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欢-45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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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街头没了白日的繁华。

    秋风已冷,浑黄的马路车来车往。

    药铺已打烊,小情侣躲在房檐下亲热,女人依偎在男人风衣里。

    周语靠着路灯,哆哆嗦嗦的点烟。

    火几番熄灭,到最后也没点上。她将那个打火机举到眼前看了看,里面已经没气。

    旁边就是垃圾桶,周语随手扔出去。

    没投准,打火机碰到垃圾桶顶盖,弹回来。

    她弯身捡起来,再丢。

    还是没投进。

    蓦地,周语被一股无名火吞噬,她尖叫一声:“操-----”声音高到撕裂。

    打火机用力往地上砸;碰地弹起,走过去捡起来,再砸。

    砸了五六次,砰一声,爆炸了。

    白雾中,那个印着鑫鑫烧烤,在她身上捂了四个月,多次丢了又捡起来的打火机,碎得稀巴烂,只剩一地红渣。

    爆炸声将房檐下的小情人吓一跳,骂骂咧咧。

    女的说:“那人有病吧?”

    周语冷飕飕回头,瞳仁里有冰刃。

    男的搂紧女友,低声说:“算了算了,咱们快走吧。”

    两人拥簇而去。

    四周静下来,一下子又静得太彻底。

    只有风。

    风吹着,酒意逐渐上头,脑仁阵阵发紧。

    周语在台阶上坐了会儿,摸出手机准备叫代驾,路边一辆黑色轿车亮起双闪的同时按响喇叭。

    周语抬头,看到车里的李季。

    周语钻进车厢的瞬间,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李季皱起眉,打开车窗透气。

    “你这是喝了多少!”

    “不知道,”想了想,她还补一句,“前半场是啤的,喝通了上几趟厕所就没事。”

    李季像训学生:“你自己照照,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周语果然听话的,打开头上小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妆花唇干,脸色青白,头发上还真沾着纸巾。

    她端详几秒,蓦地嘿嘿笑起来。

    李季眉头皱得更紧。

    周语将烟咬在嘴里,刚才砸打火机时吼破了嗓子,声音有些沙哑,“你等多久了?”

    “差不多两小时了。”

    周语没说话,在副驾驶前的抽屉里东翻西找,没找着。又身子前倾,手穿过李季的胳膊,去他旁边的抽屉找。

    “找什么?”李季没好气的。

    “打火机。”

    李季拍开她的手,从她嘴边夺下烟,丢垃圾盒里。

    周语瞥他一眼。

    她喝得微醺,那斜斜的睨视自然而然的带了些媚态和风情。

    李季蹙眉转过脸去。

    周语叫了声“李季”,咧着嘴嘿嘿嘿,恬着脸凑过去,“等出脾气来了?”

    李季保守,让他这个点在外面接一个醉醺醺的女人,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李季的长辈架势摆足了,才缓缓开口:“女孩家家的,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成什么体统!”

    “下次我自己打车回去,”周语还不乐意了,“看你等了这会儿脸黑得!”

    李季没说话。

    周语脑袋越发痛,没再出声。

    车内很静,很暗。仪表台幽蓝的光打在两人脸上,应急灯哒哒的响声,在安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季转头看了眼,周语躺在靠背上,紧闭着眼,眉头轻蹙。年轻的脸庞,因蓝光而显得出尘,出尘得有些清怜。

    周语感到对方碰了下她的手肘,她不解的睁开眼,李季手里拿着一只保温瓶,已拧开了盖。

    周语喝水时听到那人说:“出租车不安全。”

    算是回答她刚才的话。

    “你真等了俩小时?”周语将靠背调到最低,这一躺下,她感到舒适,喟叹一声,“刚才出来没看见你,我还想找代驾来着。”

    李季没接她话,问了个相对突兀的问题:“为什么擅自改了捐款金额?”

    “嗯?”周语喝了酒,大脑显然不够用。

    “给九曲水库修路的捐款,公司原定计划是出资100万,你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擅自加倍?”

    周语哦一声,缓缓说:“另外100万就算我私人捐的。”

    “私人?”李季笑一声。

    后面跟着什么话,谁都能听出。

    静了几秒。

    周语缓缓坐直身子,看着他,眼神比秋风还清冷:“李季,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单凭这次打拐成功在社会上的影响,公司受益多少?这些年我给你带来的实际利益还需要一五一十计算清楚吗?”

    两人僵持半晌,是李季让步。李季拍了拍她的手,“行了,你功不可没!私人就私人吧,一百万也不算什么,下次记得事先告知我一声。”声音和蔼。

    周语沉着脸没说话,他温言哄护着,“怎么,还真和我生气了?”

    周语神色缓和下来,揉了揉额头,轻轻的说:“我想我爸了,你送我回家吧。”

    李季发动车,“今天还没上香。”

    “……”周语望着窗外没出声。

    “对了,”他稳稳驾着车,似随口一说,“我那小区里有几套正在出售的房子,朝向和户型都过得去,明天抽空,你跟我去看看。”

    周语酒醒大半,猛的坐直身子,瞪着他。

    李季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平视前方,自顾说:“你想买房是好事,要买就买在和我同一小区,这样我也放心。”

    她去看房的事没跟任何人提过。

    周语惊怒交加,压着嗓子喊他:“李季!”

    李季认真开车,神情淡淡:“怎么了?”

    周语有些激动,胸膛几度起伏,要说的话终于还是憋回去。她挥了挥手,闭上眼重新躺下。

    透过眼皮的光,周语数着一个个飞速越过的路灯。

    她突然想起放在顾来桌上的那对小泥人,大红袍,胸前系一对大红花。

    脑袋挂在脖子上,不住的晃啊晃。

    李季的四合院里。

    银耳汤熬得不错,周语又要了一碗。

    小佣人走来说:“周姐,李总在佛堂等你。”

    周语唔一声,勺子碰到碗底,发出尖锐的声响。

    李季信佛,当年装修四合院时,他将整个东厢房单独隔出来做了佛堂。

    周语不爱去那儿,她有鼻炎,香火太重她受不了。

    但她又不得不去,李季明言规定,佛前祭拜,每天至少早晚各一次。

    李季和善,对周语几乎可以说是迁就的。唯独这一样,他下了死命令。

    透过拱门,室内光线偏暗,庄严肃穆。最引人瞩目的是佛堂上位供奉的那尊等人高的释迦牟尼佛像。

    佛像周身镀金,庄严宝相。台前供着清水和香花水果。

    周语进去时,李季正在清理香灰。

    除了周语,这儿从让不别人进入,室内的清洁和供奉一直都是李季亲自完成。

    此时他已沐浴更衣,表情和头发一样不苟。

    周语喊了声:“李季。”

    李季像没听见,用专门的毛巾弹去佛身上的灰尘,上香换水,闭目合掌念了几句经。这才起身,对周语说:“过来,上一炷香。”

    周语顿了几秒,走过去。点香,跪在黄色拜垫上,祭拜,上香。

    做完了,周语拍着膝说:“我去睡了。”

    李季出声叫住她:“小语。”

    周语回头。

    “跟我念一段地藏经。”

    周语表情不耐,“我很累了。”

    “不急这会儿,”李季看着她的眼睛:“你过来。”逐字说来,语气不重,周语却感到肩上有一双无形的手,顺势压制。

    周语还是留了下来。

    李季跪坐在蒲团上,开始念《广览佛经》。

    他身材高瘦,手执和田白玉念珠,双目轻阖,嘴里振振有词。

    周语站在他身后呆了会儿,咬了咬后牙槽,也跪在他身边。

    等待,等待……却也不知在等什么。

    莲花灯摇曳,青烟袅袅,念词嗡嗡。

    膝边软草编织的扁平的蒲团,为她画地为牢。

    除此万籁俱寂。

    鼻腔发痒,喉咙发涩,周语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鼻涕,数着自己的呼吸。

    李季说:“凝神静心,除却内心浮躁。”

    周语下意识抬头,他眼睛仍闭着,呼吸绵长均匀,不争万物,只因丘壑在胸。

    周语视线往上,那尊佛像浑身金芒,神圣不可亵渎佛像两侧挂着彩色布幡。

    她突然看到佛像的眼睛,半睁半闭,如空洞深渊,凝视众生万象。

    周语轻咳一声,瞥开视线,低着头揉了揉眼。

    李季此时的声音很空灵:“怎么了?”

    她撑腰站起来:“去喝口水。”

    外面是禅房,由一道竹帘相隔。

    书房红木雕花,明净素雅。四壁书架齐整,名家字画、琼楼玉宇,都摆在显处。

    周语习惯性摸出烟,想到李季的忌讳,就没点,以颓废的姿势瘫在沙发上。

    竹帘掀开,李季走出来时周语已经蜷在那儿睡着了。

    他拿张薄毯子替她盖上,瞥了眼室内温度,25度。又将她的手从毯子里抽出来,掖平整。

    捉着周语手时,发现她指甲长得挺长了,大概在乡下几个月就没剪过。

    他又起身去抽屉里找指甲刀。

    周语模模糊糊醒来,肚子上盖着泛着檀香味的薄毯子,李季正坐在她身边,戴着那副看书才会佩戴的无框眼镜,仔仔细细的替她剪指甲。

    他挡着光,从周语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得清他侧面轮廓,儒雅俊秀,又透着信佛之人特有的慈悲。

    周语有些恍惚,十多年前他站在讲台上,她第一眼看见他是什么样,此时仍是什么样。

    周语手指动了下,剪刀一偏。

    “剪到肉了?”干燥的拇指在她指头上刷过。

    “没有。”周语坐起身,拿过指甲刀,“我自己来吧。”

    剪了手指甲,顺便把脚趾甲也剪了。

    她光脚踩在沙发边上,下巴搁着膝盖。一缕发顺着她晶莹的脖子滑到胸前,挡住她的视线。

    李季抬手替她撩开。

    周语吸了吸鼻子,眼睛仍在脚上,嘴里说:“头发也该理了。”

    旁边的人嗯一声。

    周语:“明天找杨鸣替我设计个新发型。”

    默了默,李季突然说:“那个开理发店的,你还是和他保持些距离。”

    周语抬头看他,“为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总该注意自己的名节。”

    周语好笑:“男未婚女未嫁,注意什么名节。要不是在杨鸣那儿学了几手,这次去九曲水库哪能那么顺利!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把我当学生呢?”她将头发全撩到一边,盘腿坐沙发上,正面对着李季,“哎对了,有时候我经常在想,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李季也看着她,目光没有一丝撼动。

    她催:“说啊。”

    半晌,李季说:“亲人。”

    周语啊了一声,眨着眼,“荣幸之至!”

    周语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回来时揉着鼻子,“鼻炎越来越严重了,该不是对你这儿的香过敏吧?”她指尖夹着烟,说话间,青烟从嘴里吐出来。

    李季皱起眉头,“跟你说了多少回,禅室不能吸烟,”他走过去开窗,“你这是对佛祖的亵渎。”

    周语往沙发上一倒,“唉”一声,“佛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老人家管不了吸烟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这是李季的忌讳,李季沉声打断:“小语!”眼看又要说教。

    “得得!李老师,”周语掐了烟头站起来,“您千万别念啊!我怕你了,我回屋去抽。”

    李季叹口气,拍拍身边的座位,“你过来,陪我坐会儿。”

    周语伫立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

    李季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周语一杯。趁着水烫,他喝了一口。促膝长谈的架势摆足了,这才看着她,语重心长的神态:“这次出去,是不是交了新朋友?”

    她瞥他一眼,“那得看‘朋友’二字的定义了。”

    周语贪凉,将茶水捧在手心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吹着。

    李季添水,随口提起:“听说顾钧还有个弟弟?”

    周语唔一声,坐没坐相,软骨头似的东倒西歪。

    李季又问:“多大了?”

    “小顾钧两岁,身强力壮四肢健全在镇上跑摩的企图发家致富现在西南医院陪他哥看病。”她一口气说完,抽一张纸撸鼻涕,掀着眼皮儿看他,“李老师,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季蹙眉,“没大没小。”

    周语讪笑。

    静了会儿。

    李季说:“下个月皓皓会回来。”

    周语坐直身子:“那我回避一下。”

    “那倒不必,皓皓长大懂事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取闹,和你过不去。”

    “无理取闹不见得吧,我害得他爸妈离婚,他要恨我不是人之常情?”

    李季叹气:“都是一家人,什么恨不恨的。”

    周语皮笑肉不笑的扯嘴角。

    周语脑中勾着图,手在半空量了量,“那熊孩子得有这么长高了吧?”

    “差不多,他正是长个儿的年龄。”

    李季提起儿子,笑容温厚而慈爱。

    周语突然问他:“说真的,你就没想过和Helen复婚?”

    空气中是他喝茶的声音,李季放下茶杯,冗长的出气。盯着桌上袅袅滚水,良久才说:“她已经再婚了,是一位加拿大人。”

    “心里不爽?”

    “没有。”

    周语一脸谁信你的眼神,嘁一声。

    李季笑了笑,伸手去揉周语的头发,“真的,我真心希望她幸福。”

    周语瞥他一眼,“你倒是想得开,”过会儿又说,“干脆你也找个人结了。”

    李季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沙发上不作声。

    周语来了兴致,半开玩笑:“我给你介绍?”

    李季气笑了,拍她一巴掌:“胡说八道,”过会儿又喊她名字,摸摸她的头,感慨一句,“才三个月,你怎么瘦成这样。吃苦了罢。”

    那三个月的高山深涧在周语脑中一晃而过,她不愿提,话里全是敷衍。

    周语起身洗了手,捏着一颗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李季说:“还是得吃这个?”

    周语唔一声,拧着眉,再咽了一口水:“不吃就睡不着。”

    李季在她背上轻轻拍打。

    周语抬头,见他鬓间生出两根白发,有些发怔。喊他:“李老师。”

    李季教过周语几年语文。

    那时候周语每天被高强度的训练压迫着,却仍是贪玩,隔三岔五逃出校门去上网,被捉回来就是骇人的处罚。

    碰上李季,李季会替她求情。

    遥想那会儿,周语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青春正盛,剪一头短发,踌躇满志只想飞。

    李季是体校里最年轻的文化课老师,温文尔雅,慈眉善目,举着书本诵读雨霖铃。

    那时周语就爱像这样,轻声细语的喊他李老师。

    李季也许同样想到往事,有些愣神,应她:“嗯?”

    “你这几年老得好快。”

    李季莞尔,轻轻摸她脑袋,“那你听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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