渐严峻,说:“你快叫几个人抬了到他店里,我随后就赶来!”
孙三匆匆完了手上的活,脚不点地赶到西门吊桥堍“小美凤”刘七店里。
窄窄的一间屋已经挤满了青亭罗祖会的剃头佬倌。大家见孙三来了,马上让开一条道,让他进屋。孙三一下看见刚被大伙从乱葬岗子抬回来摊在门板上的刘七尸体。
刘七头脸一片血肉模糊,样子极是凄惨,一身七穿八孔的窟窿,摊尸的门板上还嘀嘀嗒嗒往下淌着殷殷的血水。
孙三铁黑了一张脸,把一屋同行看看,说:“他那个堂兄弟早跟了县政府逃难去了,总要罗祖会给他担了后事,让我先替他净净头脸再说。”当即吩咐找衣服给刘七替换。可是刘七一个家早被日本人炸弹毁了,哪里找衣服去?
孙三没作声,把自己的衣袋翻了个兜底,掏出的是一把皱巴巴的毛票。
他一张不剩,全递给了一旁的阿根:“去兑一套看得过的寿衣裤来,少着的钱让他们挂在我账上,我自去还他——再给我捎带一副香烛来。”
大伙说:“罗祖会里多少有些钱,先拿了用罢。”
孙三一摆手:“不,刘师傅是客边人,该我尽一份人情。”又问,“谁去赊几斗米?让会里支出,用不够以后再说,别忘了多讨几袋子,我还要给他老哥‘角顶儿’,我们青亭的剃头佬倌可不能让他老哥心里怨着不仗义。”
马上有人答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儿,阿根和赊米的都回来了,米铺里送来五斗米。大家同行,都知道章程,七手八脚把米分灌了好几份,先在地上铺下三袋,等孙三上手。
这里端正就绪,孙三就点燃了蜡烛线香,舀了一碗米,插起香烛,安放在刘七头边。孙三带头,大伙向刘七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孙三又让人端一盆温水,他默默地给刘七揩净头脸,然后剥了刘七一身血衣。大家看见刘七的身子一片窟窿,人人心寒,心软的还背过脸不敢再瞅第二眼。
孙三替刘七把身子揩净,换上寿衣,揣起自己带来的青布工具小包,一步跨上米袋,匀匀称称三步踏过去,俯下身放了包,直直站定在刘七身边,猛见他“呼”地一个马步蹲身,两手平伸朝刘七胁间插进,稳稳托起刘七身体,一边的同行配合得默契,眼快手疾用灌下的米袋把刘七尸体衬垫住了。
孙三看着半坐起的刘七,说一声:“刘七兄弟,今天罗祖会全体给你送行。孙三给你角顶,你是大码头来的师傅,见多识广,莫笑孙三手笨艺拙,献丑!”
当时就解开了工具包儿,取出家伙,先用刷子蘸饱肥皂水,替刘七浆了发,提了剃刀去批布上批了三下,眼睛略略一闭,调匀了气息,说时迟那时快,孙三一下高高提起剃刀,正要往刘七头上落下,一屋的人个个凝神屏息要看孙三手段,偏偏这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孙三一愣,一个迟疑就停住了手,朝外头一看,有两个人直闯了进来,正是早上叫刘七的吕麻子和陈小六。这两人打眼看见孙三,大呼小叫:“孙三,你在这里——”眼睛溜了溜四周,一下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刘七办丧!皇军已下令追查他同伙,孙三你赶快跟我们走,沈会长明天出殡,今天这角顶儿一定得办了,快!”
孙三朝那俩小子瞅了一眼,鼻子里气也不转一下,自顾又提起剃刀准备给刘七做活。吕麻子、陈小六见他不理会,顿时气势汹汹抢上前,要拉孙三:“孙三,你别给脸不要脸,再惹翻大日本皇军,还是快跟我们走!”
孙三脸色倏地一黑,吼一声:“咋呼什么!没看见你爷老子在做活!”
吕麻子、陈小六吓得缩了脖子后退一步,想翻脸皮发作,却见一屋人圆瞪着眼对着他俩,又惧孙三的武功,知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便硬忍了不再吱声,在一旁等着。孙三这时重新提了剃刀,满屋的剃头同行也都目不转睛盯住了孙三的手上。
孙三一个马步蹲得稳稳实实,手起刀落,只听静里“嗤嗤嗤”三声轻响,刘七就头光面净了。一屋人心里无不暗喝一声“好”,由衷佩服孙三手段!阿根赶忙绞了手巾递给孙三,孙三接过,替刘七揩抹得干干净净,吩咐一边抽去刘七垫身米袋,把他身子放平了,接着说:“兄弟,你走好,这里一切都有同行弟兄给你料理,你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当时就把自己的刀揩干净了包好,抬脚从米袋子上跨了下来。
孙三跨步下来,脚尖刚踮着地面,不知怎么忽地打了一滑,往前猛一个踉跄,只听得他“哎哟——”一声惨呼,已是扑面跌翻在地。大伙儿吃了一惊,忙着搀他起来,他站不稳,“噗”一声又坐在了地上。
大伙一时发乱,抢着问他:“孙三师傅,你怎么啦?”
孙三脸色惨白,一个劲儿摇着头,嘴里痛苦地只顾哼唧,说不出一句话,满额头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一张脸霎时痉挛变了形。
一屋人见这副情景,心里发慌,不知孙三到底跌坏了哪里:“孙三师傅,要紧不要紧?你快说一句话出来……”
孙三龇着牙嘶嘶吸凉气,闭紧了眼喘着粗气呻吟,没出声,弄得大伙越发惶急。
吕麻子和陈小六看着孙三这个样子,疑心他在捣鬼,气吼吼发话说:“孙三,你走不走?休怪我俩给你脸不要脸,不走的话,我俩这就给大日本皇军回话去……”
孙三听得这话,眼皮陡一睁,两道愤怒的目光射定在这俩人脸上,脸色异常冷峻,嘴角挂了一丝鄙夷,让吕麻子和陈小六不由打了个寒噤,缩进了还想说的话。
半晌,只听得孙三说话:“把我的右手衣袖撩起看看。”
众人听了,连忙弯身把孙三衣袖小心翼翼卷了起来,衣袖没卷大伙没见着不知道,现在刚撩开孙三一截衣袖,大伙霎时都吓得傻了眼。
人们眼里落进的是孙三皮开肉绽的小臂,皮外戳出了一截白碜碜的骨头。
满屋子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连吕麻子和陈小六也直起了一双眼睛,心里连叫:“苦苦苦!”
好半晌,屋里头一片乱哄哄,大伙争着要扶孙三去找伤科郎中仙家四阿爹诊治。吕麻子、陈小六见着不是头,悄悄地溜走了。
孙三看见这两人一走,强忍着痛压低声叮嘱大伙:“赶快去棺材铺弄一口棺材,连夜葬了刘七,夜长梦多,孙三拜托大伙了!”
【尾声】
刘七惨死,孙三断臂,青亭县城里一下失了两位高手剃头师傅,一时间没了能拿得起角顶儿的佬倌。但比起国仇家恨,这毕竟只能算是微末小事。
孙三经了仙家四阿爹悉心医治,加上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原本好,断臂最后还是接牢没落下残疾,只是右手再用不得劲,做不来纯阳点水,也再不给老了的人角顶儿了。好在他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继承了鑫记发店的门面。
从此,青亭一县城的老少见了孙三,无形中就生出了许多敬意。
一直到抗战之后,有人问孙三:“孙三师傅,你平时练功习武,一套‘小燕青’打得出神入化,怎么一袋米四五寸高低,拳脚师就跌在了西瓜皮上?”
孙三捋着胡须反问:“你们看呢?”
他没去说自己怎么遭的一跌,只说刘七:“孙三我也是有眼无珠,平常小看了刘七,没想他女人一样的人竟是一条血性汉子!要是孙三当时狗似的跟了去给狗贼鸦片老枪角了顶儿,不要说坏了青亭一县城剃头佬倌名气,刘七他老弟阴间也要耻笑孙三是没长骨头的家伙!”
其实,当时在场的一屋同行谁都蜈蚣吃萤火虫——肚皮里透亮,看出孙三是凭了一身武功自伤了自己一条小臂膊的。试想,四五寸高米袋上跨下来,哪怕是六七十岁一个老太滑倒了,也无论如何跌不得这样厉害。
两个下九流小人物,竟然各自演出了一出热血悲壮的英雄故事。
(徐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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