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卷-穿过我的长发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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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洁

    一

    下午三点。

    似乎掐好了钟点一样,最近一段,她总在这个时刻准时醒来,睁开眼帘,梦就消逝无踪了,但依稀记得有种被什么东西追逐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荒芜。

    她翻了个身。枕头上脱落的几根发丝,如失水的枯草。时间是把钝刀,刀刀割在女人脆弱的神经上。手指深入凌乱的发丝中,指尖的触摸加剧了内心的恐慌。

    “该去焗油了。”她抚摸着头发,自话自说。

    一缕阳光照在窗帷上。窗帷是她喜欢的白色,镂空花纹的白棉织布,外罩一层轻盈透视纱,纱幔层层,白雾迷茫,虚幻,飘渺,单纯,是她在少女时代就沉醉于心的向往。

    这是幢高楼,号称本市之最,位于市郊25公里处的开发区,总共28层,女人住在23层。23层,在女人的故乡,该有一座山的高度。她喜欢看山腰上纠缠不休的山雾,羊群般你挤我,我挤你地簇拥着,欢快、绵软,还有一种遥远的温暖。像所有爱做梦的山姑一样,女人曾幻想过有一个骑马少年,赶着一群白绒绒的羊儿来山里迎娶她。后来他出现了,他们相遇在城市。

    他身材不高,粗壮结实,从容不迫,是那种让人心里塌实的男人。他的手探进她长长的发丝间,女人整个脑袋,就投入到男人宽大有力的怀里。

    “把你的头发散开来。”每次做爱,男人总这样央求她。那时候,他们住着一间租来的牛毡房。外面骄阳似火,牛毡房里热气葱茏。女人的身子下面,一块廉价的薄毡子垫着,凸凹不平的石子地,透过毡子烙进她的脊背。门外的工地机器轰鸣,挥汗如雨中,女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事后她的背上总会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他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对她咬着耳朵说:“这是快乐的伤痕”。

    如今女人的爱巢早已今非昔比,牛毡房换过筒子楼,又换过大杂院,现在住着全市最豪华的公寓,而丈夫却成了夜夜迟归的人,他不再对女人说:“把你的长发散开”,也不再帮女人梳理头发。

    “该去焗油了。”女人喃喃地说。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她抓起一件粉红色的丝织无袖衬衫穿上身,起了床,圾着鞋,宽松的衫子垂下来,一下就遮住了女人丰满的臀。

    女人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了一个号码,里面传来电脑话务员冷漠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个高爽,”女人抱怨道:“怎么关机呀!”

    女人接着又开始拨电话,终于通了,里面“喂”的一声,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是柳瑶吗?我是草芯呀!你干吗呢,现在?什么,喝酒?哎呀,别喝啦,我俩做头发去。对,就现在。那一会见。”

    放下电话的女人,马上一溜碎步奔向衣橱,她只是在挑选衣服时犹豫了片刻,选择了一件翠绿色的无袖旗袍穿在身上,然后风摆杨柳般在镜子前,左三圈、右三圈转了一个够,最后洗脸,上妆,描眉,涂红,让人能够形容的一句话就是:女人想要在镜子里寻找自我,而镜子注定要消磨掉女人的一生。

    二

    理发师坐在一张活动圈椅里,嘴里哼着一支歌,那是时下街头音响店里正热播的一支。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三个洗发妹围着一张桌子交谈着什么。小伙子低着头,用剪刀专心致志地修剪着手指甲,紧包着屁股的水洗棉牛仔裤里,扎着印有白色字母MODE的黑色圆领T恤,衬出年轻的理发师过分白皙的脸。在他那张刀削般的瘦脸上,坚挺而细长的鼻梁、凹陷的大眼睛、略显神经质的宽宽的前额,一绺挑染后呈金黄色的卷发,像失去弹性的弹簧垂直额前,使满头棕红的直发到这里打上了一个夸张的问号。

    镜子里人影一闪。

    “老六。”娇媚的声音把一个古典美人带到跟前,年轻的理发师眼前一亮。

    “芯姐,也没打电话就来啦!”

    “怎么,不欢迎啊?”草芯笑着打趣,眼睛却盯着前面的镜子。今天她穿着一件无袖翠绿旗袍,背着一只同色系的镶珠刺绣小坤包,上了淡妆之后的鹅蛋脸,透出一股子江南美女的韵致,最让自己满意的还是因为没有生育而保持得像少女般的窈窕的身段,平腹、挺胸、凹腰,女人身体的S型,在镜子里映出一轴优美的画卷。

    理发师双手撑住椅子把手,一跃而起,趁势把草芯扶住,让到自己刚离开的顾客位置上,瘦脸上的笑意花团锦簇。

    “芯姐,瞧你说的,六弟是怕时间仓促,对姐姐照料不周,哪有不欢迎姐姐的道理!”扭头喊道:“燕子啊,还不快给芯姐来杯茶水!”

    被叫作燕子的洗发妹双手捧着一纸杯水来,草芯接住,连连谢了。

    理发师弯下腰亲切地问道:“今天是洗是烫还是……”

    草芯扯起自己一绺头发,心疼地抱怨道:“老六呀,这可怎么得了,我也开始掉头发啦!看,发梢也劈叉啦!这可怎么办啊?”一付小孩子家无助的样子。

    站在草芯身后的理发师这时低下头来,右手从胸前的兜里,拿出一把小木梳,勾起女顾客一绺头发,左手伸上前去,食指、中指与大拇指撮住,搓了几下,把头发松开。后来,他的双手半举在女顾客的头顶(右手依然捏着小木梳),停顿了片刻,然后左手五指从女顾客的鬓角,顺着发根往后脑缓缓梳理,手指斗与发根、以及发根间的皮肤轻轻接触,轻微又体贴,一点一点犹如春风拂面。忽然,理发师的手从长发里抽了出来,他用询问的眼神望着镜子里的女顾客,说:“这样好不好,我们先修一修发梢,再做一次全面护理,嗯?”

    “我听你的。”草芯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着只有在丈夫身边才有的温顺和小心。真是奇怪了,奇怪了。理发师开始熟练地动手给她修剪发梢,剪刀和小木梳交替,在草芯的发际间游走,痒痒的,那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舒坦和惬意。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星期一午后的生意并不像周末和周日那么热火,那时是客流的高峰,所有的客人都有预约,否则来了不是干等,再就是由三个徒弟顶替老六做。草芯让老六做头发有些个年头了。在这个美容美发店铺多得有点“滥”的年代,爱美的女人要想找到一个可以把自己的一头美发托付给他打理的理发师,不会比大姑娘找一个可以嫁出去的老公容易到哪里去,尤其是像三十到四十这个年龄段的中年女性,既不能割舍时尚,又不可能跟人家二十出头的小丫头比酷、拼靓。人家年轻就是资本,什么发式都好看;人到中年就完全不一样了,发型要适合自身条件,发质却开始枯燥无光泽,然而老六却能够帮她们找回自信。他除了业务精湛,尽职尽责外,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双慧眼,一双巧手,对所有女顾客的体贴入微,对每一款发式的力尽完美。女顾客几乎跟他的剪刀一起,体验着寻求这种完美的过程。她们喜欢他,并不拒绝跟他一起开开并不过分的玩笑。因此,他与众多女顾客,都保持着彼此信赖、情同手足的情谊。

    草芯人做着头发,思绪却像匹收不住缰绳的小马。她忽然又想到高爽,今天好端端的,关什么手机!三个女友中,数她最洒脱,当着晚报的记者,无冕之王。她本来是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毕业前夕,却突发奇想,参加了一个民间自发组织的徒步长江活动,等她两年后返回城市,分配单位已经退还了她的档案,谈了三年恋爱的男友也替她人长发盘起,自己成了这个城市无根的浮萍,但高爽没掉一滴眼泪,她提着自己的档案和一叠用娟秀的文字撰写的《母亲河流上的725天》,敲开了一家晚报的大门,她四处拉广告,采访,写作,为生活打拼,只想在这个社会上占居着跟男人一样的地位。草芯的手机,不出门从来就不开机,但高爽不同,高爽的手机就跟地方台的热线似的,24小时从不关机,巴不得全世界人民都向她提供资讯。今天例外,或许是没电了吧。

    想到高爽的手机打得没了电,草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芯姐走神了喔,想什么好玩的事唦?”

    “我今天约了高爽,不料她个死鬼关机了。”

    “咦,爽姐一定是手机打爆了唦。”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草芯气恼地说:“还有柳瑶那个妖精,说是陪着客人喝酒,约好在这见面的,都什么时辰了,是只蜗牛也一纳米一纳米地爬到地儿了。”

    说话间,身后一个脆亮的女声喝道:“是谁背后说三道四的,不给人留个情面儿,看我今天不撕裂她的一张坏嘴!”

    草芯抬头一看,镜子里口叼香烟、蓬着一个爆炸式狮子头的时尚女郎,不是柳瑶还能是哪个?!

    三

    “星期一真好。”床上的女人幽幽地说,倦怠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的快意,赤裸的身体朝身边的男人贴近了一点。

    “别挨太近,热。”男人说着,将身子移开一点,双腿叉开,一丝不挂地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显然,这个姿式令他舒适而满意,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出一口长气。

    “我去把空调开得大一点。”女人起身下床,赤脚“吧嗒”、“吧嗒”地往窗户那边走。男人扭过头来看着女人,板寸头、宽脸、高颧骨、高挑身材,臀围很大,走动时一扭一扭的,屁股结实有力。

    “其实,星期一和星期天没有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工作日。”男人延续着女人开始时的话题,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是嘲讽,还是习以为常的淡然。

    “但星期一下午真好。”女人走回床边,弯下腰,用舌头去舔顶男人的乳头。

    男人抽出右手,在女人光滑的屁股上上下滑动,女人便做出一付情不可耐的样子。

    “你真是个骚货。”男人说。女人“咯咯”笑着,愈发显得搔首弄姿起来。男人嘴里发出一声叹息,感慨道:“你们女人呐,怎么懂得男人在外打拼的难!”

    “怎不懂你的难呀,”女人忍俊不住,挣脱男人的手,两只乳房随着身体的起伏颤巍巍地抖动。男人盯着女人的乳房,神情古怪地笑。女人伸出右手食指,指点着男人的鼻梁:“你难呀。你是搬砖头起家,当工头上路,一步一步,喝着民工的血,吃着民工的肉。最大特长是擅长剥削广大劳苦大众。你难得很呢!”

    “哎,我说高爽,咋你们有知识的女人就这么损呢?好好好,我是喝民工血、吃民工肉,可是就是刚才,又是谁在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来着?”

    “好你个孙三强,占老娘便宜啊!”高爽杏眼圆瞪,张开双臂,佯装欲扑打男人的样子。

    孙三强猴精,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短粗的双腿在地上分开,双手交叉,分别搭到两只手臂上,捏腔捏调对扑了个空的女人叫道:“来呀,我是爽爽编辑部,欢迎广大观众踊跃来搞(稿)。”

    “你个坏蛋哟,”女人一扭身背对男人:“不理你了,处处作弄人家。”

    她俯身把床上一条毛巾抓起来,在腰间系成一条筒裙,然后,从床头柜上,把一只女式黑色皮包的拉链拉开,从里面掏出一只精巧的手机,“嘀”地一声摁开了电源。

    叫孙三强的男人点燃一支香烟,坐到床沿上,吸着,看高爽打电话。

    高爽的电话是打到报社去的,大意是关于企业家孙三强的一篇文章的排版问题。孙三强听见自己的名字时,露出一脸的坏笑。他把烟叼在嘴里,腾出双手去解高爽腰上的毛巾结。里面的人似乎问高爽关于赞助的问题,高爽用屁股顶住孙三强的两腿间,回答对方:“这事你就别操心了,他孙三强不会在乎这俩小钱的。”

    电话压了。高爽腰上的毛巾已被踩在一双赤脚下,孙三强从背后搂住她两只挺拔的乳房说:“你个骚货,摸摸看,我下边又硬了。”

    四

    柳瑶个子不高,娇小玲珑,烫卷的爆炸式长发一直延伸及两肩,使她小巧的身体有一种整体下坠的感觉。她的脸窄小,下巴尖瘦,一双淡蓝色眼睛,总是散发出懒散的光芒,就像白日里嗜睡的小猫,只有到了黑夜来临,才双眼圆睁,顾盼流连,顿时美眸生辉。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是专门为夜晚而降生的,譬如柳瑶,用猫这种动物来形容她,是再恰当不过的。

    此刻草芯见到女友柳瑶,禁不住开口就损她:“你个妖精,醉了酒,又跑哪里祸国殃民去啦?”

    柳瑶一扬下巴,从红唇里喷出一团烟雾,在理发师的头顶上消散,她不紧不慢地接过草芯的话锋:“怎么着?祸国吧,资历尚浅,修为不够;殃民吧,也仅仅想要殃及那些相貌英俊、风流倜傥的男性公民。”

    大家一下被柳瑶逗乐了。

    理发师说:“还是瑶姐快人快语,大将风采,酒中君子,女儿家不让须眉啊!”

    草芯白了镜子里的理发师一眼:“拍你瑶姐的马屁,你倒是显得很有水平一般。”

    柳瑶掐灭了烟,接过洗发妹端上的茶水,一屁股坐到草芯旁边一把活动椅子上,吊起二郎腿,打趣道:“你瑶姐不是马,自然没有你拍马屁的份。马呢,这里现成的有一匹漂亮的草马,你倒是快去拍呀!”

    草芯涨红了脸,因为自己属马,被这刻薄的柳瑶给影射了,但心里一急,竟不知如何反击。倒是理发师看见草芯脸色不对,了解草芯心性,赶紧接了话头过来。

    “瑶姐自然不是马的啦!”理发师笑嘻嘻地说:“瑶姐是女中豪杰,生意场上的刺儿头,任何人、任何事,没有瑶姐你摆不平,理不顺的。合着姐姐你能开大酒店,当大老板,六弟我只能耍个剪刀儿、推子儿……”

    “哟呵——”柳瑶打断理发师:“你们倒是夫唱妇随,合着结成同盟军了哩。六弟,瑶姐没来这会儿,你芯姐哄你什么好果子吃了唦,这么为她上劲?”

    说完,自个儿笑得花枝乱颤。

    几个洗发妹也围过来,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星期一下午是个快乐的日子,理发师老六手里的吹风机,唱起了快乐的调子。草芯心里也涌起阵阵潮汐,就像山里春天的冰河,解冻了,欢叫着奔向山涧,浇灌着两岸的山花,花儿朵朵向太阳。

    等草芯做完护理,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理发师说了声“好了”,然后侧目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而几个洗发妹叽叽喳喳夸着草芯:“哎呀,芯姐,好漂亮的头发呀!”

    柳瑶洗完发也走了过来,一把搂住草芯就咋咋呼呼道:“美极了。哎哟,我都想啃你一口了,简直嫉妒死我了!今晚你得请客,要吃喝玩乐一条龙啊!”

    草芯兴奋地说:“这有什么问题?老六,你跟我们一起去,一起去呀!”

    理发师望着疯疯癫癫的姐俩,一时变得拘谨起来,他问:“我去?这,合适吗?”

    柳瑶说:“宰富婆一刀,有什么不合适的呀,走走走!”

    “就这么定了。”草芯对理发师点点头,但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三个人收拾收拾后,就往门外走。理发店门口,有面大镜子,映出草芯一头乌黑闪亮的长发。她的身边走着理发师老六。老六现在已经脱去T恤,换上一件花短袖衬衫。三个人穿过叫作珠市口的小街,来到一条食街,挑了一个便当铺坐下。这里是夜市的一角,灯火明亮,食客不断。空气里散发着羊肉串、臭豆腐、干烧大闸蟹的香味。柳瑶很在行地点着小菜,理发师也不再拘谨,他挨在柳瑶身边当着参谋。草芯若有所思,平日吃喝玩乐,断然没有少过女友高爽的,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小坤包里,摸出手机,拨打高爽的电话。“嘀嘀嘀”一串占线的声音,草芯停了一会再拨,依旧占线。

    草芯抱怨道:“这死丫头,要么关机,要么就说得放不下。”

    五

    “是不是又硬了?”

    “嗯。”

    “亲亲它。”

    “不嘛。”

    “为什么?”

    “丑陋呀,脏呀,无聊呀,下流呀!”

    “我呸!”男人显得有些光火:“就你们知识分子虚伪。天底下什么下流、肮脏的事情,不是你们这些社会精英干的?我这怎么脏啦?怎么下流啦?这里,浓缩了我孙三强一身的精华啊!”

    “哼,浓缩的是精华,名人名言啊,要不要给你添加到那篇报道中去?”

    “只要你敢,我怕个鬼。”

    “那我真加了啊……”

    “你加吧,怕是你不敢。”

    高爽吃吃地笑起来,亲了一下孙三强的脖子。

    手机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高爽这才记起刚才通完电话忘了关机。两个人都扭转头望着床头柜方向,高爽欠起身,伸长胳膊去取手机,拿到面前摁了接听键。

    对方在电话里大声抱怨着,高爽一古脑地陪笑:“是啊,一开始是没电了来着,充完电就接电话……不是周末吗?又心血来潮了不是!我的大小姐哎,今天是星期一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忙!全世界人民都在为五斗米奔波,只有大小姐您一个人锦衣玉食不知愁滋味!”

    孙三强嘀咕道:“你忙?你忙着叫男人搞你哩!”用手狠狠掐了高爽屁股一把,高爽疼得“哎哟”一声,慌忙拿左手来捂住孙三强的一张嘴。

    电话里的人在问:“高爽,说话呀,到底来还是不来?”

    “我现在走不了哇,你们吃吧。还要去唱歌?算啦,改日我请你们吧,再见!”

    高爽压了电话,望着孙三强,半天不响。

    “咳,什么眼神?难看死了。”孙三强抓过高爽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过来,摸摸,它都要软了。”

    高爽的手没动。

    孙三强固执地把那只手移到自己的那个物件上去,然后微微闭上眼睛。那只手开始了抚摸,然而却分外用了力。意外的刺疼使耽于情欲幻境中的男人大叫一声,从床上翻滚而起,情急中,“啪”地一声给了女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女人的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头印。

    “他妈的,你想整死我呀!”孙三强跳下床,冲着歪倒在床上的女人暴跳如雷。

    口里咸咸的,爬到床沿,往地上吐了一口,是血。

    女人说:“你也不问问,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

    男人忿忿不平,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管他是谁呢,就是玉皇大帝他奶奶来的,也不能妨碍老子搞你。”

    话毕,拎起女人一只胳膊,把女人整个身子仰翻床上,扑了上去。

    六

    柳瑶手挽着草芯,草芯身旁跟着老六,三个人三拐四拐,来到一条狭长的小巷子里。在昏暗的路灯下,柳瑶熟门熟路,两眼炯炯有神,简直就是一只嗅觉灵敏、肢体灵活的猫。她指着挂着两盏小橘灯的低矮门楼说:“就是这里了。昨晚我还来过,刚开业的。可以唱歌跳舞,喝酒,聊天。还有气氛简直……嗨,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一直跟在她俩身边没说话的老六,这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叹道:“哇,居然有酒吧取名叫‘涩’这么怪名字的呀,啧啧!”

    “现代人嘛,什么怪名不敢取!”柳瑶见怪不怪:“人家京城还有酒店取名叫‘色情’的呢?这都什么年代了嘛,这‘色情’、‘情色’二字,是人人都想要,也他妈敢要。看色情,听色情,吃色情,玩色情,色胆包天哇。”

    吧厅的形状像一艘巡洋舰。她们穿过灯光暧昧的过道,周围蓝色的光柱时隐时现,气氛怪诞而鬼魅,而巡洋舰突出的部位,是一个由灯光凝聚的公共歌台,台上一个女歌手正唱着席琳·翁莉的《永无止境》。草芯觉得自己犹如置身于茫茫的海上,她紧张而兴奋,挽住女友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她对女友惯常出入于声色场所,此刻,有着单纯女人特有的好奇和期许。

    领座先生把她们带到一个角落,一支水晶蜡烛在玻璃酒杯里散发出微弱却温馨的光,照见桌边三张布艺靠椅。

    柳瑶要了两扎啤酒、一碟无花果和一筐爆米花,外加一盒三五香烟。三个人各满一杯,柳瑶说:“来,这第一杯酒,为了今朝有酒,天天有酒,干杯!”

    草芯嗔道:“这顿顿不缺酒的人儿,却天天闹着酒荒。”

    大家笑着,干了。

    到了第二杯,老六端起杯子说:“我敬两位姐姐,对了,加上爽姐,三位姐姐,祝你们今年二十,明年十八,越来越年轻美丽。”

    柳瑶赌气道:“别提那个高爽了,只顾赚钱拼命,姐妹情也丢脑后了。哼,她不来,我们多喝点吃点。”

    轮到草芯敬酒,她望了对面理发师一眼,说:“为了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吧!”

    三杯酒下肚,草芯的心里燥热起来,脸蛋也热辣辣的,身体似乎悬空了,头越涨越大。不胜酒力的她,真的像是乘坐在大船上一样晃晃悠悠起来。

    柳瑶跟老六叫板,一杯接一杯地喝,喝着喝着,又把自己嘴里叼的一支烟塞进老六嘴里。老六摇着头,大着舌头说:“我不会抽,不会抽!”

    柳瑶指着理发师的鼻尖,凶巴巴地说道:“你是不是男人?是,就抽。别他妈姨娘调调让人恶心!”

    老六从柳瑶手里抢过烟,说:“抽就抽,又抽不死人!”放进嘴里猛吸一口,顿时,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柳瑶咯咯大笑。

    这时,歌台上一个男人唱起一支摇滚,就看见几对男女跳上台去,又扭又摇。

    柳瑶抓住老六的手:“走,跳舞去!”

    老六飞快地朝草芯望了一眼,草芯微笑着示意他跟柳瑶走。老六的手被柳瑶牵着,他们穿过一节一节车厢座,往灯光闪烁、飘忽不定的歌台走去,在草芯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柳瑶与老六,就像两条鳗鱼,摆动着灵活的长尾,游向深海。她有点不由自主,握着酒杯的手下意识地举起,举起,然后一古脑儿倒进肚里。她清楚地感受到扎啤穿越咽喉时,清凉透爽的感觉,但那感觉也就一瞬间,胃接纳了它们,扎啤在进入胃之后,胃里仿佛有一只桨,开始了工作。水波搅动,搅动,再搅动,又是晕船的那种感受,眩晕,恶心,大脑瞬间出现空白,思维找不到一个连接点。

    歌台上又换了女声,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吼,还有道白夹杂其间,是吼过之后气喘吁吁的尖叫:“没有共产党呀,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呀,就没有新生活;没有新生活呀,就没有性生活。”然后女声在“没有新生活呀,就没有性生活”之间反复切换,突兀的叫声让人汗毛倒竖,草芯想起与丈夫一起看过的一部国外片子,里面一群女人骇人的叫床声,也是这么令她毛骨悚然。

    不知什么时候,草芯感觉到身边有低泣声传来,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等她强睁开两眼,原来是老六回来了,正趴在桌子上哽咽。她上前推了他一把,低声唤道:“老六。”

    老六没动。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柳瑶。抬头看去,柳瑶在台上正跳得兴起,她早已脱掉了身上的套衫,露出吊带背心,与几个男孩一起疯狂地摇摆。

    她把手伸向老六的头,抚慰道:“老六,别这样。你跟柳瑶……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的手被老六的一双手捧住了。理发师老六有一双女人一样纤细修长的手,此刻他把草芯的这只手捧到自己的胸口上,抬起头,迷离的泪眼望着草芯,声音颤抖地央求道:“芯姐,抱抱我。”

    草芯听见有一个声音,从心灵的深海传来,她向理发师伸出了自己另外一只手,两只手一起,紧紧地把理发师发抖的身子搂进怀里。此刻,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抱着自己受伤的孩子。

    七

    半夜时分,孙三强驱车回家。

    暑热已退,他关了空调,摇开车窗玻璃,让夏风迎面扑来。霓虹灯装饰过的楼群,在街道两旁一闪而过。一扇一扇的窗户还亮着灯,像是一个个水晶制作的鸟笼子。

    他的车速极快,一会就离开了商业区,前面有一段正在施工的黄土路等着他。当他看见路灯在那段路上,稀稀落落地散发出死气沉沉的光芒的时候,他放慢车速,车头一个趔趄钻进飞扬的尘土里,孙三强禁不住口里骂骂咧咧起来。

    等他的小轿车驶出施工路段,他终于看见前方一座让他引以为荣的高大建筑,耸立在开发区广场。他对着楼房前的电动铁栅栏摁了几声喇叭。

    铁栅栏一旁的门开了,露出门卫老头的一个秃顶。老头看是楼上的住户,不满地嘟哝着,打开自动门按钮。

    自动门一端的红灯一亮,门开了。孙三强一踩油门,“呜”地一下把车子开进院子,他嘴里习惯性地骂了声“他妈的”,把车子倒进停车位,锁车,然后上电梯。

    电梯上行,23层到了。他走出电梯,穿过门廊,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着,边走边解皮带扣上的房门钥匙。门开了,他的妻子从里屋梳妆台前的椅子里站了起来。孙三强站在客厅里,他妻子穿着一件无袖粉红长睡裙,一头垂肩秀发,向他走来。

    他瞪着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直盯得她垂下头来。

    “你看看都几点钟了?”他抬起手臂指着墙上的挂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这样坐着等我,看我几点钟回家;不许你干涉我的事情。”

    她站在他的跟前,始终垂着头。新护理过的长发,瀑布一样遮住大半个脸,但遮不住的位置,看得出女人脸色的苍白,丈夫的大喊大叫使她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

    “三强。”女人低低地叫道,委屈地抬起头,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他无视她乞求的眼神,短粗的双腿沉稳地站在地板上,一脸愤怒地瞪着她。

    “你自己说,我给你交代过没有?”他朝她身前迈进一步,双手用力抓住她的双肩。

    “别这样,三强。我睡不着,我不是守着你的时间,我没有。你弄疼我了,我的头发,快松手,求你。”

    “草芯,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他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他的手指上缠着她的一绺头发。她被推倒在旁边的沙发里,双手紧紧抱住被扯掉了一绺头发的脑袋。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躺着。一绺头发,或许还连带着她的一块头皮。她感到钻心的疼在头顶的一个位置,向四周蔓延,但那不是真正的疼,她不知道真正的疼在哪里。只是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静静地望着他走进卧室。

    他走过女人刚刚坐过的梳妆台,边走边骂骂咧咧,边骂骂咧咧边扯掉衬衣上的领带。他把衬衣和领带使劲扔到靠椅里,一屁股坐到床上,开始脱裤子,脱鞋子,又光着上身,走到梳妆台旁,他伸手在刚扔掉的衬衣口袋里摸着,摸出一包香烟,叼上一支,用打火机点上,重新回到床上。

    烟味从卧室里飘散开来。

    后来,卧室的灯也“噗”地一声灭了。

    沙发里的草芯这时爬了起来,她头发蓬乱,一摇一晃地走到客厅的电灯开关处,她伸手拉灭了家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四下一无动静,没有任何声音,连夏日常听到的虫声也听不见。

    她把自己沉入到更加黑暗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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