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出国门,便成万里”的说法。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的“国”,有大有小,差异很大,许多国家甚至没有今天的一个省范围大。比如,在今河南省的疆域内,那时,除了东面的宋国,西面还分布着陈、蔡、郑、魏、卫诸国,加上韩、楚的一部分,还有定都于洛邑、日见衰微的东周王室。
这里有两种情况:一是,周室东迁后,王纲解纽,号令不行,全国处于分裂割据状态,最多时候,诸侯国有一百二十多个;二是罗致人才、招贤纳士,是各个诸侯国的图强富国的基本国策,导致人才流动极为频繁。像略晚于庄子的苏秦、张仪,分别以合纵、连横之术,游说各国诸侯,苏秦曾佩六国相印,后起的公孙衍也取得了五国相位。
在这样两种情况下,各国之间的边界不可能是控制得很严的。数百年间,见诸历史记载的,似乎只有楚国的伍子胥过昭关和齐国的孟尝君过函谷关,遭遇到紧严的防守;再就是,楚昭王聘请孔子出任要职,路出陈、蔡,遭到拦截,理由是:“孔子圣贤,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若用于楚,则陈、蔡危矣。”其他跨越国界的,除了执行军事任务和衔命出使者需要验证符节,一般读书士子,进进出出,好像未曾受到什么限制,入境也无须出示证明、护照。还不像远古时代,需要有公认的信物作为出入凭证。当然,必要的规定还是有的,比如,对内,有“出疆必请”之说;对外,“出疆载质”(“质”同“贽”,“载质”即带上礼物),还是必不可少的。
总体上看,那个时节,读书士子出国游说、求仕、观光、访问,要比后世容易得多,方便得多。当然,受自然环境、经济发展水平和开化程度的限制,活动的范围还是有限的。似乎中原地带,或者说关东六国,人们出行更密集些。孔子周游卫、曹、宋、郑、陈、蔡、齐、楚诸国,唯独漏掉了秦国,致使后世的韩愈发出慨叹:“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说他摘取了一般星宿,却遗漏了太阳和月亮。除了上述限制,要说是还有障碍,恐怕主要是心理层面的。尤其是离开父母之邦,心情总有些恋恋不舍。孟子说过:“孔子之去齐,接浠而行(浠,淘米。意为不等把米淘完、晒干,抬身就走);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一迟一速,判然有别。
作为拮据、困窘的布衣之士,庄子出行的难处当会更多一些。姑无论关山难越,道阻且长,若是再遭遇风雪载途,山洪暴发,其艰难困顿可想而知;单是经济条件的制约,也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艰于衣食的他,即便是到国外去,大概也只能背上一个简易行囊,备足几双草鞋,揣上十天八天的干粮,然后就开动“双脚机器”,用大步来丈量土地。不要说无法和“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数国之间”的孟夫子相媲美,哪怕是稍微体面一点,乘坐上一辆马车或者牛车,大摇大摆地驰出国门,也都属于幻想和奢望。
如此说来,庄子在八十年间,能够出国访问五六次,远涉南北的楚、鲁,近游西面的魏、赵,也就不能算是很少了。当年的孔老夫子,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十四年间,周游列国,也不过是走了七八个国家,而且,它们多在今鲁、豫两省,紧相毗连,距离都不算太遥远。
至于离乡去国前前后后的心情,似乎庄子也与常人无异。尽管想象中的出游,是那么潇洒、豪纵:“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无所窒碍)”,“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似乎甩手天涯,毫无顾念;但是,一当真的付诸实施,却又是情见乎辞,不能自已。《徐无鬼》篇讲:越之流人,“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整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则阳》篇里也说:“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芒昧不分),入之者十九(十之九被掩盖了),犹之畅然。”这种凄怆动人、缠绵悱恻的情怀,均当发自内心,而出之于切身体会。
二
庄子最先造访的外国,是宋国的近邻魏国。魏国原来的都城在安邑(今山西省夏县),当时的国王是魏文侯、魏武侯;到了第三代君主惠王之时,都城迁到了现在的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从商丘到大梁,也就是二三百华里吧,路程并不算远。时间,大约是在公元前334年前后。过了“而立之年”的庄子,来到他的老同乡惠施相爷那里做客,顺便会见了魏国的国君。
《山木》篇记载:
那天,庄子穿着一件补了破洞的粗布衣服,脚上的鞋子也破了,用麻绳绑着,去见魏惠王。
惠王见其形容憔悴,诧异地问:“先生!你怎么困顿、潦倒到这种地步啊?”
庄子回答:“我这是贫穷啊,并不是困顿、潦倒。读书人怀抱道德理想却不能实行,这才叫困顿、潦倒呢!衣裳破旧,鞋子残破,这是贫穷,而并非困顿,也不是潦倒。这就是所说的生非其时啊!
“你没发现擅长跳跃的猿猴吗?当它遇上楠、梓,豫章这些高大的乔木,便可以攀援树枝,纵横如意地奔跃其间,而称王称长,即使善射的后羿、蓬蒙也拿它没有办法;可是,如果它穿行在柘、棘、枳、枸这类纠结多刺的灌木丛中,就只能小心谨慎,危行侧视,战栗不已。—这并非因为筋骨拘挛,变得不再灵活了,而是处势不利,无法施展它的才能啊。
“现在,处在主昏于上、臣乱于下的时代,怀道抱德,不能见用,只能晦迹远害,明哲保身,想要不潦倒、不困顿,怎能做得到呢?古代的比干,忠心耿耿,却遭受到剖心挖腹,就是一个明证啊!”
贫困属于经济状况,而潦倒、困顿则是一种心境,一种精神状态。就是说,庄子只是形容憔悴、身体倦怠不舒—这起因于物质生活的匮乏,而并非精神上疲累、颓丧,心灵上空虚无聊。俗话说:“人可以有霉运,不可以有霉相。”霉运归因于客观,而霉相则是主观的映现。正如年龄大了,身体多病,这是一种自然生理现象,而老境颓唐、晚景衰靡,则是一种疲惫的精神状态。
一句简短的问话,引出来庄子这一篇宏言谠论,显然有借题发挥、旁敲侧击之意。他是要借着这个话题,抨击由于世道黑暗所带来的有志之士精神困顿、心情苦闷的不合理的社会政治现象。
《史记》本传中说,庄子与梁(魏)惠王同时。实际上,惠王要年长庄子二十多岁。惠王即位于公元前369年,那一年庄子刚刚出生。据著名学者杨伯峻先生考证,孟子出生于公元前385年,见到魏惠王时,年约六十六岁,因此,惠王才恭敬地以“叟”相称。是年为公元前320年,惠王也已年过七十,是他在位的第五十个年头,第二年就去世了;直到其子襄王继位,孟子才离魏去齐。这段历史表明,庄子与孟子同魏惠王相见,前后相差大约十四年,所以,他们失去了碰面的机会。这倒是很令人遗憾的。
后来,庄子还曾到过鲁国—也是宋国的近邻。鲁国的都城在今山东的曲阜,自从西周初年周公旦的长子伯禽封于鲁国,在此建都,一直到鲁顷公二十四年(公元前249年)为楚所灭,历经三十四代君主,建都长达八百七十余年。
那么,庄子访鲁具体在哪一年呢?由于史籍失载,已经无从考证了。
这天,庄子面见了鲁国国君,鲁君也不太客气,开头就说:
“我们这里有很多儒士,很少有学先生道术的。”(意思是说,鲁国盛行仁义之教,又是孔夫子的故乡,一向服膺儒学,而道家无为之学,是很少有人问津的)
庄子说:“其实,鲁国的儒士是很少的。”
鲁君说:“整个鲁国,到处可见身着儒服儒冠的人,怎么能说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了,儒者戴圆帽的,懂得天时;穿方头鞋的,知道地势;腰间若是佩有以五色丝带系着的玉玦,这种人遇事都有决断。实际上,真正掌握儒术的君子,并不一定要有这样的装束;而着意于这种装束的,未必就真的懂得儒术。
“问题在于,君侯既然不以为然,那你为何不在国中发布一道命令:‘凡是不懂得儒术而着儒服儒冠的,都要处以死罪’呢?”
听庄子这么一说,鲁君果真如此这般地下了命令。五天过后,整个鲁国再也没有谁敢于身着儒服儒冠了。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服站立在公门前面,鲁君即刻召他入朝,询之以国家大事,问题千转万变,纵横错杂,他都能对答如流。
庄子说:“你看,整个鲁国,只有这么一个儒者。难道能说很多吗?”
《田子方》篇记载,庄子访问鲁国,当时的国君是鲁哀公,这显然出于有意的假托。在《德充符》篇,庄子分明写了“鲁哀公问于仲尼(孔子)”;饱读史书、满腹经纶的他,自然也知道,鲁哀公早在他出生九十九年前(公元前468年)就去世了。可是,他偏偏要这样写,说明是故意以寓言形式出之,特地营造一种“悠谬”、“荒唐”、“恣纵”、“芒昧”的氛围,达到“姑妄言之”、“信不信由你”的混沌、模糊的效果。《天下》篇中有言:“以天下为沈(沉)浊,不可与庄语”。南宋理学家林希逸解释说:“以天下之人愚而沈浊,不可以诚实之言喻之。庄语,端庄而语诚实之事也。”
在这里,庄子假托“鲁哀公”,实际是有意卖了一个“关子”,偏偏不肯明说究竟是同鲁国哪位君主有过交往。郭沫若先生曾说:“哀公如系景公之误,则非寓言。庄周适当鲁景、平二公时代。”
齐国同鲁国紧相毗邻,距离宋国也不算远。那么,庄子是否也曾到过齐国呢?古今一些学者根据《庄子》一书中言及齐者近二十处,认为庄子与齐文化有一定的学术渊源,而且完全有可能去过齐国都城临淄。
司马迁说,庄子与齐宣王同时,如果没有任何干系,干吗要带上这么一笔呢?闻一多先生就曾认为,他“在齐国待过一晌”;可是,郭沫若先生却持否定意见。如果以南朝陈·释智匠所编《古今乐录》为据:“庄周者,齐人也。明笃学术,多所博达。后有达庄周于湣王,遣使赍金百镒以聘相位,周不就。”那么,曾“在齐国待过一晌”的说法,自可成立,起码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战国时齐国的疆界比较宽广:“南有泰山,东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渤)海”。不过,释智匠之说,清初学者马骕、阎若璩等都断然予以批驳,认为此乃“异地同名、张冠李戴”之误。
当代学者蔡德贵认为,从语言风格上看,“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这正是齐文化的语言风格。《齐谐》,乃齐国谐隐之书;“齐东野语”,即齐地野人之语。《庄子》一书中直接或间接引述齐地流传的神话很多;齐文化中的阴阳说,《管子》中的静心说,齐人甘德“天圆地方”说,都在书中有所反映。特别是,庄子如果未曾亲临齐地,那他仅凭想象,是不大可能对大海进行那样深入细致的描写的。
三
相对于齐、鲁来说,庄子同楚国的关系可就比较密切了。
当代学者崔大华认为,庄子为宋国蒙人,“然而,《庄子》中的那些具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和充满丰富想象的描写,又清晰地显示它和楚国文化有渊源关系”:《庄子》中多次出现“昆仑”;其中“神人”之名,亦多和楚人所作的《山海经》印合;还有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庄子》多用楚语,例如“迷阳迷阳,无伤吾行”,“迷阳”为楚方言中的有刺野草;“蟪蛄不知春秋”,“蟪蛄”也正是楚语;再就是,一些楚国的国故旧闻,湮灭已久,《庄子》中却时有所见。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其根由“可能藏匿在已经模糊了的庄子的家世中”,就是说,他可能是楚国贵族的后裔。
那么,是否还可能存在着另外两种因素呢?一是,由于家世方面的情愫,庄子成年后,曾经几次去过紧邻宋地的楚之疆土,做过风物考察,故土寻踪;甚至包括郢都(在今湖北省荆州市纪南城),庄子也有躬身前往的可能。在《天运》篇中,庄子就曾说过:“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意思是,到楚国郢都去,向北望去,由于太远,根本见不到坐落于河南信阳的冥山。颇似亲历者的口吻。二是,参加《庄子》外、杂篇撰写或整理的弟子、门徒中,有的就来自于楚国。
据史籍可查的,庄子曾经两次做过楚国之游。
《韩非子·喻老》篇载:
庄子听说楚国要兴兵伐越,遂向庄王进了谏言。
庄子先是发问:“请问大王,你为什么要征伐越国呀?”
庄王答曰:“因为那里政局混乱,而兵力又十分软弱。”
庄子说:“我对你的这种举措,深以为患。人的智识,有如自己的眼睛,能够看清百步之外的事物,却不能自见双眼的睫毛。你说越国政乱兵弱,那么,你这个楚国又是怎样呢?大王的军队,败北于秦、晋,丧地数百里,这足以证明兵力也是很弱的;庄蹻在境内,公然为盗,而官吏无力禁止,这足以证明贵国的政局也是混乱的。楚国的弱而乱,并不次于越国呀!而现在,你却执意要讨伐越国,这不正是我所说的“智之如目”吗!”
庄王听了,深以为然,于是,决定收回出战的命令。
所以说,“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自见之谓明。”
南宋乾道本《韩非子·喻老》篇中,“庄子”作“杜子”,清·王先慎作《韩非子集释》时,依据北宋著名类书《太平御览》所引《喻老》篇,改正了过来。另据清乾隆朝校勘大家卢文弨考订,篇中“楚庄王”乃“楚威王”之误。“庄蹻在境内,公然为盗”,其事即发生在威王在位时节。经过推算,庄子谏止威王伐越,时在公元前333年,也就是庄子会见魏惠王的次年。
不过,也有学者提出疑问:其一,在公元前333年,庄子是否有可能见到楚威王?当时楚国都城在郢,距离豫东,何啻千里。其二,史书《六国纪年》记载:是年楚国兴兵伐越,并灭亡之。但实际情况是,楚国伐齐,进兵徐州;越则亡于公元前306年,即在二十四年之后。
但驳辩者认为,关于一,根据宋、楚相距遥远,就遽下结论否定庄子的楚国之行,实属臆断;何况,也还存在着二人相见于邻近宋国的楚国北方地区的可能性。关于二,情况也可能是这样:威王原本打算攻越,听了庄子的进谏之后,遂转过头来,兴兵伐齐。
这里还有一层,就庄子的政治观来说,他似乎不大可能像惠子那样直接给君主出主意。不要说直接献言,即使像老子那样,坐而论道,徒托空言,他也是不肯做的。因为他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兴趣。当然,也可以做如是解释:庄子关心民瘼,不愿眼见黎民百姓无辜丧命,因而主动出面制止兵战征伐的行径。而且,六年前,威王曾有远道遣使、跨境聘相之举,尽管庄子当时予以谢绝,但总还念记着这一份旧情,此番相见,诚恳地亮出自己的看法,也算是一番“琼瑶、木桃之报”,借输“献曝之诚”吧。
另据《战国策·楚策》记载:公元前322年,魏惠王接受纵横家张仪的游说,任用张仪为宰相。这样,惠施不仅失去了相位,而且,被迫离魏入楚。有的学者推测,就在此后不久,庄子作第二次楚国之行,南游皖北。此番最大的收获,是与罢相赋闲的惠施一道,徜徉于紧邻淮河的钟离郡,从而发生了那场“濠梁观鱼”的著名辩论。
就是在这次访楚途中,还发生了这样一件奇闻:
庄子路过一处空旷的野地,四无人烟,萧条阒寂,原来是一个荒凉的坟场。
因为走得有些疲乏了,他便停下了脚步,随便向四处张望一下,突然在草丛中发现一个死人的头骨,毫无光泽,却还有生人头颅的形状。这个头骨,究竟是属于壮年人还是老年人,已经无法分辨了,反正是空空的,干干的,不知道风吹日晒了几多岁月。
庄子就顺手操起一根短棍,在髑髅上敲了一敲,然后发问:
“哎,先生!你是怎么致死的呢?是因为贪生悖理,遭到刑戮,而落到这种地步的吗?还是由于国家败亡,受到刀兵斧钺的砍杀,而死于战乱的呢?抑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错事、丑事、坏事,给父母妻子丢了脸,而愧怍自尽的呢?还是遭遇饥寒冻馁,而置自身于死地呢?还是衰颓老迈,疾病缠身,年寿已尽,导致自然死亡的呢?”
说完了这番话,一阵倦意袭来,庄子深深地打了个呵欠,便摆弄了一下头骨,把它作为枕头,安然地睡下了。
睡到夜半,庄子梦见髑髅对他说话了:
“听你这番谈话,觉得你倒很像个辩士。照你所说的那些,其实,都是活在世上的人的拖累和负担;人死了以后,哪还有这些说道呢?你想要听听人死了是怎么个情况吗?”
庄子说:“我很想听听这些。”
髑髅说:“人死了,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仆,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一切都处于平等状态了。也没有四季的冷热寒暑,更卸除了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的劳苦。可以自在从容地与天地共长久。即便是南面称王的君主,也没有这样快乐呀!”
对他所说的,庄子并没有深信,便用试探的口吻,同他商量:“我请掌管生命的神灵,给你恢复形体,补还给你骨肉、肌肤,再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子、故乡朋友那里,你愿意这样吗?”
髑髅听了,眉目之间,显露出忧愁的样子,说:“我怎能抛弃国王般的快乐,而回到人间,再去经受劳苦呢?”
此文见于《至乐》篇。在这则寓言故事里,庄子借助髑髅之口,揭露了人间的种种牵累与祸患。从他所设问的五种致死的原因—死于刑戮、死于战乱、死于自裁、死于饥寒冻馁、死于衰老疾患,不难想象当时生民处境的困踬、艰辛;而人死了之后,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仆,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一切都处于平等状态了,更映衬出封建专制下,普通民众遭受剥削、压迫的悲惨境遇。
对此,晋人郭象的注释是:“旧说云:庄子乐死恶生。斯说谬矣。若然,何谓‘齐’(齐一、等同)乎?所谓‘齐’者,生时安生,死时安死。生死之情既‘齐’,则无为(用不着)当生(在生、有生之年)而忧死耳,此庄子之旨也。”
郭注自有道理。不过,庄子在这里,着眼点并非是“齐死生”,而是旨在对乱世、浊世的抨击和对社会政治的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乐死恶生”,亦无大谬—他只是借此发出愤激之辞,并非真的就恶生乐死,主张弃绝人世。
四
《说剑》篇记载了庄子游赵之事。
赵立国之初,都城设在晋阳(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后来迁都到中牟(在今河南省鹤壁市),公元前386年,再迁都到邯郸(在今河北省邯郸市)。
庄子就是在邯郸王宫里见到赵惠文王的。
赵惠文王特别喜欢剑术。“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结果,剑士们投其所好,纷纷前来献技,以至宫门两侧聚集着三千多人。他们日夜在惠文王面前相互拼杀,一年死伤一百余人。而惠文王仍然兴趣不减。这样三年过去,导致民间尚剑成风,耕种无人,田园荒芜,国势日衰。其他诸侯国图谋攻取它。
太子悝对此深感忧虑,召集左右大臣商量,说:“如果有谁能够说服君主,使他停止收养剑士,我要赏赐给他千金。”
左右大臣说:“庄子大贤,当能止剑。”
太子也听说过这位庄先生,便派遣使者,带上千金,前往宋国敦请。
庄子见了使者,辞却了千金厚赏,便跟随着一道来见太子。
他问:“殿下,你赐我千金重礼,不知有何见教?”
太子说:“早闻先生明达睿智的高名,特向您奉上千金用来犒赏仆从。可是,先生却拒而不纳,这样,我就不敢说什么了。”
庄子说:“听说太子起用我,是想要我说服君主,戒绝他对剑术的爱好。如果我向上劝说君主而违逆了他的心意,向下又不合太子的心愿,那就会受刑而死,那我要那千金又有什么用处呢?假如我对上能够成功地说服君主,从而得以顺遂太子之宏愿,那么,我在赵国又要什么没有呢?”
太子说:“是像您说的那样。不过,我想提醒一句:君主所接见的,只有剑士。”
庄子说:“这样倒好—我是很精通剑术的。”
太子说:“须知,君主所见到的剑士,都是头发蓬散,鬓毛突出,帽子低垂,冠缨粗实,衣服后身短小,怒目横眉,一出场就相互责骂。这样,才能赢得君主的宠信。现在,您却是儒服上朝,这会大大违背皇上的旨意的。”
庄子说:“那好,就请给我准备剑士的服装。”
经过三天的准备,庄子穿上了剑服,来见太子。太子便带引他去朝见赵惠文王。
惠文王拔剑出鞘,以白刃相对。
庄子进了殿门,并不急趋,见到了君主也不下拜。
惠文王说:“太子介绍您来,您将何以赐教寡人?”
庄子说:“我听说大王喜好剑术,因此,特地前来,以剑术拜见大王。”
惠文王说:“您的剑术,有什么绝招可以制伏敌手?”
庄子说:“我的剑,能够十步杀一人,千里无抵挡。”
惠文王听了,大为高兴,称赞说:“如此,则天下无敌矣!”
庄子接着,侃侃而谈:“善于使剑的人,先要示人以空虚,诱之以实利(留下可乘之机),后于对手发出,先于对手到位。愿大王赐给机会,让我得以一试。”
惠文王说:“先生先到馆舍休息,等我安排好后,再请先生献技比剑。”
于是,惠文王通过严格的剑术比赛,选拔出击剑高手,七天中,死伤剑士六十余人,最后,优中选优,挑选出五六位来,让他们挂剑恭候于殿下。
于是,对庄子说:
“今天,请您和剑士对剑。”
庄子说:“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事。”
惠文王问道:“先生所持的剑,长短怎么样?”
庄子答说:“长短皆宜。不过,我有三种剑,听凭大王选用。请允许我先说一说,然后再进行比试。”
惠文王点头,说:“好,我愿听听那三种剑。”
庄子说:“有天子之剑,有诸侯之剑,有平民之剑。”
惠文王好奇地问:“天子之剑怎么样?”
庄子说:“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作为剑锋,把齐国、泰山作为剑刃,把晋国、卫国作为剑脊,以周朝、宋国作为剑口,以韩国、魏国作为剑柄,用四夷包着,用四时裹着,以渤海为环绕,以恒山为系带,用五行来制衡,用刑德来论断,以阴阳为开合,以春夏来护持,以秋冬来运作。这种剑,刺出去,没有东西能在前面;举起来,没有东西能在上面;按低了,没有东西能在下面;挥舞着,没有东西可在近旁。在上可割浮云,在下可断地脉。这种剑,一旦使用,便可以匡正诸侯,威加四海,令天下宾服。这就是我所说的天子之剑。”
惠文王听后,茫然若失。又问:“那么,诸侯之剑又怎样呢?”
庄子说:“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做剑锋,以清廉之士做剑刃,以贤良之士做剑脊,以忠贞之士做剑口,以豪杰之士做剑把。这种剑,刺出去,也没有东西可在前面;举起来,也没有东西可在上面;按低了,也没有东西能在下面;挥舞着,也没有东西能在近旁。在上效法圆天,以顺三光;在下效法方地,以顺四时;中间和顺民意,以安四方。这种剑,一旦使用,像万钧的雷霆那样震撼摇动,四境之内,一体宾服,而听从君主的命令。这就是诸侯之剑。”
惠文王接着问:“那么,平民之剑又怎样呢?”
庄子说:“平民之剑,持剑者头发蓬散,鬓毛突出,帽子低垂,冠缨粗实,衣服后身短小,怒目横眉,一出场就相互责骂。相击于大王之前,上斩脖颈,下刺肝肺。看来,平民的比剑,实无异于斗鸡。一朝命丧黄泉,也于国事无补。现在,大王坐在天子的位置上,却喜好平民之剑,我真为大王感到很不值得!”
惠文王听了,立刻起身,牵着庄子的手上殿。命令厨师杀鸡置酒,热情加以款待。惠文王绕桌子转了三圈,不能安坐。
庄子说:“大王且请安坐下来,平定一下气息。关于剑事,我已回奏完毕。”
听了庄子的一番高论,赵惠文王深有领悟,三个月未曾出宫。那些剑士不复受赏,忧惧气闷,纷纷在那里伏毙自杀。
庄子伶牙利齿,雄辩滔滔,铺张扬厉,冠绝古今,自能说服赵王,除其所好,大有功于社会、人生。
不过,关于这篇作品,自唐代韩愈以来,许多学者都持怀疑态度,有的推断它是战国策士之作。我觉得,当代学者崔大华的看法,比较客观、公允:“《说剑》虽然没有和内篇思想相关联之处,但和外篇《田子方》、《达生》在运用名物词语上却有所犀通。所以,若认为是庄子后学模拟策士之文,似乎更为妥切。”
是呀,既然你庄先生可以借助孔子、老子的“重言”来谈经体道、宣扬自己的思想;那么,后学中的倾向纵横家观点、抱策士之见的,为什么不能“依样画葫芦”,假借名人以自重其言,劳劳庄夫子的大驾呢!
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得出庄子未曾到过赵国的结论。在没有足够根据可以证伪的情况下,还是“宁可信其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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