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

    姑妈海伦·斯林斯比是个老处女

    住在广场边上一座非常豪华的房子里

    有四个仆人照顾她平时的起居

    可现在她死了，高大的厅堂里一片沉寂

    她的房子所在的那条街道也一样

    所有的门都闭着，所有的窗子都关着

    殡仪馆的老板来了，在进门之前

    跺了跺脚，以免将灰尘带到屋子里去

    他对这样的事当然一点也不会感到稀奇

    姑妈走后一切都似乎仍在继续

    狗食的供应依旧丰盛，鹦鹉依旧说着人语

    德累斯顿壁钟仍在墙壁上嘀嗒，只是

    那个一向谨慎的跟班竟然做到餐桌上去了

    还把一个年轻的侍女搂在他的膝盖上

    坐了一会儿，说是晚上要带着她去看歌剧

    荒原

    ——献给伊兹拉·庞德

    1

    女先知西比尔因为对诸神有功

    而被阿波罗神

    赐予了一个拥有永恒生命的承诺

    在昆莱山下我亲眼看见

    她把自己关在一个铁笼子里

    并不停地用皮鞭抽打着自己的身体

    笼子外面站着几个小孩子

    孩子们好奇地问

    西比尔，你想要什么

    西比尔很坦然地回答说

    我想要死，那时候

    她已经活了四百岁了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在一片荒原上

    因为春雨的滋润

    植物又生长了出来

    我也回到了过去

    冬天用雪把土地覆盖起来

    是为了给土地带来些许的温暖么

    夏天随着一场暴雨来到了我们身边

    我们只好躲到廊下去

    等着太阳从云后钻出来

    或者去咖啡馆里闲聊

    我是德国人，原籍立陶宛

    小时候，我经常去表兄家做客

    我的表兄比我大很多

    我称呼他大公

    赶上冬天，他会带着我去滑雪橇

    我们常常要从很高的山坡上滑下来

    我会害怕，他总说，抓紧，抓紧了啊

    于是我们冲了下去，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夏季，我会去到南方

    我喜欢山，住在山里，我的心情会舒畅一些

    那时我太喜欢读书，一直要读到后半夜

    白天，我喜欢四处去游荡

    有一片树林，树都是从石缝中长出来的

    但大都枯死了，只剩下一些枝杈

    因此不能遮阴

    但我却可以在那里逗留很长时间

    我喜欢观察自己的身影

    早晨，我的影子跟在我的身后

    像是要努力地把我拖住

    黄昏的时候

    我的影子会跑到我的前面去

    像是要把我抱在怀里

    那里还有一块高大的红色的岩石

    在它的阴影里我会坐上一会儿

    听知了或蟋蟀的叫声

    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我有时会哼唱一首爱尔兰民歌

    风儿清爽，来自我的家乡

    我心爱的人儿啊，你如今在何方

    一年前你给了我一支风信子

    人们都称我为风信子女郎

    索索斯垂丝夫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能将一副纸牌玩弄出许多花样来

    她告诉给我其中的许多秘密

    说这张牌是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

    那张牌是美女贝拉摩那，遭遇过许多不幸

    这张牌是独眼商人，那张牌是轮盘等等

    有一张牌她不让我看，于是

    我便做起噩梦来了

    一群人，排着队

    在围着一个什么东西绕圈子

    另一群人像流水一样流过了伦敦桥

    冬天的早晨

    伦敦城都被棕黄色的晨雾包裹着

    每个人都看着自己的脚

    过了伦敦桥，又过了威廉王大街

    最终聚集在了

    圣玛丽·乌尔诺教堂前的广场上

    教堂的大钟当当地敲着

    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我竟然见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

    史泰森，我喊住了他

    问他道，喂

    你去年埋在花园里的那只死猫

    今年发芽，开花，结果了吗

    是不是忘了把狗撵开，让狗给刨出来了呢

    索索斯垂丝夫人给我解释说，孩子

    那是一座不真实的城，这年头

    做任何事情都要小心啊

    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些话

    和我梦见的人和事有什么关系

    2

    一个女人，像个女王

    坐在大理石雕成的椅子上

    她的面前有一面镜子

    镜台的边沿上雕刻着葡萄藤

    小爱神丘比特隐藏在葡萄藤的后面

    像是在审视着坐在镜子前面的她

    她的身边是燃烧着七只蜡烛的烛台

    她戴在身上的珠宝

    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璀璨

    镜台上放着一些精致的小瓶子

    是各种各样的化妆品

    还有香料，散发出种种奇异的香味

    可以搅乱人的神智，让人忘了自己是谁

    烛烟在屋子的梁柱间缭绕

    模糊了屋顶上的图案，在朦胧中

    仿佛有一只海豚在不停地游动

    壁炉架上有一张变形的脸

    还有一只夜莺在歌唱

    是唱给那一对塞满了灰尘的耳朵听的吗

    墙上有太多时光的流逝所遗留下来的痕迹

    在烛光的照耀下，她的头发也闪出光来

    她对坐在旁边的一个男人说

    对不起，我今晚的情绪不大好，或者说是很坏

    陪着我，跟我说说话吧，怎么不说呢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那个男人说，我在想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老鼠洞里

    那里面堆放着许多死人的骨头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那是风正从门缝里钻进来，他说

    那又是什么声音，是风在干什么吗，她问

    不，风什么也没干，只是把一些

    新鲜的空气，送进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你还看到了什么，她问

    看见你的眼睛像夜明珠一样在闪光，他说

    你是仍然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你的头脑里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她问

    不是，有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说

    我们明天要做什么好，是不是

    我要披着发冲到大街上去，她问

    如果是晴天，我们就出去走走

    若是下雨，我们就呆在家里，下一局棋

    等着有什么人来敲门，也许是丽尔，他说

    她说，丽尔的男人退伍回来之前我就对她说

    艾伯特要回来了，你得好好地打扮一下

    他回来时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受不了

    他会问你的牙齿为什么还是这样歪七扭八

    他给你的那笔换牙的钱哪去了

    他说让你把所有的牙都拔掉换一口新的

    可你把他留下给你换牙的钱都喝了酒

    你可得想出一个什么说法来解释

    他当兵四年了，军营里的生活一定很苦

    你要给他一些快乐，多和他做几次那件事

    这样的事如果你不去做别人就会插进来

    她说她之所以这样显老是因为打了五次胎

    最后的那一次差点还送了命，女人啊

    真是不容易，走吧，到时候了

    一切都顺着艾伯特就好了

    要不，艾伯特跑了，你可别怪我没说

    之后的那个礼拜天，他们把我请到了家里

    吃的是熏火腿，味道还不错

    3

    河岸上没有了露宿的帐篷

    树叶从树枝上飘落下来

    又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泰晤士河静静地流淌着

    仿佛是在聆听着我的哭泣

    河岸上的草丛中不再有汽水瓶

    面包纸，香烟头，那些欢乐的见证

    我听见在我的背后有得意的笑声传来

    我看见一只老鼠迅速地爬过草丛

    我想到我的哥哥和父亲

    想到他们的尸体被放在火坑里烧

    想到他们的尸骨被散乱地堆放在阁楼的一角

    被蟑螂们随意地践踏着……

    我又想起了鲍特太太和她的女儿

    想起她们用苏打水洗脚的情形

    我听见了教堂里的歌声

    我又想起了那座不真实的城

    冬日的正午时分，棕黄色的浓雾

    我想起了尤金尼迪先生——

    那个来自斯莫纳的胡子拉碴的商人

    口袋里装满了葡萄干和免费托运

    货到付款的单据，讲着不规范的法语

    邀请我到加农街饭店去吃午餐

    再到大都会广场去度周末

    黄昏，太阳渐渐落到山后面去

    当那些伏案工作的人们终于直起腰来

    当人们站在路边上等着公交或出租

    我像是一个乳房干瘪的瞎老头

    徘徊在雌雄两性之间，丧失了自己的本能

    或者像是一个流落他乡的水手

    盼望着遇到一个什么人把自己带回家

    又是一个女人

    下班回到家，收拾厨房，生上炉火

    把一些罐头放在餐桌上

    把挂在外面的衣服摘下来放进柜子里

    还有沙发上的长袜，背心，乳罩

    她在等待着的那个人来了

    是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

    大胆的眼神，自以为是的神气

    晚饭很简单，没有喝酒

    他试着对她动手动脚，并没有遭到拒绝

    但也还是感到了她的冷漠

    没有床，只有沙发

    终于，他给了她一个恩赐似的吻

    楼道里没有灯

    他只好摸索着下楼

    她呢，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用手把弄乱了的头发理顺

    然后把一张唱片放在了留声机上

    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结束了

    音乐像河水一样从我的身边流过

    流过滨河路，维多利亚街，金融城

    在泰晤士街的酒吧里我听到四弦琴的呻吟

    和鱼贩子嘈杂的喧声混合在一起

    闪着蓝光的油污漂浮在河面上

    一条游艇撑开红色的帆

    大概是要把一群人送到格林威治或大岛

    去狂欢，哦，音乐，啦啦啦……

    伊丽莎白和莱斯特划着一只小船

    那小船像是镀金的贝壳

    浪花有时是白的，也有时是红的，黄的

    风很清爽，把钟声送向远方

    哦，白色的楼，白色的塔，啦啦啦……

    坐在电车上

    窗外的树被扬起的尘土拥抱着

    我仿佛一会儿被什么人给消灭了

    一会儿又被什么人赋予了新生

    一只独木舟在水面上漂着

    我躺卧在上面看着天空

    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方

    我就是西比尔

    我要死，我要重生

    于是我来到了迦太基

    看见了真正的火

    哦，烧啊，烧啊，烧啊

    主啊，救我，救我，救我啊

    我要在死里求生

    4

    那个腓尼基的水手死了

    他再也听不见海鸟的歌唱

    再也见不到汹涌的海浪

    再也不用去计算成本和利润

    此时，或许一条什么鱼

    正在亲吻着他的头骨

    现在还活着的人啊

    你们是不是早已经把他忘记了呢

    海啊

    你这样汹涌澎湃着

    到底是为了怎样一个目的呢

    5

    在被泪水打湿的面孔又被火烤干了之后

    在大地被冬天冰冻住又被春天化解开之后

    那些曾经活着的已经死了

    那些曾经死了的又重新活了过来

    我们或许应该有一点耐心

    因为正有隆隆的雷鸣之声从天外传来

    但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和砂砾

    一条砂石路迂回在山岭上

    要是有一汪清泉该多好

    我们会停下来喝个够，然后思想

    岩缝仿佛山之嘴，但连一口吐沫也吐不出

    不能停下，只能不停地走

    只有雷鸣，没有雨

    没有哭，自然也没有笑

    只有愤怒，谩骂，热讽和冷嘲

    堆积在一座空屋的门口

    我们需要水

    或者能听到流水的声音也好

    或是水流在石上的声音

    然后我们可以想象

    想象画眉鸟在树林里作歌

    还有月亮在朗朗地照着

    那总是在你身边走着的人是谁

    那个裹着棕色的斗篷，蒙着头巾

    走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是否也像我一样丧失了生命的本能

    高空中响着什么声音

    仿佛是妇人的低诉

    一群蒙面人

    走进了这片原野

    于是那坐落在半空中的楼阁被摧毁了

    耶路撒冷，雅典，维也纳，伦敦

    都是不真实的城

    一个女人

    拉直了她的漆黑的长发

    蝙蝠们飞旋在树顶

    或者头朝下

    趴在一面被烟熏黑的墙上

    钟楼倒挂在半空中

    敲打着回忆的钟

    还有歌声

    从一口枯井中传出来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人被反锁在屋里

    失去了自由

    我坐在河岸上垂钓

    我的背后是一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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