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逍遥游·庄子传-讲道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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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庄子到了晚年,妻子故去了,老朋友兼论辩搭档惠施也遁入了黄泉,像后世文人写的《叹逝赋》中所说的:“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茕茕孑立,满目苍凉。这时,外出也很少了,主要是蛰居故里,著书授徒。

    一说,晚年的庄子,曾隐居于靠近蒙泽北部的曹州南华山。这里邻近黄河,林木葱茏,气候温凉适度,环境清幽、僻静,民风质朴。于是,老先生便带领几个弟子,在此住了下来。(注:见清初《曹州志》。)

    说到传承弟子,道家与儒、墨两家有很大的差异。儒者特别看重教育中的师生关系,强调“古之学者必有师”,“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注:韩愈:《师说》。)孔子门人之众,古今罕有其匹,素有“三千门弟子,七十二贤人”之说,这恐怕是夸张的说法。但仅在《论语》一书中露面的,就将近三十位。墨者通过上下关系,有如后世的帮派,构建传承延续思想的轨道,因而“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注:《吕氏春秋》。)。在“止楚攻宋事件”中,墨子自言,有三百门人守卫宋城之上。据清代学者考证,墨子弟子中有姓名可考者为十五人。而道家,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由于主张不立文字,只是口头讲学,亦即以教学为立论方式,使人“言下大悟”。这些讲学之言,流布开来,大多成了“如是我闻”。这样,也就难以捕捉其起源及传承的痕迹,只是一些思想路数大致相同的,或聚或散,时往时来,声气相通,遥相呼应,逐渐成为一种思潮,一种派别。所以,庄子的弟子是多是少,比较模糊,书中正式提到的,共有三处:《山木》篇有“弟子问于庄子曰”;“(蔺)且吾闻之夫子曰”;《列御寇》篇有“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郭沫若先生断定,庄子的门徒一定很多,根据是:在外、杂篇中,我们可以看出至少有四五个人的笔墨。但弟子究竟都是何许人,却语焉不详,有名有姓的仅止蔺且一人。

    魏国的公子牟,一般认为是庄子的及门传人;但也有学者推测,他曾就学于蔺且,那么,就属于庄子的再传弟子了。他在河北的中山国拥有领地。《让王》篇中记载了庄子对他的评价:“公子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对于公子牟的身世,我们了解得实在有限。学界有人考证,他大约出生于公元前320年,二十岁前后,在魏都大梁见到了略长于他的名家辩手公孙龙,两人共同参加过一些学术活动。越五六年,中山国灭于赵国,公子牟遂流落他乡;但其心中并没有完全忘怀旧日的情景,因而有“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的说法。这个期间,他曾问道于楚国“贵生主义”的学者詹何。詹何年龄较大,宗法道家学派,可能是杨朱的弟子,有的学者考证,他也曾登过庄子之门。

    光阴易逝,很多年过去了。魏公子牟与已经成为平原君的门客公孙龙,邂逅于赵国首都邯郸。作为庄子学说的一代传人,魏牟以其深广的学识和开阔的学术视野,同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名家辩者,展开了激烈的争讼。

    《秋水》篇记载:

    公孙龙对魏牟说:“我在年轻时候,学习先王之道;及至壮年,又通晓了仁义之行。我能把事物的同和异混合为一,亦即一般所说的‘合同异’;也能够以一块石英石为例,论证‘坚’属于触觉,‘白’属于视觉,它们完全是两码事,这就是‘离坚白’。我最擅长作翻案文章,把不如是说成如是,把不可以说成可以,难倒百家的知识,困服众口的辩论。我自以为最为明达、臻于至妙了。可是,今我闻庄子之言,迷茫莫解,十分惊异。弄不清楚是我的辩才落后于他呢,还是我的知识有所不及。现在,我已经无法张口了,请问这是什么道理?”

    魏牟听了,靠着桌子长叹一声,然后,仰天而笑,说道: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井底之蛙’的故事吗?它对东海之鳖说:‘我快乐极了,出来在井栏上跳跃着,再跳回去歇息在井壁砖缝里,游到水里,水就托起我的两腋、抬起我的两腮,跳到泥里,淤泥遮住我的脚踝,没过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里的赤虫、螃蟹与蝌蚪,它们都没有我快乐自如。我独占着一洼之水,盘据着一口浅井,这就是最大的快乐了。先生,你何不随时进来看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没有伸进去,右脚就已经被绊住了。老鳖于是退转回来,对蛤蟆说:‘我给你说说东海吧,千里之远不足以形容其大,八千尺之高不足以测量其深。大禹时代十年九涝,海水未见增加;商汤时节,八年七旱,海岸并未因而退缩。不因时间长短而有所变更,不以雨水注入多少而有所增减。这也是东海的大快乐啊!’

    “浅井之蛙听了,惊慌失措,茫然自失。

    “你的才智不足以判断是非的究竟,却还要探索庄子的学说,那真像让蚊虻背大山、蜈蚣渡长河一般,肯定是不能胜任的。况且,你的才智原不足以把握极微妙的理论,而自己却满足于一时口舌之便捷,这不和浅井里的蛤蟆一样吗?庄子的道理,至深至高,下及黄泉,上达青霄,无分南北,不论东西,四通八达,毫无阻碍;起于幽深玄渺的尽头,回到无所不通的境界。你却琐屑地想通过察辩来寻索,这无异于用竹管看天,以锥子探地,岂不是太渺小了吗!

    “你还是回去吧,你在赵国应该听说过燕国寿陵的少年到邯郸学习走路的故事,他不但没有学习到赵国都城的人的走法,反而忘掉了自己原来的步法,最后只好爬着回家。现在你还不走开,只怕将要忘记你原来的技能,失去固有的学业了。”

    公孙龙听了,心神恍惚,嘴张着,合不拢来,舌头翘着也不能放下,最后,急匆匆地溜走了。

    作为庄子的高足,公子牟体道清高,所见者大,对公孙龙不明大道,浅薄无知,却热心世务,逞口舌之辩,严加针砭,语多讥刺。

    二

    蜗居乡僻,困处一隅,对于一位思想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局限。恩格斯曾经说过,费尔巴哈的晚年,思想出现停滞状况,这与他乡居生活有关。由于遭受德国反动政府的迫害,费尔巴哈不得不远离城市,长期在农村过着孤寂的生活,以致不能同与其才智相当的友好正常交往,更无法在敌对的论战中,磨砺思想锋芒,丰富、发展自己的学说。

    庄子在这方面处理得比较好。尽管他没有像孟子那样,常年奔走、游说于诸侯之间,直到七十余岁,才“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但他中年以后,在潜心治学、著书立说的同时,一直没有间断同一些慕名来访者的交往,包括同才智相当的辩友的论辩;除了同畸人隐士、百工庶民深入交往,还经常主动地同弟子们谈论天道、人道、世道,随时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发表一些关于安时处顺、逍遥游世、人与天一、养性葆真,以及对当时当世的看法。许多思想的火花,都是在相互交谈中激发、碰撞出来的。

    在传道、授业方面,从中外的古代思想史上了解到,大凡创造型的天才思想家,一般都不特别看重文本的传授,更不肯像乡村塾师那样,郑重其事地按照高头讲章,字斟句酌,照本宣科。无论是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的漫步学派,还是儒家的孔子、道家的庄子,他们的施教方式,大都属于随机式、即事性的开示,采取一种超乎文献、诉诸直觉体验的言说方式;或者海阔天空般的、纯属神聊海侃式的闲谈;或者在林荫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向门徒们谈天体道;有时,独自一人负手闲步,思考问题。所以,中国古代有“从游”之说,意为老师教学生,不用教案,不用照本宣科,而是像海里的大鱼领着一队小鱼从容地游泳。

    道家的传承,着眼在一个“悟”字上,这一点有些类似后世的禅宗。它的路径,主要是强调依靠自己去领悟、去体验、去发现,而并不看重逻辑分析与知识传授。

    据《山木》篇记述:

    那天,庄子在雕陵的栗园里徜徉,忽然发现:一只怪异的大鸟从南方飞来,翅膀张开,长达七尺,眼睛圆睁,径过一寸。扑腾一飞,翅膀扫过庄子的额头,停息在栗树林里。

    庄子颇感诧异,脑袋里画个问号:这是什么鸟啊?翅膀那么长却不能飞得更远,眼睛那么大却目光迟钝。于是,提起衣角,加快脚步,跟了过去。当时,他手里还持有弹弓,便躲在一旁,留心观察它的动静。

    树上有一只蝉,正藏身在树叶下纳凉,竟然忘掉了自身的存在。可是,那边却有一头螳螂,已经盯上了它,借着枝叶的遮蔽,悄悄地伺机捕蝉,由于食物即将到口,同样放松了警惕,忘掉了自己的形体。这时候,那只异鹊已经做好了捕杀螳螂的准备,同样是见利而不见害,遗忘了自己的真性。

    静观了这整个场景,庄子惊悚地说:唉!世间万物,从私利出发,形成一种可怕的链条,相互招引,相互累害,相互倾轧,相互捕杀。

    他当即扔掉了弹弓,抽身走开。由于走得慌张,招致了守园人的怀疑,以为他偷摘了栗子,而边追赶,边斥骂。

    庄子回到家里,此后三天,闭门不出,心情一直郁结不舒。弟子蔺且发现了,问道:

    “先生,为什么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呢?”

    庄子说:“我只是顾念着守护形体,反而忘记了本性、真身;习惯于观照浊水,反而对清泉感到迷惑了。从前,我从夫子那里听说过:到哪里,就要服从那里的禁令,遵守那里的风俗习惯。这次,我到雕陵来游玩,而忘了自身,那只异鹊的翅膀扫过我的额角警告了我;可是,异鹊飞到栗树林中,同样忘却了真性;而我,意在异鹊,遂忘了栗林的禁令,结果遭到守园人的斥责。为此,连续几天,我的心情都不太好。”

    如果在先秦诸子中拔擢最标准的的人生导师,孔子自当成为首选,“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退而求其次,我觉得庄子也还够格。可贵的是,他不仅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对弟子们进行深刻而实际的生命教育;而且,不以神圣、庄严、高贵自居,绝对不摆“教师爷”的架子,以高度的自觉性,现身说法,反躬自责,其态度之真诚、恳挚,令人感动。

    他把“螳螂捕蝉,异鹊在后”这一生态系统中的自然现象,上升到哲学高度,从中导出规律性的认识。指出,人类社会政治生活中,同样存在着这样一种可怕的链条:人们从私利出发,相互招引、相互算计、相互制约、相互倾轧,形成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他通过实际事例告诫弟子:逐利忘形,必招后患;应该严加警惕,不能为追逐眼前利益而迷失本性、忘乎所以,以致成为杀手猎取的对象,身处险境而不自知。同时,反省自己“守形而忘身”、“游于雕陵而忘吾身”、“游于栗林而忘真”的教训—由于未能“入其俗,从其令”,存有猎取异鹊的欲望与行为,以致遭到虞人的怀疑与辱骂,最后陷入“捐弹而反走”的尴尬境地。他之所以三日未出门庭,情怀抑郁,正是在主动进行深刻反省,总结、吸取教训。

    平日,庄子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问题,有时喜欢一个人单独游游逛逛;但弟子们鉴于“雕陵之樊”遇到的风波,因而,每当他出行时,便都跟随在身后。

    那天,师徒们走到一座山脚下,见到一株大树,枝叶异常繁茂,远远望去,十分显眼。可是,伐木的人停在一旁,却不去砍伐它。庄子感到奇怪,便问这是什么原因;伐木者回答得很简单:“无所可用。”庄子听了,回头对弟子说:“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矣。”

    为了进一步阐发这一道理,庄子旁征博引,接连讲了两个故事。其一:

    齐国的曲辕之地,有一棵栎树,被当地民众作为土地神奉祀着。这棵树高大无比,树身高达山顶,树干有百尺粗,树下可供几千头牛遮荫。光是可供造船用的旁枝,就有十几条。观赏的人群如同赶集一样;可是,木匠师傅却看都不看一眼,一直往前走去。

    他的徒弟深感不解,忙着上前去问:“自从我背着斧子,跟师傅学艺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出色的木材;师傅却不瞅不看,径直向前走去,这是怎么回事呀?”

    师傅说:“算了吧,不要再说了。这是那种毫无用处的散木啊!用它造船,入水就得沉没;用它做棺材,不长时间就腐烂了;用它做器具,很快就会折毁;用它做门户,往外流黑色的污浆;用它做梁柱,就会被虫蛀。这是一种不材之木。不过,也正是因为它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获得这么长的寿命。”

    其二:

    南伯子綦到商丘来游玩,见到一棵大树,异于寻常:浓荫之下,可供千乘车马憩息。子綦惊叹地说:

    “这可是什么树啊?这么出奇的高大!”

    说着,仰起头来,看它的枝桠,曲曲弯弯,却根本做不了栋梁,低下头来,看它的主干,木心分裂,更无法做棺材;舔舔它的叶片,唇口溃烂伤痛,近前嗅一嗅,人就迷醉昏沉,三天醒不过来。

    子綦恍然大悟,说:“这就是那类不材之木啊!活得这么长久,长得这么高大,都是由于它不成材呀!”

    宋国荆氏之地,土质不错,适合种植楸树、柏树、桑树。刚长到一握两握粗细,就被人们砍去用来拴猴子了;长到三围四围粗,就被人家砍伐,做了高屋的梁栋;长到七围八围粗,富贵人家买走,用它去做棺材。之所以不能享尽天年,中途夭折于斧斤,都是因为其材可用,而引来了杀身的祸患。

    栎树无用,免遭斧斤;白额之牛,鼻孔上翻之猪,身患痔疮之人,都被巫师看做是不祥之物,不堪享祭,所以,向河神献祭的时候,才弃而不用。这样,他(它)们才没有被投进河里。

    这两个故事均见载于《人间世》篇,庄子在这里揭露了人间世的黑暗面:社会动乱,世道浇漓,人际关系纠结重重,生活环境险恶。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弱者,为了全生远害,只能韬光养晦,以无用为大用。

    这种“无用之用”的思想,后来广被人们接受。宋代诗人方惟深见到一棵因干枝蟠曲而得享天年的古树,写了一首七绝:

    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时成大厦,也应随例作埃尘。

    是呀,这棵千年古树,正是以其不材而免遭斧斤。如果当年被“匠石”看中了,选做栋梁之材,那么,它肯定早就毁于兵火,化作埃尘了。

    也是在《山木》篇,讲述了庄子和弟子们山行的见闻。

    这天,他们一路闲谈着,不觉天已向晚,便加快脚步,从山中走了出来,留宿到庄子的一个故友之家。

    主人高兴不置,忙着张罗晚餐,让仆人杀雁来款待贵客。

    仆人问:“咱们家里这两只雁,一个能鸣,一个不能鸣,杀哪一只呀?”

    主人说:“那还用问!当然,杀不能鸣的。”

    次日,出了朋友之家,弟子便忍不住发问:

    “先生,昨天,咱们走在山里,见着山中的大树,由于不材,无所可用,得以终其天年;可是,到了主人家里,他们的雁,却因为不材而被人饱了口腹。这么一来,弟子可就弄糊涂了。请问先生,人生到底应该何以自处呢?”

    庄子笑着回答:

    “如果一定叫我在材与不材二者之间有所选择的话,那么,我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不过,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是稳妥的位置,其实未必然—这样简单地应世,还是不能免于祸患。若是顺乎自然而处世,就不是这样了:既没有美誉,也没有毁辱,有时像龙那样腾飞、跃动,有时像蛇那样蛰伏、静处,随着时序推移、形势变化而施展运作,不偏执于任何一个固定点,或进或退,或上或下,一切以顺应自然为法则,游心于万物的本原,主宰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那样,还会有什么可以拖累的呢!上面说的这些,都是神农、黄帝的应世的准则。

    “而万物的私情、人事的习惯,就不是这样了:有聚合就有分离,有成功就有败毁,锐利的会受挫折,尊崇的恒遭物议,有为者常有亏缺,贤能者总遭谋算,没有作为又会受到欺侮。世间一切事物又哪里有什么必然的呢!弟子们,要记住,要想免除祸累,凡事只有与时俱化、顺其自然啊!”

    上面,实际上亮出了三种不同的应时处世的观点与路径,而且都是庄子自己在不同场合说出来的:一、“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二、“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三、“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以和为量”。应该说,第三种,是比较全面的。这样,就可以进退自如,不为外物所羁绊,不为浊世不必要的矛盾、纷争而苦恼。

    有人认为,不管作何种选择,即便是第三种,也终究觉得庄子的应世态度过于被动、消极,甚至是悲观厌世的;还有人指责,其进退去取之说,摇摆不定,语涉圆滑。如此论议,不能说是无的放矢;不过,我们在对此做出价值判断时,如果考虑到下面三种情况,也就会觉得庄子有其“不得不然”之处。一是,庄子生逢乱世、衰世与浊世,暴君昏相无恶不作,而首当其冲者正是那些读书士子;二是,在读书士子中,庄子所代表的是弱者,也就是说,所持观点出于自我保护意识,立足于全身免祸;三是,虽然同为读书士人,但如同李泽厚先生所言,儒者是从人际关系中来确定个体的价值,而庄子则从摆脱人际关系中来寻求个体的价值,这样说来,要“免乎累”,也就不能不采取规避态度了。

    对此,陈鼓应先生有所评述:

    不能说庄子是厌世的,而应该说,庄子是愤世的。庄子的退隐,是不愿意在功名利禄的追逐中迷失自己,不愿意被纳入封建统治结构而成为权威人物的工具价值,是要在乱世之中保存自己的性命,来另外开辟自己的精神天地。他的退隐,是“时命大谬”而“不当时命”,既不是厌世,也不是出世,而是一种避世,并且这种避世,是有他的苦衷的。

    三

    “有山来枕上,无事到胸中。”

    近几年,庄老夫子闲居乡僻,很少外出,心境就更加安适,畅然了。静下来,有时坐在窗下的案几前,在竹简上写写划划。

    这天早晨,弟子蔺且洒扫过庭除,又进入老师住室,帮助清理一下案上的东西。发现许多支竹简整齐地排列着,扫了一眼,有这样几行字:“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注:《大宗师》。)他歪着脑袋,细细地玩味着里面的含义:看来,老师讲的是古代体道的真人,他们不拒绝寡少,不炫耀成功,不专事图谋;出现过失不会后悔,处置得当也不得意。这样,登高不会颤栗,入水不会浸湿,闯进火堆也不会觉得灼热。只有达到与道契合的境界,才能做到这样。

    这时,蔺且突然记起:上个月,也是清晨,还曾听到老师朗声诵读:“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注:《逍遥游》。)

    老师过后曾给他们讲过,这种神人,这种德量,将会混合万物而融为一体,世人寄望于他治理乱世,可是,他哪里肯劳心费力去管世间那些俗事!这种神人,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即便是洪水滔天,也不会被淹没,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也烧不着他。正是神人所不屑做的尘垢杂事造就了尧舜,那么,又有谁还肯把世间俗务当回事!

    据他悟解,老师所说的真人也好,神人也好,很难确指其生活在哪朝哪代,因为未必实有其人,不过是一种形象寄托,作为体道、悟道的一种象征。

    当然,庄子更多时候,还是同弟子们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谈论一些对世事、人生、自然、本性的看法。

    《外物》篇记载,这天,庄子谈到了顺适本性、安于自然的问题:

    人如果能够旷怀达观,胸次洒然,那么,就无往而不悠然自适;人如果不能自得其乐,安时处顺,那么,就没有办法活得安然自在。那种随俗浮沉、逐物流荡的心志,孤僻固异、与世决绝的行为,都不是厚德大智者之所当为。他们面临着颠覆倾坠而不知悔,顺着邪路飞奔而不肯回头。不知道社会上虽然有君臣贵贱之别,只是时势所致,世道一变都会随之而变的。所以,至人立身行事,能够与时俱化,是不会执着于一种行为的。

    尊崇古代而鄙薄当今,那是不知随时为变的腐儒作风。如果依据太古的狶韦氏时代的风气来观察现今的时世,那还能不发生偏颇吗?唯有至人能够游心于俗世而不流于邪僻,顺应世道人情而不丧失自己的本性。既不俯从世俗之教,也用不着刻意去排拒它。

    眼睛通彻叫作明,耳朵通彻叫作聪,鼻子通彻叫作颤(灵敏),口舌通彻叫作甘,心灵通彻叫作智,智慧通彻叫作德。凡是通道都不能堵塞,堵塞了就发生梗阻,阻塞了不处理就会相互抵牾。抵牾的结果,是各种祸患一齐迸发出来。

    物类凡是有知觉的,靠的都是气息。气息不顺畅、不旺盛,毛病出在人事上,而并非自然的罪过。自然使气息贯穿于各个孔窍,日夜运行不止;而人的嗜欲无度,就会阻塞自己的孔窍。人的胸腹内空虚,才能容纳脏腑,脏腑空虚,才能通达气液;心灵空旷、超拔,才能无拘无束地遨游于自然之中。居室内没有足够的私人空间,婆媳间没有回旋的余地,还要发生争吵呢;何况心灵,如果不能畅适地游于自然,七窍必然错乱不堪,而相互干扰。深山老林之所以适于人居,着人喜爱,也正是因为那里足够的空旷,人的心神是不堪尘嚣的干扰的。

    那天,他的精神很旺盛,心情也好,只见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有时还在屋场上往复闲步。走着走着,意兴盎然、满怀激情地说起自然之道:

    我师法自然之道啊,我师法自然之道啊!杂糅万物而没有人说它暴戾;泽流万世,恩及百代,也没有人向它唱仁慈的赞歌;从上古时代它就开始生长,没有人说它长寿;笼覆上天,负载大地,塑造出形形色色的物象,也没有人说它工巧。这就叫作“天乐”,也就是天然的乐趣。

    悟解天然乐趣的,他存在时,顺乎自然而行,死亡时便也随物转化。安静时与阴气一致,运动时同阳气合流。所以,悟解“天乐”的人,不怨恨上天,不指责他人,不受外物的牵累,也没有神鬼的责罚。

    所以说,他的运动像天体一样运行,他的静止也同大地一起安定,一心凝定而天地归正;他的体魄不受病侵,他的精神不知疲倦,一心凝定而万物宾服。这就是说,把虚静推行于天地之间,疏通于万物之中,这就叫做“天乐”。所谓“天乐”,便是以圣人之心包容天下啊。

    看得出来,《天道》篇所记述的庄子关于“天乐”的谈话,其实是在阐明一种逍遥悟道的超然境界。

    顺着“天乐”这个话题,庄子又谈了对所谓“得志”的看法。据《缮性》篇载录,他是这样讲述的:

    古代保全自身的人,不用巧辩去装饰智力,不用机智去累害天下,不用智力去困扰德性,独立自处于世间而回归自己的本性。这样一来,他还有什么要做的呢!

    道,本来就不是琐屑的行为;德,本来就不细微的认识。细微的认识会伤害德,琐屑的行为会伤害道。所以说,只要立身端正就可以了。保存内心纯朴的天性,叫作快意自适,也就是“得志”。

    古人所说的“得志”,不是指高官厚禄,富贵显达,而是指保全纯粹充实的天性,这样,心中的快乐就无以复加了。现在所谓“得志”,乃是指高官厚禄。高官厚禄加在身上,并非性命固有的东西,而是外物偶然的寄托。寄托的东西,来了不能抗拒,去了也无法阻止。认清了这一点,就能够做到:不因富贵荣华而放纵心志,不因穷困潦倒而趋附世俗;身处显达与身处困穷,其乐相同,所以没有忧愁、挂虑。如今的人,寄托的外物一旦离开,就再无快乐可言。即便是暂时得到快乐,由于总怕失去,依旧是心慌意乱,片刻不宁。所以说,为追求外物,患得患失而葬送自己的,由于受时俗左右而迷失本性的,就叫作本末倒置的人。

    为了加深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他还给弟子们讲了两个实例(注:均见《让王》篇。):

    韩国和魏国互相争夺边境的土地。子华子前去拜见韩国国君昭僖侯。

    昭僖侯心事重重,面有忧色。

    子华子说:“现在,使天下人在你的面前写下文书誓约,誓约上这样写:‘左手夺到它,就要砍去右手;右手夺到它,就要砍去左手。然而,这样可以保证你拥有天下。’那么,你愿意去夺取吗?”

    昭僖侯听了,猛地一激愣,仿佛真的手就要失去了,忙说:“那我可不干!”

    子华子说:“这样看来,两只手臂比天下重要;整个身体又比两只手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为轻,而现在所争夺的土地,又远比整个韩国为轻。那么,您又何必因为这个愁坏了身体,危害到性命,而去担心得不到这块土地呢!”

    昭僖侯说:“说得好!劝我的人很多,可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透彻的话。”

    庄子最后做了总结:

    “像子华子这样,可以说是懂得轻重了。”

    紧接着,他又讲了隐者颜阖拒收鲁哀公财物的故事:

    鲁哀公听说颜阖是个得道的贤人,便派人送去一些钱财、礼品,表达心意。

    颜阖住在陋巷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自己在喂牛。国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出面迎接。

    使者说:“请问,这是颜先生的家吗?”

    颜阖答说:“这是我家。”

    使者当即恭敬地把钱财、礼品奉上。

    颜阖说:“不会是送给我的吧?是不是你听错了?你得问个明白,免得将来受到责备。”

    使者一想,也对,便转过头回去查问。待到他把情况弄清,再来访问时,颜阖已经不知去向了。

    庄子对弟子说:

    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正是厌弃富贵了。

    所以说,道的真实本体是用来调理生命的,它的残余部分用来治理国家,它的糟粕部分用来治理天下。由此看来,帝王的功业乃圣人之余事,并非用以全身养生的。现今世俗的君子,多是危身弃生去追逐物欲,岂不是很可悲吗!

    当圣人有所行动时,一定要看清楚他所设定的目标与采取的办法是否协调。如果有人在此,用随侯的宝珠,去弹射高飞的麻雀,世人一定会取笑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用的东西贵重,而所换取的东西轻贱。那么生命,不是更比随侯的宝珠还要贵重多少倍吗?”

    四

    有时,师生在一起还会谈起一些心性修养的方法与途径。

    《人间世》篇记载,庄子讲述了颜回想要游说卫君,帮助卫国解困的事。孔子听了,告诫他:

    “卫君骄气横溢,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违背他。他就是通过压制别人对他的劝告,以求得内心的平衡。这种粗暴的人,每天连日渐进步的小德都不能形成,更不要说大德了!你劝说也无益,他肯定是执迷不悟,顽固不化,即便表面赞同,内心也不会接受。”

    接着,颜回说出以天道为师、以世人为师、以古人为师等多种劝谏君主的办法,孔子都说不行。最后,颜回只好向老师请教;于是,孔子教之以“心斋”之法。

    孔子说:“你先去斋戒,我再告诉你。有心要做感化卫君的事,那可不是很容易的。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不合乎自然之理了。”

    颜回说:“我家境贫寒,已经几个月没有喝酒、吃肉了。这样,可以算是斋戒吗?”

    孔子说:“这是祭祀之斋,而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要排除心中欲念,达到心志专一,不要用耳去听,要用心去体会;不要用心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耳的作用止于聆听外物,心的作用止于体察现象。气,乃是一体空明而能容纳万物的。只有在空虚状态中,道才会展现出来。这种空虚状态,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在不懂得这个道理之前,实在不能忘我;接受了心斋教育之后,就感到顿然忘却了自己。这样,可以说是空虚状态吗?”

    孔子说:“对了。我告诉你,如能悠游在藩篱之内而不为名利所动,意见能被接纳,你就发言,意见不可能被接纳,你就沉默。没有执着,也没有成见,心神凝聚,而处理事情常寄托于不得已,这样就差不多了。”

    《大宗师》篇记载,庄子通过颜回之口,讲了“坐忘”方面的心性修养体会。所谓“坐忘”,也就是在“心斋”(洗除心中杂念)基础之上,彻底忘却物我、是非差别以及道德功利计较,摒弃世俗观念意识,达到与道冥合的境界。

    这天,颜回告诉孔子,说:“我有进步了。”

    孔子问:“你说的进步,指什么说的?”

    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见到孔子,又说:“我进步了,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

    又过了几天,颜回见到孔子,又说:“我进步了,我坐忘了。”

    孔子颇感突然,问道:“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忘却了自己的肢体,抛弃了自己的聪明才智,离弃了形骸,除却了心智,同化于大道而溶为一体,这样就叫坐忘。”

    孔子说:“能同,就没有什么偏私;能化,就没有什么执着。你真的成了贤人!我也希望随你一起努力。”

    当代学者王向峰先生指出,在庄子那里,道是生天、生地的本根,又是无为无形的,它蕴涵着宇宙的真谛、万物的规律。人若能达于道,就实现了自由与无限。而在现实的纷扰中,“心斋”与“坐忘”乃是体道游心、达于虚静的必由之路。所谓“心斋”,就是去除一切欲念与外在束缚,亦即老子所说的“涤除玄览”,使人心性空明,无执无住,虚无恬淡,心为道存。“心斋”的最高境界是“坐忘”,不仅忘利、忘形,还要忘心—祛除意识、意志活动,“去智与故”。“坐忘”不是“尽忘”,应如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所言:“忘其所忘,不忘其所不忘,绵绵若存而精气自与志相守”。在体道过程中,念念不忘的是生命本真和道,忘的是种种世俗功利得失的羁绊,从而能在虚静的心理体验中,捐除一切挂碍,获得“天乐”所形成的内在生命价值。

    在与弟子交谈中,庄子强调养生重在养神,强调精神虚静。《达生》篇记载一个“佝偻承蜩”的故事:

    孔子到楚国去,在树林中,看见一个驼背老人在竹竿顶端抹上胶状物质用以粘蝉,动作极为熟练,就像从地上捡取一样轻松自如。

    孔子问他:“你技巧这么娴熟,可有什么诀窍?”

    老人说:“当然有啦。先是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我在竹竿顶上放上两个弹丸而不会掉落,这样去粘蝉,就很少失手了;接下来,我放上三个弹丸也不会掉落,这样,失手的机会不过十分之一;等到我放上五颗弹丸而不会掉落,粘蝉就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了。我站稳身体,像一棵直立的树桩子;我举起手臂,像是树上的枯枝。那个时节,天地虽大,万物虽多,我所关注和察觉的只有蝉翼。我决不分散精力,想东想西,对于我来说,蝉翼成了唯一,蝉翼就是一切,你即使拿出万物都不能用来交换。这样,还怎么会粘不到呢!”

    听到这里,孔子回过头来对弟子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说的就是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啊!”

    庄子提醒弟子们,养心、养神,一定要警惕谋虑、智巧、声名之类的干扰。《外物》篇记下了他的这样一段话:

    德在求名中溢失,名在争暴中损毁,计谋适应紧急情况而出,机智产生于争竞,闭塞起源于固执,公事成功于符合众人的心愿。……

    心气宁静可以调治疾病,闭目养神可以防止衰老,镇定可以平息急躁。虽然如此,这些不过是劳者之务,逸者却未尝过问。圣人所用来惊动天下的策略,神人未尝过问;贤人所用来惊动世间的策略,圣人未尝过问;君子所用来惊动一国的策略,贤人未尝过问;小人所用来投合时世的伎俩,君子未尝过问。

    著名学者牟宗三先生说过:“中国哲学,从它那个通孔所发展出来的主要课题是生命,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的学问。它是以生命为它的对象,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来调节我们的生命,来运转我们的生命、安顿我们的生命。”

    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庄子看重个人生命在世间的存在意义,而并不看重人在世间的社会价值。

    五

    庄子经常通过寓言、故事、对话等言说形式,以多重观照、多维视角、多边思考的开放性,同门人以及来访者,形象、生动地阐述关于大小、久暂、有无、美丑、善恶、是非、荣辱、死生、贵贱、寿夭、成毁、盛衰、物我、聚散、出入、清浊、赏罚、利害、盈虚、有常无常、有涯无涯、有为无为、有用无用、然与不然、可与不可等种种处于两极相对的价值观念,体现了相对主义、齐物观念和辩证思想。

    庄子力图证明,种种是非判断都是相对的,而且可以相互转化;也就是说,世间不可能确立一种共时性的恒定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准则。“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草茎)与楹(木柱),厉(丑妇)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注:《齐物论》。)分合、成毁,辩证统一。“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挂在说书人的嘴上;至于建设与毁坏相反相成的道理,更是世人皆知。阿房宫平地而起,这无疑是建设;可是,如果从山林、树木的角度来观察,却又是不折不扣的破坏,“蜀山兀,阿房出”。

    台湾学者傅佩荣认为,庄子达到了智慧的顶点。这里有三个步骤:一是超越谁是谁非的争论,因为人世间的是非总是有相对的成分,而每个人也难免有其主观的想法;二是超越万物之间的区分,“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三是超越对万物存在的肯定,如能觉悟“未始有物”,亦即根本不曾有万物存在,“本来无一物,何得染尘埃”!这第三步,应该是最高智慧。

    在《齐物论》篇,庄子说:

    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彼”的方面就看不见,而从自身的角度来看就知晓了。所以说,“彼”产生于“此”,“此”也依存于“彼”。这也就是说,“彼”与“此”的观念是相对应而生的。虽然如此,但任何事物出生的同时就伴随着死亡,死亡的同时也伴随着出生。刚刚还认为可以,马上就会认为不可以;刚刚认为不可以,而立刻又认为可以了。有因而认为“是”的,就有因而认为“非”的;有因而认为“非”的,就有因而认为“是”的。因此,圣人不走这条路子,而是观照于事物的本然,这也是因任自然的道理。

    “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它的一套是非标准,“此”也有它的一套是非标准。果真有“彼此”的分别吗?果真没有“彼此”的分别吗?让“彼此”都失去各自的对立面,这就是“道”的关节点。把握了“道”的关节点,才能占据“环”的中心,以此顺应无穷的变化。“是”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非”的变化也是没有穷尽的。所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止息那种个人的小智小明。

    用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以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其实,从事理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

    说到当时儒、墨、名家各派学说的是非辩论,庄子发表了一系列的独到见解。比如,对各个学派的争辩之风的剖析:

    识见高的悠闲自大,识见低的斤斤计较,长于雄辩的人气盛于理,拙于言辞的人哓哓不休。那些辩士睡觉的时候心神不宁,醒来的时候形体也不得安静,接触外界缠夹不清,整天耗心费力不停地争斗。有的出语迟缓,有的暗藏机锋,有的谨慎致密。小者担忧,惴惴不安;大者担忧,神情沮丧。他们发言好像放箭,专门寻觅对方的是非来攻击;他们不发言的时候,如同诅咒盟誓,静默地等待致胜的机会;有的衰颓得像秋冬景物凋零,表明他一天天地在销毁;有的已经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无法让他回头;有的闭塞、伏藏,如受捆缚,表明已经衰惫不堪;有的心灵已经僵死,再也无法恢复活泼的生机了。他们时而喜悦,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诡变,时而怖惧,时而浮躁,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做作。如同乐声发自空虚的箫管,地上的湿气蒸发而生的菌类。这种种形态日夜交替变化于眼前,却又说不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有朝一日,悟解出其中的道理,那也就明白这些情态发生的原由了。

    那么,各个学派的辩论是怎么产生的呢?庄子认为,都是由于辩者的“成心(成见)”在作祟。所谓“成心”,也就是人的已有之见,表现为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它产生于一定的社会思想文化背景,一经形成,便融入主体之中,并构成一种思维定势。从这种植根于主观的“成心”出发,就会导致无尽无休的是非争论。

    说到这里,庄子进一步切入到问题的实质:

    道,何以被障蔽而有了真伪?言,何以被障蔽而有了是非?道,何以流行了却又不存在?言,何以存在了又不被认可?看来,道,是在一知半解、小有所成的情况下被障蔽的;言,是被华而不实的浮辩之辞所障蔽的。儒、墨两家的是非争辩,他们都从各自的主观成见出发,以对方的所非为是,以对方的所是为非。与其一味地是非非是,无法得出定论,莫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显示其本来面目。

    庄子最后做出了结论:人不能固执一己的成见。

    如果把自己的主观成见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那么,哪个人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一定要深谙自然变化之理的智者才有标准,愚人也照样有嘛!如果自己的见解还没有定形,就有了是非的判断,那就如同“今天到越国去,昨天就已经到了”—将没有看成有了。这种将无作有,就是神明的大禹也弄不懂,更不要说我辈常人了。

    庄子力主不争,这和老子在《道德经》中所强调的不争是最大的胜利,有同样的道理。“既使我与若(你)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耶)?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实际上,很难说清楚。那么怎么办呢?只好找他人来评判;而找他人来评判,同样是难以奏效——

    那么,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呢?假使请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怎么评判呢?如果请意见和我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我相同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我相异了,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我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看来,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那还等待谁来认定呢?

    前面,对于辩论的必要性,庄子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亦即从事物的相对性这一根本问题上加以动摇与否定。接下来,又从事物的相对性说到价值判断的相对性,给出“辩无胜”的充分理由—既然无从判断是非、决定胜负,那还要辩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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