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很喜欢庄子。这里面并不包含着什么理性抉择、价值判断,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儿很有趣儿。
庄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故事大王”,他笔下的井底蛙、土拨鼠、多脚虫、尥蹶子马,蝴蝶、蜗牛、鸣蝉、野雉,还有龟呀、蛇呀、鱼呀、鸟呀,都是我们日常接触过的,眼熟得很;至于那栖居于藐姑射山上的“肌肤若冰雪”,“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人,对于小孩子就更具吸引力了;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些神仙也许比村长、乡长还要熟悉得多,因为早在杨柳青年画里就都露过面。而且,那些仙人也好,动物也好,故事里面都寄寓着深刻的人生哲理。
庄子的可爱,还在于他富有人情味,有一颗平常心,令人于尊崇之外,还增加几分亲切感。这和“被人抬到了吓人的高度”的孔老夫子不同。孔子给人的印象,带有浓重的崇高感、神圣感。连他的属于贤人一流的弟子,都要说“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那么,我们这些庸常之辈、后生小子,就更是找不着“北”了。那么,老子呢?他倒不是“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官僚,更不是指挥若定、叱咤风云、耀武扬威的大将军,但是,说起他来,总觉得这个人肚子里奇谋妙算太多,什么“知雄守雌”,“先予后取”,可说达到了众智之极的境界。但凡一个人聪明过度了,用智太多,就会给人权诈、狡狯的感觉;何况,一部《道德经》多是为统治者立言,毕竟离普通民众远了一些。
若是给这三位古代的学术大师来个形象定位,可以说,孔丘是被“圣化”了的庄严肃穆、不苟言笑的师表,老聃是苍颜鹤发、道貌岸然、深于世故的谋略家,庄周则是一个耽于狂想、兴味盎然的哲人,也是一个浪漫派的诗人,尽管他并不写诗。
老子也好,孔子也好,精深的思想,超人的智慧,只要认真地去钻研,都还可以领略得到;可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个性特征,却很不容易把握。这当然和他们的人格面具遮蔽得比较严实,或者说,在他们的著作中自身袒露得不够,有直接关系。特别是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字字珠玑,掷地作金石声,可是,除去那些“微言大义”,见不到人物形象,更缺乏令人开颜解颐的故事、笑话,难怪人家说,“读《道德经》如入无人之境”。庄子却是一个喜欢敞开自我、袒露襟怀的人,尽管两千多年过去了,可是,当你翻开他的著作,就会觉得一个神清气爽、超凡脱俗却又鲜活灵动、血肉丰满的哲人形象,赫然站在眼前。连远哉遥遥的欧洲作家王尔德都说:他是“生活在黄河边上,长着一双杏眼的智者”。其实,庄子本人也曾有个自画像,也可称作自白:“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从思想到言论,还有心灵,说得多么贴切!
庄子的特异之处,还在于他特别擅长把某些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和所要表达的“道”,巧妙地揉合到一起,然后以讲故事的形式把它生动地描绘出来,使你难以把形象和哲理截然分割开来。
他的讲故事,有一些鲜明的特点:
一是,惯于运用虚构的手法,翘首天外,结想无端,所谓“皆空语无事实”。先秦诸子中,韩非子也经常运用寓言故事来说理论事,但他笔下的寓言故事,大多取材于现成的民间传说,距离现实环境比较近;而庄子的许多故事,却出自个人虚拟,凭空结撰,异想天开,靠的是大胆的形象创造和海阔天空、出神入化的狂想,玄虚幽邈,荒诞不经,读来和《山海经》的神话故事有相似的感觉。
二是,庄子讲故事,往往并不明确点出所要说明的道理,不是靠着雄辩滔滔、逻辑推理,而是凭借特异的形象思维,通过有趣的人、奇突的事、“芒乎昧乎”的语言文字,自然地展现出来,说完了转身离去,掉头不顾,“白白了”,或者袖手站在一旁,听任读者去恣意猜想。
三是,讲述的人物形象、离奇故事,以及“练话”、趣谈,具有模糊性、多义性,可以做多种阐释,留下广阔的思索空间,需要读者反复地玩味,才能领悟其深层含义;而且,随着视角的不同,读者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所谓“一百个人读了,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在先秦诸子中,也是最有特色的。
四是,所讲述的内容,富有哲学意蕴,有些是人们习常见惯的事情,却含有深邃的道理。作为一个“散淡的人”,他不喜欢涉及那些其他读书士子经常挂在嘴上的出将入相、安邦治国平天下的雄才大略、救世情怀,莫说去做,他连说都不愿意说,脑子里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些理念。
看了庄子的这些“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寓言故事,又考虑到“小说”之名确是始见于《庄子》,我们会自然地联想到后世的小说作品。宋人黄震有言:庄子“眇来宇宙,戏薄世人,走弄百出,茫无定踪,固千世诙谐小说之祖也”。从他的寓言故事中想象、虚构成分占很大比重这一点来说,那些文字,即使不能直接目之为小说,起码可以看作是小说的雏形以至滥觞。其实,外篇中的《盗跖》与《说剑》,单就体裁来看,与后世的短篇小说无以异也。
二
表面上看,庄子对世情很冷漠,很冲淡,似乎什么都毫不介意,无动于衷;实际上,他对于世道人心,不仅极为熟悉,而且也十分关切。他在许多寓言故事中,蕴寓了深刻思想,显现出卓绝见地。但论说的方式方法,却是平静、安详的,而且含蓄蕴藉,不动声色,令人忍俊不禁。
他在《山木》篇讲述了孔子的故事:
孔子周游列国,历经艰难险阻,结果却到处碰壁。究竟什么原因呢?他左想右想也弄不明白。这天,他向著名的高士子桑雽请教,说:
“我两次被我的‘父母之邦’鲁国驱逐出境;在宋国境内,我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他们竟然砍倒大树,威胁我的安全;在卫国又曾被禁止居留。身在这些商、周后裔之地,我竟然饱受污辱,备遭窘迫,还曾被围困在陈、蔡交界的地方。这些我都认了,暂且不去说它;可是,最为困惑不解的,也是最想不通的,是当我遭遇到这些患难的时候,亲戚故旧不但不予以同情,反而更加疏远了,学生朋友也纷纷离散了,人情怎么竟会浇薄到这种地步呢?”
子桑雽说:“你没有听说过假国大逃亡的故事吗?当时,有个逃难的人叫林回,他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却背起一个婴儿逃走。有人看到了,不理解,说:‘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说是为了钱财,婴儿并不值几个钱;那么,是为了减少累赘吗?婴儿的累赘真是多得很,重得很。’于是,他向林回发问了:‘你舍弃了千金的玉璧,背起了满是累赘的婴儿逃走,究竟为的是什么?’
林回的答复是:‘我和玉璧是利益的结合,我和婴儿是天性的关联。’由此可见,以利益结合在一起的,到了危难、祸患来临之际,就互相遗弃了;而与天性相关联的,到了危难、祸患来临之际,就能互相结合在一起。互相联结与互相遗弃,两者真是天差地别呀。
“再说,这里还有君子、小人的区别:君子之间的交往,清淡如水;小人之间的交往,甜蜜得像醇酒一样。君子情怀清淡而能相亲,小人甜言蜜语,关系极易断裂。不是因利益而结合的,就不会因为利益而分离。”
孔子听了,深受启悟,说:“我诚心地接受你的指导。”
他漫步安闲地走回去,从此,终止了课业,抛开了书籍,不再要求学生恭敬地礼拜如仪。这样一来,师生之间的感情倒是与日俱增了。
历史上未必真的就有这番对话。庄子在这里,不过是通过孔子这个“活道具”来讲述两种相互对立的价值观念:“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以利相合者,经不起危局困境的考验。这个“利”应该是广义的,不仅包括钱财,也应把一切私人打算,诸如保命、护权,争名、夺位,都统统包括在内。在这种种私利面前,很难设想经得住严峻的考验。
幼时读《庄子》,接触过“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这句话,好像塾师也讲解过,但过后统统忘记了;直至读了鲁迅先生的《华盖集·忽然想到》,才再次与它碰面—文章煞尾处问了一句:“那么,弃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至今还留有深刻的印象。
是呀,“弃赤子”的该是什么人呢?古往今来,着实不少,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汉朝那位开国大皇帝了。刘邦极端自私、残忍,存在着人性、人格方面的缺陷。楚汉战争全面展开后,彭城之役,汉军的主力被楚军围困,尽归覆没,刘邦率数十骑狂奔逃命。他带着一双亲生儿女—后来的孝惠帝和鲁元公主,乘坐在驾术高超的夏侯婴的马车上。当时,挽马已经疲惫不堪,后面的敌人又穷追不舍,刘邦察觉到惨遭俘获的危险逼近眼前,于是,想尽办法加快奔逃的速度。车上的物品早已抛个精光,只剩下他和一双儿女三个活人,他却要继续往下精简,便屡次用脚去狠踢两个孩子,非要把他们丢下车去不可。听到两个孩子哀哀啼叫,夏侯婴心里十分酸楚,他不忍心看着两个无辜的孩子丧命,便一次次地把他们从地上抱起。这自然要影响到马车奔跑的速度,刘邦气急败坏,如果不是因为要他驾车,也许一剑就把夏侯婴的脑袋砍下了。其为人之鸷狠,于兹可见。获得统治大权之后的转眼无恩,“藏弓烹狗”,杀尽了功臣、宿将,自然都无足奇怪了。
三
《则阳》篇记载:
魏国与齐国约誓立盟,可是,后来齐国的田侯背叛了盟约,那么,应该如何报复和处置呢?
魏国朝廷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魏王气势汹汹,怒不可遏,主张派人去刺杀田侯。
大将公孙衍认为,堂堂万乘之国的君王,竟要用匹夫的手段去报仇,很不光彩;主张带兵二十万,前去攻打齐国。
可是,谋臣季子(苏秦,字季子)却不同意,说是全国苦于战乱久矣,现在总算休战了,已经七年,应该珍惜这个安居乐业的和平局面。
大臣华子认为,主张伐齐、反对伐齐的,都是好乱之人。
魏王问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华子说:“君王寻求虚无之道就是了。”表现出明显的超现实的倾向。
正在大家争持不下的当儿,由宰相惠施引见,来了一位客人,他是个贤者,名叫戴晋人。
客人劈头问了一句:“有一种叫作蜗牛的东西,请问君王:您知道吗?”
魏王说:“知道。”
客人说:“有一个国家盘踞在蜗牛的左角上,叫作触氏;另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上安营扎寨,叫作蛮氏。这两个国家时常为了争夺土地而打仗,战死的有几万人,胜者追逐败军,要十五天才能回来。”
魏王越听越纳闷,忍不住问道:“啊?—这是虚构的故事吧?”
客人说:“我来为您证实这件事。依您推测,四方上下有穷尽吗?”
魏王说:“没有穷尽。”
客人说:“当您的心神遨游于茫茫无尽的太空境域之中,再回过头来想想目力可及的人马舟车所能到达的地方,就会感到似有若无,微不足道。君王您说,是这个道理吗?”
魏王说:“是这样。”
客人说:“在舟车通达的各国之间,有一个魏国,魏国中有一个都城大梁,大梁中有一个国君。那么,国君—您,与蛮氏有什么分别呢?”
魏王说:“可能没有什么分别。”
客人告辞出去,魏王怅然若有所失,追逐奔竞之心顿时化为乌有。
这时,惠子上前求见。
魏王说:“这位客人,真是了不起,像尧、舜那样的圣人也不能与之相比。”
惠子说:“吹竹管的,声音还很大;吹剑头小孔的,就只有咝咝声了。尧、舜是人们所称赞的,但是,在戴晋人面前谈起尧、舜,就好像那咝咝一声响动啊。”
这个故事寓意十分深刻。它向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事物、研究问题、判断形势、实施决策的视角问题,也就是《秋水》篇所讲的“以俗观之”,还是“以道观之”。从中起码可以获得三条启示:
其一,魏王也好,主战者与非战者也好,都是“以俗观之”,用一副有限的眼光看待问题,就事论事,自然跳不出眼前的小圈子;而戴晋人则是以“游心于无穷”的无限眼光,也就是跳出眼前舟车通达的这块土地,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界,实现了对事实判断与价值取向的超越。
其二,故事中,戴晋人只是提供一个观察问题的视角,而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但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在齐国背盟面前,不是消极地报复或者被动应付,而是反求诸己,励精图治,与民休息,富国强兵,也就是“首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同时,“扎紧自己的篱笆,使野狗无缝可钻”;守好自己的边境,让敌国无隙可乘。这不是上上之策吗?《孙子兵法》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其三,当我们看到小小蜗牛的两只角上,竟有两个国家在那里“争地而战,伏尸数万”,血流漂杵,一定会觉得特别可笑。其实,如果联想一下生活中习常见惯的诸多事情,所谓“螺丝壳里做道场”,难道还少吗?那么,这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这样一首七绝:
焦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应似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焦螟,是古代传说中最小的虫类;蛮、触,是庄子寓言中的蜗牛角上的两个小国;诸天,佛经中语,可以理解为无穷无尽的大宇宙,从这里看人世间,便获取了一个无限的视角。眼前所处的有限天地,同大宇宙相比,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诗中讽喻说,人们常常为一些极末微的事情争斗不已,宛如焦螟在蚊巢里杀敌,蛮、触在蜗角中争雄。如果站得高些,看得远些,把这些人和事放在茫茫宇宙里来观察,就会发现,这无异于是在一粒微尘里争强赌胜,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
四
庄子在《徐无鬼》篇,还讲过这样一个讽喻性的故事,主角是徐无鬼和魏武侯。故事分前后两段:
二人一见面,武侯就慰问徐无鬼说:“哎呀!先生实在是太疲惫了,住在山林里,生活苦不堪言,所以才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没有什么需要慰问的,我倒是要来慰问君侯。君侯现在面临着两难处境:要是满足嗜欲之好,增长爱憎之情,就将损伤心性;可是,如果摒弃嗜欲,去除好恶,耳目口腹又要受屈了。选择取舍,左右为难,很不容易处置。所以,我特意前来表示慰问。”
武侯未做回答。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现在,我想向君侯谈谈我的相狗术——
“狗中下品贪食,以饱腹为满足,这种标格类似性贪的狐狸;中品明察,看得高远一些;上品精神寂静专一,好像躯体并不存在一样。
“不过,我的相狗术,又不如我的相马术。我所察验的马,能够听从驾驭,跑起来,能直,能曲,能方,能圆,直的合于绳,曲的合于钩,方的合于矩,圆的合于规,这是国马。可是,还比不上天下马。天下范围内的好马,具备无须训练的天生材质,若亡若失,好像忘记了自己,像这样的,奔逸绝尘,不知所终。”
武侯听了,大悦而笑。
徐无鬼是个隐士,却也愿意陈说政事,原本想要“直奔主题”,可是,刚开了个头,发现魏武侯了无兴致,闷闷不乐,方知他意不在此,只好改换个话题,尝试着用声色狗马来投其所好,通过曲线进入,果然获得了成功。
于是,在第二次见面时,就开始进入实质性的交谈:
徐无鬼说:“我又来慰问君侯了。”
武侯问:“你说什么?—来慰问我?”
徐无鬼说:“是呀,我要前来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
武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徐无鬼说:“天地养育万物是均等的,占据了高位的,不可以自认高人一等,身处卑贱的,也不必觉得矮人三分。你现在身为万乘之主,役使着全国百姓,以满足一己的眼耳口鼻之欲。我想,一个与神明相通的人,是不应该这样做的。与神明相通的人,总是喜好和谐而厌恶偏私;偏私,这是一种病态,所以需要我的慰问。”
武侯说:“我很久就想要晋见先生了。”
在做好上面必要的铺垫之后,接下来,徐无鬼讲了筹思已久、比较成熟的意见:
“君侯决不要在城楼下面陈列强大的军队,不要在祭坛前面集合大量的步兵与骑兵;不要背理去贪求,不要以巧诈胜人,不要以谋略胜人,不要以征战胜人。像那种屠杀他国人民、并吞他国土地,用以满足自己私欲的战争,又能给君侯带来什么好处呢?有什么胜利之可言呢!君侯不如停下这一切,来修养内心的纯真,顺应天地的自然,而不搅扰他物。”
五
庄子讲故事,可谓“顺手牵羊”,触笔生妙。有生命的动物,像那龟呀、鸟呀,自然可以信手拈来,为我所用;甚至连那颠倒迷离的梦境、人们毫不在意的影子,同样也能拉过来,赋予它们以深刻的寓意。他的惯用手法,是把深邃的思想蕴涵灌注到寓言故事的讲述中去,使你不经意间,就从轻松自如的谈笑中接受了他的观点。
他在《外物》篇讲过一个“神龟托梦”的故事:
宋国国君半夜梦见有人披头散发,在侧门边窥视,并且说:
“我来自名为宰路的深渊,清江之神派我到河伯那里去,结果被渔夫余且捕捉住了。”
国君醒来,找来卜者为他占梦。
卜者说:“这是一只神龟。”
国君问:“渔夫有叫余且的吗?”
左右的人答说:“有。”
国君说:“命令余且前来朝见。”
第二天,余且来到朝廷。
国君问他:“你捕到了什么?”
余且说:“我网住了一只白龟,周圆有五尺长。”
国君说:“把你的龟献上来!”
白龟献上,国君又想杀它,又想养它,拿不定主意。于是,叫卜者占卜。
卜者说:“杀掉白龟,用来占卜,吉利。”
于是,就把龟挖去了肉,留下龟甲,用来占卜,接连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
孔子说:“神龟能够托梦给君王,却不能避开余且的渔网;它的智巧能够占卜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却不能避开挖肉的祸患。这样看来,智巧有穷尽之时,神妙有不及之处。即使有最高的智巧,也还需要有万人帮助谋划。鱼不害怕渔网而害怕鹈鹕;摒弃小智巧,大智巧就显露出来;摒弃自以为善,则善行自然露出。”
这个故事,寓意很深,道理也讲得非常透彻,我们可以从中获取多方面的启示:
比如,智巧是一把双刃剑,而且有其鲜明的局限性。智虑、巧思、谋划,再高超,再周严,也总有它照覆不到的地方,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才有所不赡,智有所不及”,最后仍然不能免于祸患。那么,怎么办呢?还是应该“离圣弃智”,随顺自然,抛开小聪明,臻于大境界。
与此相关联,我们还能从中领悟到“虽有至智,万人谋之”的道理。这则寓言故事,可为自恃聪明、盲目自信、固持一己之偏者戒。
寓言中还讲述了小智与大智的区别。何为大智?超越于智识层面的有限性,而达于“道”的无限性之谓也。
庄子讲故事,像摇动万花筒一般,真是奇观迭现,妙绪层出不穷,亏得他能够想象得出来!
下面,就看看《寓言》篇中讲的“罔两问景(影)”:
影外微影(罔两)向影子(景)发问:“刚才你俯身下去,现在又仰起头来;刚才你束发整妆,现在又披头散发;刚才你扑在地下,现在又悄然起立;刚才你抬腿走动,现在又止步不前—这么变幻不断,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影子说:“区区小事,何劳问询呢!我虽然在那里活动,却并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像蝉脱下的壳吗?我像蛇蜕下的皮吗?像,却又不是。遇上火亮和阳光,我就出现了;遇上阴影和暗夜,就会消失掉。我时时在疑问:烛火和阳光,是我所要依恃的吗?或者,我竟是无所依恃的呢?它来,我便随之而来;它去,我便随之而去;它活动不停,我便也随之活动不停—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活动罢了,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影子完全处于被支配的状态,就是说,它是“有所待而然”。影子离不开形体,又离不开阳光与火亮。世间有些人也是这样,看着整天忙忙碌碌,奔走不停,却是随人“步亦步,趋亦趋”,自己毫无主动选择的自由。
清代诗人袁枚有一首《咏箸》诗,说的也是类似情况:
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箸就是筷子。它的典型特征是,尽管一辈子都浸在酸咸之中,却并不知味。诗人借助筷子席间忙碌不停,最终却尽饱他人口腹的现象,来讥讽那些随人俯仰,自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的可怜虫。
诗中形容筷子的动作,用了“攫取”二字,这又与影子的纯然被动有所不同。人世间,确有一类人,虽然也是受人支使,但是恣意掠取,倚势凌人,直至“为虎作伥”,成为“帮凶角色”,就更是为人所不齿了。
六
庄子在《应帝王》篇,还讲过一个“浑沌”的故事:
从前,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有这么三个帝王:南海的帝王名字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字叫忽,中央的帝王称为浑沌。
南北两方距离太远,这样,他们每次聚会,便都选在浑沌所在的中央地带。这位中央的帝王,待他们都非常好,热情、和善,又特别周到。他们心存感激,总想着怎样报答一番浑沌的美意。
他们商量说:“人人都有七窍—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两个鼻孔、一张嘴巴,用来观看、听闻、饮食、呼吸;唯独浑沌什么也没有。我们得试着为他凿开。”
于是,他们就动起手来,每天为浑沌凿开一窍。首先开凿眼睛,然后开凿耳朵,再继续开凿鼻孔,开凿嘴巴。
他们边凿边说:“这回就好了,他就能和我们一样,看美景,听乐曲,享受口腹之欲了。”谁知,话还没有落音,就发现浑沌已经呜呼哀哉了。
这里所喻指的是,有为的政治会给民众带来意想不到的灾害。
“浑沌”象征质朴、纯真、毫无机心的普通民众。掌政的人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举措,有的也可能出自善意,但是,纷纭、烦重的政举,却造成民不堪命,最后置于死地的后果。我们还可以引申一下,像当代学者韩秉方所分析的:这个寓言象征着人类社会原始自然状态遭到破坏,人们本来过着的自在安适的生活,已不复存在。我国由于夏商周三代,特别是进入春秋战国时代,诸侯侵伐并吞,战祸连绵不断,人民痛苦不堪。而诸子百家为了争宠于国君,将原本天人合一、混元一体的大道,分割支离,变为一是之偏、一己之见。天与人,无为与有为,自由与必然,相互对立,以至“浑沌死”,“道术亡”。这是对每况愈下的动乱社会的强烈抗议,对有为着迹的诸子百家学说的有力批判。
与此相接近,庄子在《至乐》篇,托孔子之口,讲了一个“鲁侯养鸟”的故事,寓意也十分深刻:
从前,有一只海鸟停留在鲁国国都的郊外,鲁侯感到很新奇,就让人把它捕捉住、送过来,并且以接待贵宾的礼仪迎候它—在太庙里给它敬酒,演奏《九韶》的音乐,使它愉悦心神,宰杀了牛、羊、猪三牲作为它的食物。结果是,海鸟被弄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忧虑悲伤,身心劳瘁,一块肉也不敢吃,一杯酒也不敢喝,三天过去,就被折腾死了。
这个“海鸟之喻”,在《国语·鲁语》和《左传》中都曾有过记载,原本讲鲁国老臣臧文仲派人去祭祀爰居(海鸟),这里将臧文仲换成了鲁侯,并加以敷陈演绎,踵事增华。《国语》中是展禽(即柳下惠)对此提出批评;这里则搬出权威人士孔夫子来,由他来进行既剀切、精当,又鲜明、生动的“点评”。意在阐明,“以鸟养养鸟”,即按照海鸟生活所需要的方式去饲养它,才合于治道,合于天然,合乎自然本性。
鲁侯一片诚心,只是他太不明智了,他是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养鸟,而不是按照养鸟的方法来养鸟。如果是按照养鸟的方式来养,那就应该让它栖息在深林里,漫游在海滨沙滩上,漂浮在江湖河海之中,随时随地,都能捕捉到小鱼小虾,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鸟类最怕听到人的声音。你应该知道,它和人不一样,并没有音乐的细胞。如果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九韶》的音乐,禽鸟听了会远走高飞,野兽听了会惊骇逃窜,游鱼听了会沉入水底;可是,行人若是听到,却会立刻围拢过来,快意欣赏。鱼在水里才能生存,人在水里就会淹死。人和鱼的禀性各异,因而,好恶也就迥然不同了。
七
也是在《应帝王》篇,庄子讲了一个“神巫”的故事:
郑国有个“神巫”名叫季咸,他能通过相面,预知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具体卜算出某年、某月、某日,准确如神。致使许多郑国人,看到他,都纷纷走避,生怕被他言中。
列子见到他,非常崇拜,赶忙回去告诉他的老师壶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深的,现在,又发现一个比先生还了不起的人物。”
壶子说:“我教你的只是名相,真实的道理还未讲述给你,你就以为得道了吗?只有雌鸟而没有雄鸟,那样产出的卵怎能孵化呢?你用表面的虚文与世人周旋,而求人家信任,所以被人窥测到你的心思。这样吧,你把这位先生请过来,让他给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带领季咸来见壶子。见过面,出来后,季咸告诉列子:“你的老师快要死了,不能活了,过不了十天。我看他神色有异,面如湿灰。”
列子听了,哭得衣服都湿了,回来把这个信息告诉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显现给他的,是静态的地象,不动又不止,他看到我闭塞生机。你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邀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老师幸亏遇见了我,有救了,全然恢复了生气。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开始活动了。”
列子进去,告诉了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天地相通之象,名和实都不存于心,一线生机从脚跟发出。他大概是看到我生机发动了。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邀季咸来,见过壶子后,季咸对列子说:“你的老师动静不定,我无法为他看相。等他平静下来,我再来给他相面。”
列子进屋,把这番话转告壶子。
壶子说:“我刚才显示给他的,是没有朕兆可见的太虚境界。他大概是看到我神情平衡的生机了。鲸鱼盘旋之处形成深渊,止水之处形成深渊,流水之处形成深渊。深渊有九种情况,我在这里显示了三种。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季咸来见,还没站定,就慌忙逃走了。
壶子说:“快去追他。”
列子追出去,已经逃得不见踪影了。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的是完全不离本源的状态,我以空虚之心随顺他,使他捉摸不定,如草随风披靡,如水随波逐流,他不知所措,所以就逃走了。”
经过这次,列子才明白自己原本什么也没学会,于是,告辞回家,三年不外出,替他妻子做饭,喂猪就像侍候人一样,对于世间事物毫不在意,抛弃雕琢而回归朴素,超然独立于尘世之外,在纷扰的人间世守住本性,终身如此。
对于这则故事,可以做多层次的解读——
从壶子与神巫季咸斗智、斗法的角度看,季咸智能高超,能够通过相面,预测人之吉凶、福祸,自以为天下无匹;没想到遇见了技高一筹的壶子,“强中更有强中手”。壶子通过调神理气,不断变换自己的功能状态,以迷惑对方,使之无法做出正确判断,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后神巫只好败下阵来,悄悄溜走。
从政治观、社会观的角度来理解,庄子通过壶子与神巫的故事,倡导无为,而批判有为。—寓言的中心思想,是应时处世应该深藏若虚,一个“藏”字,一个“虚”字。推之于为政,就要藏锋敛势,守素抱朴,虚己无为。神巫之得与失,都源于有所作为、有所表现,从而让对方得而测之,意向被人猜透了,人家便找到了对策;而壶子的虚静无为,则无所表现,即使表现,也是不断地变换招法与之周旋,这就使得对方神情淆乱,不知就里,无从得而测之。
从悟道的角度理解,壶子应付季咸,成竹在胸,四见而四变,外貌与神情可作千形百态,而内在的真我却岿然不动,安稳如山。
列子对自己误信巫师小术,未能明于大道,感到愧怍,从中悟解了顺应自然,养性葆真,不依凭外在力量的道理。
在今天看来,这则故事对于破除迷信,提倡科学,也有一定的作用。
八
与上述悠悠絮语、娓娓道来形成鲜明的对照,还有一类寓言故事,谿刻、尖锐,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持比较激烈的批判态度,堪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比如,《外物》篇讲儒者盗墓的故事:
一个夜黑天,两个穿戴着儒冠儒服的一大一小的读书人,蹑手蹑脚,悄没声地来到荒郊野外,摸索到一处刚刚埋葬不久的有钱人墓地。他们听说,这个有钱人生前虽然极端吝啬,但死后陪葬品颇多,珠玉财宝无数,光是嘴里含的珠子,就价值千金。因此,他们就动了掘坟盗墓的念头。
但是,儒者盗墓,不同于那些专事掘坟盗宝的惯贼,他们毕竟是饱读诗书、晓畅周礼的,尽管攫取财物的目的并无二致,但在形式上、手法上,应该注重斯文,有所讲究。
只见二人肃立坟前,口中咕哝了几句圣贤的教义,然后,又躬身作了长揖。这也就是所谓“先礼后兵”吧。尔后,两人便动手挖掘起来。
掘了一阵,坟墓的洞门终于凿通了。小儒身材矮小,首先爬了进去。大儒在外面望风,打探四周的动静。这时,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水,顺便看了看天色,急着问道:“太阳快要出来了,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小儒在里面回答:“长裙和上衣还没有脱下。哎,我看到了,嘴里含着的那颗大珠子!”
大儒说:“书卷果不欺人呀!《诗经》上早就写着:‘青青的麦穗呀,漫山坡上平铺。生前不布施呀,死后何必含珠!’你要加倍仔细,先抓起他的头发,再按住他的胡须,然后用小铁锤轻轻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地扒开他的两颊,小心谨慎,一定不要碰坏了口里的珠子。”
这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描形拟态,形象逼真,人物对话,惟妙惟肖。对于有些儒生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虚伪面孔和卑劣行径,极尽讽刺之能事。
至于在故事中专门安排儒生做盗墓贼,在庄子那里,亦有深意存焉—儒者依靠捃摘古人的《诗》、《书》打发日子,摆出一副雍容礼让的仪态来装点门面。他们饱谙先王之道,张口“子曰”,闭口“诗云”,言必称圣经贤传,却口是心非,干着“以诗、礼发冢”这类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到“儒以诗、礼发冢”,唐初道士、御赐“西华法师”的成玄英作“疏”如下:“是以田恒资仁义以窃齐,儒生诵诗礼以发冢,由是观之,圣迹不足赖。”这里把发动政变、窃夺齐国政权的的田恒(田成子)和鲁国的儒生捆在了一起来谈,实属触笔成妙,二者确有共通之处。
接着田成子这个话题,我们来看《胠箧》篇中的一则有事有论、叙议结合的故事:
为了防范那些撬箱子、掏袋子、开柜子的毛贼,人们总是绑牢绳索、扣紧锁钮。这就是世俗所谓的小聪明。殊不知,大盗一来,抬起柜子,搬起箱子,背起袋子,拔腿就跑,唯恐绳索不结实、锁钮不牢固。显然,这种世俗的小聪明,正是为江洋大盗做着聚敛财富的准备。
让我们来试作申论:世俗所谓的智者,哪个不是为大盗积累财物的呢?所谓的圣者,哪个不是为大盗守护财物的呢?为什么这样说?且看:从前在齐国,邻近的村落,彼此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方圆两千余里,都是齐国人民捕鱼射猎、犁锄耕耘的地方。全国四境之内,用心设立宗庙社稷、管理各级行政区域的,何尝不是取法于圣人呢?但是,田成子一旦得势,便杀掉了齐国的君主,窃夺了他的国家。难道他所盗取的只是国家权力吗?他把整个齐国圣智的礼制、法度都一起盗取过去。这样一来,田成子虽有盗贼的恶名,却处在一个像尧舜那样安稳的环境,小国不敢批评他,大国不敢讨伐他,子孙十二代都稳固地擅据齐国。这不正是窃夺了国家,又连圣智的礼制、法度一起拿走,从而维护其窃国之行、盗贼之身吗!
被鲁迅先生誉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的晚唐诗人罗隐的讽刺小品,在《谗书·英雄之言》中:对这类现象进行了尖锐的揭露。他说,物品的隐藏不露,是为了防备盗贼。人也是一样,盗贼也是人,同样要设法隐藏,同样要戴帽穿靴,同样要穿着衣服。“视玉帛而取之者,则曰牵于寒饿;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就是说,“盗亦有道”,总要找个冠冕堂皇、名正言顺的借口,为之辩护,为之粉饰。
九
这些故事,运用的都是讽刺手法。类似的还有《盗跖》篇满苟得对于儒家伦常、义理的批判:
子张问于满苟得,说:“为什么不进行品德修养呢?须知,没有德行就不被信赖,不被信赖就不受任用,不受任用就没有利禄。所以,从名来考虑,由利来计算,行仁义都是很要紧的。即便是抛弃名利不谈,纯然出自内心反省,那么,读书人的行为,也不能一天不行仁义啊!”
满苟得说:“无耻的人富有,自夸的人显达。获得名利最多的人,几乎全是借助于无耻与自夸。所以,从名来考虑,由利来计算,自夸都是最要紧的。……现在是小盗被拘捕,大盗做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齐桓公杀兄纳嫂,而名臣管仲却做他的臣子;田成子杀了君王窃夺了国家,孔夫子却接受他的赏赐。论议的时候表示轻视,而实际做起来却甘心顺从,言行不一,冲突、交战于胸中,这不是很矛盾吗?所以,古书上说:‘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这和后来说的“胜者王侯败者贼”同义。)
子张说:“你不修养德行,将会亲疏之间没有伦常,贵贱之间没有规矩,长幼之间没有次序。那么,五伦、六纪又要如何区别呢?”
满苟得说:“帝尧杀害长子,帝舜放逐胞弟,亲疏之间有伦常吗?商汤流放夏桀,武王杀了纣王,贵贱之间有规矩吗?王季僭越王位,周公杀了哥哥,长幼之间有次序吗?儒者言辞虚伪,墨者主张兼爱,五伦、六纪有区别吗?并且,你正在求名,我正在逐利。名利的实质,是不合乎常理,也不见于大道的。我曾与你在无约面前争论说:‘小人为财牺牲,君子为名牺牲。他们用以改变真情、更易本性的出发点不同,但是,他们离弃自我而追逐外物的实质却是一样的。’
“所以说,不要从事小人所追逐的,要反求你自己的本性;不要从事君子所追逐的,要顺从自然的道理。是曲是直,要听任自然;观照四方,应随时而变。或是或非,掌握循环变化的枢纽;独自修炼你的意念,与大道一起进退。不要执着于德行,不要推行你的仁义,否则,将会失去自我;不要追逐财富,不要企求成功,那将丧失天性。王子比干被剖心,伍子胥遭到挖眼,这是尽忠的灾难;直躬证实父亲偷羊,尾生践约抱柱而死,这是守信的祸患;鲍子立而绝食,枯干以死,申生不为自己辩护,自缢身亡,这是廉贞的过错;孔子未能替母亲送终,匡子未能与父亲见面,这是行义的缺失。这些都是前代的传闻、后世的谈资,认为读书人必须言必正而行必果,以致获取灾殃,遭到祸患。”
在这篇对话里,通过满苟得之口,对于儒家的仁义道德、孝悌忠信、伦理纲常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揭露与批判。子张是孔门高弟,他的言论自然代表儒家思想;而满苟得的说法,则和盗跖相似,有些观点符合道家的基本立场。
十
如何对待生命,这是一个重大的哲学课题。庄子自然有他的独到见解,但他不是以议论出之,而是通过寓言故事来表述。
他在《达生》篇讲了这样一件事:
祭祀官穿着黑色礼服,来到猪圈,对着待宰的猪猡说:
“看得出来,你是很怕死的。我就不明白,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看,我花了三个月功夫喂养你,然后,守戒七天,行斋三天,再来送你到应该去的场所,做祭祀鬼神的供品—要用白茅草做席位,把你的双肩双臀放在雕满纹饰的供桌上。你看这该多么风光荣耀啊!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这里提出一系列耐人寻味的问题:什么叫生命价值?要什么样的生命价值?怎么看风光荣耀?
如果设身处地,真的是从猪的立场上来想问题,也就是替猪着想的话,那么,什么“白茅席位”、“雕花供桌”,还真不如饲以糟糠,让它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猪圈里。可是,若是为自己打算,也就是在那个祭祀官看来,由于名利欲、虚荣心作怪,就会希望活着的时候能够享受富贵尊荣,死后能获得尊严、获得厚葬—装在采饰的棺材里,放在雕满花纹的灵车上,那样真是风光无限。为猪着想,会抛弃白茅、雕俎;而从人的角度着想,则贪恋轩冕灵车。说到家,就是满足一己的欲望。一个要安稳地活着,一个主张风光地死去,各有所求。从这个视角来看,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呢?
在庄子看来,生命应以自然的方式存在,既不伪饰、造作,更不逐求身外之物,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维护生命本色。可是,世人由于观念里附加上了种种社会意识,诸如伦理观、名利欲、虚荣心等等世俗的挂碍、功利的束缚,这样,就“以物易其性”,导致人性的异化。
汉武帝时有个主父偃,少时研习纵横之术,但一直穷困潦倒,四处碰壁;后来投靠权贵,晋身朝廷,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青云独步,飞黄腾达,于是,疯狂敛财,贪得无厌。他的一位老朋友看不惯,便点拨他:“你这么肆无忌惮地弄权,就不怕丢了性命吗?”主父偃的答复是:“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这里可做两种解释:一是,如果不能荣华显贵地活一回,过上钟鸣鼎食的风光日子,那就在死的时候,轰轰烈烈地闹一场,否则,也太没有意思了。后人还有类似的说法:“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二是,只要生时能尽情享受,即便最后鼎烹而死,也算值得。正读也罢,侧读也罢,反正主父偃的下场极为悲惨,不仅本人被杀头了,连亲族也都受到了株连。司马迁在其传后,更进一步申说:“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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