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逍遥游·庄子传-善用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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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如果以初级算术来设喻,那么,在中国历史上,大致可以找到三种类型的人物:一类人专门使用加法;一类人善用减法;还有一类人,加法、减法混合用,有的前半生用的是加法,后来跌了跟头、吃了苦头,红尘觉悟,改用减法。

    专门使用加法的,具体一点说,是哪些人呢?一般认为,宗儒、崇儒者居多,并且举出儒家的祖师爷孔夫子为证—“知其不可而为之”,“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有的也可能想到上古时代治水的大禹,十三年如一日,奔波于山川、田野之间,“三过家门而不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了实现一种崇高的理想、宏伟的目标,“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体现出可贵的进取意志与牺牲精神,借用天文学的名词,叫做释放“正能量”,这类人物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足资彪炳千秋,垂范万世,不属于我所说的做加法的典型。

    我所说的那种人,其典型特征,是个人欲望无穷,贪得无厌,从来不会知止知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把双手松开、贪心放下。按照这个标尺来衡量,我们会立刻想到两个封建帝王:一个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一个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如果觉得单调,还可以再配上一个洋皇帝,那个放言要征服全世界的法国的拿破仑。他们都是雄心勃勃,也是野心无限膨胀的。—雄心、野心,汉语中这两个含义不同的概念,在英语中却是同一个词。

    说来,秦始皇的欲望真是多极了,大极了:既要“振长策而御宇内”,征服天下,富有四海,又要千秋万世把嬴秦氏的“家天下”传承下去;既要一辈子安富尊荣,尽享人间的快乐,又要长生不老,永远不和死神沾边;即便是死,也要尸身不朽,威灵永在,在阴曹地府继续施行着他的统治,指挥那声威赫赫、列阵堂堂的千军万马。难为他,想象力竟然那样发达,制造出了一个举世无与伦比的“欲望的神话”。

    宋代诗人陆游有一句非常形象的诗:“利欲驱人万火牛。”说是在欲望的驱使下,人就像有万条“火牛”在屁股后面顶撞着,疯狂地奔逐,拼命地追赶,什么饥寒劳累,崎岖险阻,万夫当关,刀山火海,都视若无物;哪怕是破头流血,甚至拼上一条命,也全不在乎。其顽强意志、拼搏精神、闯关的劲头,可说是“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秦始皇的一生,是飞扬跋扈的一生,自我膨胀的一生;也是奔波、困苦、忧思、烦恼的一生。是充满希望的一生,壮丽、饱满的一生,也是遍布着人生缺憾,步步遇到失望以至濒于绝望的一生。他的“人生角斗场”,犹如一片光怪陆离的海洋,金光四溅,浪花朵朵,到处都是奇观,都是诱惑,却又暗礁密布,怒涛翻滚;看似不断地网取“胜利”,实际上,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结局逼近。“活无常”在身后不时地吐着舌头,手中拎着一条亮铮铮的锁链,准备伺机把他领走。在整个生命途程中,每一步,他都试图着挑战无限,冲破无限,超越无限,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向着有限回归,向着命运缴械投降,最后满怀怅恨地辞别人世。这是历史的无情,也是人生的无奈。

    黑格尔老人说,死亡是自然对人所执行的必然的无法逃避的“绝对的法律”;其实,这也是常识以内人们所熟知的“性命之理”。可是,对这一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绝对法律”或者“性命之理”,成吉思汗却从来不予承认,他自视为“长生天”的天神,冀望于规律之外的“例外”。当然,面对日渐衰弱的身躯,他还是觉察到了死神的套杆正在头顶上晃动;只是不肯乖乖地束手就擒而已。他把征服一切的欲望作为助燃剂,去继续点燃长生幻想的火焰,用以取代对死亡的忧虑与恐惧。结果,直至弥留之际,仍然带着无限的依恋,不无伤感地说:“朕之子孙后代,将衣金衣,就美食,跨宝马雕鞍,拥绝色美妇。然而,彼等将不记忆,此等荣华富贵所赖何人而有之也!”波斯国王契克西斯率领百万大军远征归来,望着如狼似虎的军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他想到,这支坚不可摧的帝国大军,一百年后,一个人都不会存在了。所以,悲从中来,哭得跟孩子一样。

    “功成身退”,原本是自然界的极为普遍、极为正常的现象。日月经天,昼出夜没,寒来暑往,秋去冬来,都是在时序交接中悄然退去,毫无恋栈、迟回之态;草木花卉,鸟兽虫鱼,在完结了生存使命之后,也都是默默无言地殒落了、消逝了,了无留意。唯有人,对于死,心有不甘,永远想在不可能把握中冀求把握,不可能永久占有中贪图占有。唯有人,贪心无厌,欲海茫茫,“人有牧羊而寝者,因羊而念马,因马而念车,因车而念盖,遂梦曲盖鼓吹,身为王公”(注:苏轼:《梦斋铭序》。)。

    至于声威赫赫、势焰熏天的大人物,就更不用说了,活着要成为“长明的灯盏”,“翘辫子”了,也要做“不坏的金身”。即使从理性上承认死亡的必至性,但当死亡真的临头时,仍会感到无边的失落。用老百姓的话说,叫作“死不起”。而且,生前拥有的越多,死的时候就丧失得越多,痛苦也就越大,就越是“死不起”。对于那类一意攫取、不知止足者而言,生而必死的规律,实在是太残酷了。

    拿破仑同样也是“死不起”的,因为他拥有一般人所追求的一切一切,什么荣耀、权力、地位、财富、金冠、美女,他都应有尽有。不同的是,他比前两个霸主稍微地清醒一些,他曾坦率地承认:“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

    看到这里,有人会得出结论,原来专做加法的都是那些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这倒也未必。说一个平民的故事:

    “世界七大奇迹”中,有一座阿苔密斯月亮女神庙(《圣经》上译为亚底米神庙),地处小亚细亚的埃弗兹。神庙建于公元前560年,以结构复杂、规模宏伟、设计精妙著称于世。当时有个叫埃罗斯特拉特的人,处心积虑,想要扬名天下,震烁古今,于是在公元前356年7月22日晚上,潜入神庙,放火把它烧毁了。审判官了解纵火犯的作案动机,便在处以极刑的同时,下令:“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都不许提到他的名字”,“他不是为了出名吗?那就坚决不让他的名字传播开去!有谁违反了这个决定,也将把他判处死刑。”不过,决定归决定,最终,“埃罗斯特拉特”这个名字还是传播了开来—人们把它作为“疯子”的同义词。

    为了出名,竟然以生命为代价;归根结底,还是欲望在作祟。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说,欲望是产生痛苦的根源,痛苦是生命死亡之前的全部内容;但人类的可悲,正在于总是任凭欲望的无限增长,将人置于万物之首,贪婪地抢夺物质以满足自身肉体的欲望。而人类文明的创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更多地占有他人财物,因而不断地开发人类的“聪明才智”,向外,表现为对大自然的无穷探索与征服、利用;向内,则出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攀比、争夺。

    先用加法,后来改用减法的,情况比较复杂。有的是少年得志,红紫纷呈,中年以后主动退隐的,像清代的袁枚,后来以《随园诗话》名世;有的是踌躇满志、欲望蒸腾之际,突遭剧变,被迫下马的,像明代的状元杨升庵;有的是心存“烹狗藏弓”之惧,功成身退的,像春秋时期的范蠡、汉代的张良、明代的刘伯温等等,晚清的曾国藩,也可勉强算作一个。

    而终身都在应用减法,且又出于高度自觉的,最典型的就是庄子了。作为战国时代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在那个“诸侯争养士”,特别重视智慧、才能的群雄竞斗、列国纷争的时代,庄子如果有意飞黄腾达,高踞统治上层,原是不难如愿以偿的。可是,他却避之唯恐不远。就是说,并非他不见容于社会,为现实所抛弃,而是他不肯接受那个社会,主动放弃出人头地的机会。要说退避,这是真正的退避;要说减法,这是真正的减法。

    诚然,这种生存方式,原本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就其较低层次来说,确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明哲保身,全生免害;而它的至高层次,则是追求生命的自由解放,保持人生的个性本色。作为生于乱世的弱者的一种生存智慧,与一般意义上的利己主义、悲观厌世迥然不同;它往往能够提供一种绝处逢生的新的路径,使你在遭遇挫折、濒临困境时,能够从中悟解出超越现实、解困身心、振作精神的道理。这就不难理解,历代那些“知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失意、失败、失路之人,何以会那么倾心庄子、选择庄子、皈依庄子,且多有相识恨晚之憾了。

    诚然,就庄子自身来说,他的应用减法,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他与那些“先加后减”,即早年跻身上流社会,后来主动抽身、急流勇退者不同,那些人或有祖上的庇荫,或有余禄、余威足以依凭,即便退隐田园,仍然衣食丰足,可以优游度日;而庄子最直接的困厄,便是衣食无着,饥寒交迫,面临着生命难以存续的严重威胁。在中国古代,“士之失仕,犹农之失耕”,庄子家庭原本就十分拮据,主动辞去漆园吏职以后,没有了俸禄,固定的“岁入”就完全断绝了。他栖身于偏僻、狭窄的里巷,靠着编织麻鞋、钓鱼、捕鸟来谋生糊口。从前,人们一说到困穷,就会搬出孔门高弟颜回的例子,孔子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现在看来,庄子的困穷程度,较之颜子,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何认识苦乐、对待苦乐,是因人而异的。庄子的苦乐观,有其超越的视角和独特的标准:

    一是,迥异于浮世常情。在《至乐》篇,庄子曾发出疑问:

    天下有没有至极的欢乐呢?有没有足以养活身家性命的方法呢?如果有,应当做些什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留意什么,从就什么,舍去什么,喜欢什么,嫌恶什么?现在,人们所尊重的,无过于富足、显贵、长寿、善名;所乐者,无过于安逸、美味、华服、艳色、雅音;所厌弃的,是贫穷、卑贱、夭折、恶名;所苦恼的,是得不到安逸享受,吃不得美味佳肴,穿不上华丽衣服,见不到娇姿艳色,听不到悦耳音声—失去这些感官享受,就大为忧惧。以此为标准,来满足形体需要,岂不是太愚昧了吗?

    庄子说明,常人以为苦的,他并不看作是苦;而世俗以为快乐、幸福的,诸如物质的充盈、欲望的满足、官能的享受等等,他却视之为身外的负担,人生的重累,性命的桎梏,只会导致人性的异化、本根的丧失。

    二是,“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如果说“天下真有至乐”,那就是无为,无为才能无惧无虑。可是,“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三是,在庄子看来,苦乐都不是在物质层面上;苦也好,乐也好,都来源于精神。一个人只有精神解放、心灵自由、意态放达、了无拘牵,才谈得上快活、适意;反之,心灵的拘禁、精神的闭锁、身心的扭曲、人性的“异化”,都是最大的苦恼。

    四是,以超然态度看待苦乐,做到“苦乐不入于心”。他从认识并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出发,客观地对待无可奈何的现实,从一己的小天地中超拔出来,转换心态,化苦为乐;做到自觉地解除困苦与焦虑,从而达到心胸旷达,心态宁静,心情愉悦,心境悠然。

    二

    庄子运用减法,从行为层面进入深藏于精神本体的内在追求与价值取向,表现为一种深积淀、多层次的思想境界:

    ——自甘清苦,不慕荣利,摒弃世间种种浮华虚誉,尤其拒绝参与政治活动,不同达官显宦交往,即便偶涉官场,也要尽早抽身,辞官却聘。这些行为上的、外在方面的减法,属于栖身遁迹的隐士层面。这对世俗常人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坚持的了。

    ——为了达到以自我为主体的逍遥境界,他强调必须超越“人为物役”、“以身殉物”的“异化”现实;不能满足于远离权势、名利等外在事物的诱惑,还须自觉地摆脱内在的种种束缚。这个层面就更深入了一步。诚如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所说的,外在的任何功业、事物,都是有限和能穷尽的;只有内在精神本体才是原始、根本、无限和不可穷尽。有了后者之母就可以有前者之子。

    ——而要实现内在精神本体的超越,庄子提出,就要“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注:《庚桑楚》。)大意是,必须毁弃意念的悖乱,解开心志的束缚,祛除对于德的拖累,疏通大道的阻塞。这就要摆脱尊贵、富有、显赫、威严、声名、利禄这些可以迷情惑志的外在欲求;去掉容貌、举止、面色、情理、血气、意念这些束缚心性的东西;限制厌恶、爱好、喜悦、愤怒、悲哀、欢乐这些能够累害德行的情感、情绪、情志;戒除去职、就任、取得、给予、智巧、才能等有可能阻塞大道畅行的行为、意向。

    ——强调知足知止。知足,是就得之于外而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索取;知止,是从内在上讲,主动结止、不要。知足,使人不致走向极端,不会事事、处处与人攀比。一个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为了生存;大部分来源于攀比。知止,可以抑制贪求,抑制过高过强的物质欲望。世上常情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庄子曾慨乎其言:“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注:《齐物论》。)一个人的追求应该是有限度的,必须适可而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贪得无厌,穷追不舍。否则,让名缰利锁盘踞在心头,遮蔽了双眼,那就会陷入迷途,导致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

    少读苏诗,看到“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两句,心头陡地一震。坡公这里用了《后汉书》中马援兄弟的典故。伏波将军马援出征交趾归来,被封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在庆祝会上,对下属说:

    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短毂)车,御款段(缓步)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飞鸟堕落状态)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

    说明他对功名之累有所认识,起码心情是矛盾、复杂的。但时隔不久,湘西南“五溪蛮”暴动,年已六十有二的马援又主动请缨前往讨伐,遭遇酷暑,士兵多患疾疫,马援也染病身死。由于受到诬陷,妻孥惊恐万状,连棺材都不敢归葬祖茔,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设想如果他能知足知止,见好就收,何以至此!坡公说,等到“飞鸢堕”才想到从弟的劝告,为时已晚;而马援却是“飞鸢堕”后,再次自投“网罗”,确实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

    ——强调韬光养晦,藏锋不露。《徐无鬼》篇讲了一个“骄猴中箭”的故事: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一座猴山。群猴看见人来,都惊慌地跑开,逃到荆棘、丛林中。只有一个猴子,从容地攀着树枝跳跃,在吴王面前卖弄灵巧的身手。吴王用箭射它,它能够敏捷地一一接住。吴王便命令身旁的射手一齐放箭。结果,骄猴中箭身亡。

    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自以为灵巧,仗着身躯敏捷来傲视我,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呀!唉,不能以骄傲的态度对待人啊!”

    颜不疑回去就拜董梧为师,去掉骄纵习气,摒弃享乐,谢绝荣华。三年之后,获得了国人的赞誉。

    准此意向,宋代诗人范成大写过一首《咏蛩(蟋蟀)》诗:

    壁下秋虫语,一蛩鸣独雄。自然遭迹捕,窘束入雕笼。

    夜幕降临,墙根处秋虫乱语,其中一只叫得特别凶,其自鸣得意、趾高气扬之态,宛然可见。结果被人们按迹捕获,投入雕笼之中,现出一副惶束、颓靡的窘态,再无半点生气了。这同被捕前形成鲜明的对比。诗中形象生动,构思奇巧,而且寓意深刻,颇有警世作用。

    其实,许多野生动物是非常明智的,在人类的疯狂捕猎面前,它们会机敏地实施自身保护的策略。《左传》记载,“雄鸡自断其尾”,预先做出防备,免得因为美丽的尾羽而遭人捕杀;西域产牦牛,尾长而劲,当有人射猎时,它便忍痛自断其尾;蚺蛇被人取过胆后,幸而未死者,见人便显示它的创处,以示无胆可采(注:引自钱锺书:《管锥编》。)。

    生而为人,作为“万物之灵”,就更应该警醒了。为此,庄子主张:处兹乱世,应该“自埋于民,自藏于畔,(意为隐居)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不随波逐流),是陆沉(虽在陆地,却有如沉于水中,比喻隐居而不离开世间)者也”(注:《则阳》。)。即便才德出众,也要形同无知,大智若愚,像是无知的婴儿一样;真正做到“行贤而去自贤之行”,“恬淡寂漠,虚无无为”。这样,就符合“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了—天地覆载万物,生养群伦,从来不自大,故能成其大,不居功,故能成其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注:《徐无鬼》。)。

    由此,想到了孔子对于卫国贤大夫甯武子的评论:“甯武子,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其愚不可及也。”意思是,在国家太平时节,甯武子便充分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当天下大乱之时,他就韬光养晦,藏锋不露,在一旁装傻子。他的智能,我们是容易学得到的,可是,那种韬光养晦的人生智慧,就很难达到了。

    ——坚守做人基本准则,不失自我本色,始终保持低调。庄子在《让王》篇通过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故事,来寄寓他的价值取向、处事准则。

    楚国有个名字叫“说”(悦)的隐士,隐藏在民间,以屠羊为业,因而人们都称他为“屠羊说”。

    当时,伍子胥为了报杀父之仇,帮助吴国攻打楚国,楚国一败涂地,昭王弃国奔逃,到了随国。屠羊说便也跟随着楚昭王出走,并在逃亡途中,帮助昭王解决了好多实际困难。待到楚国复国,昭王论功行赏时,想到了这个屠羊说。于是,派大臣去问他希望做个什么官。可是,屠羊说却说:“君主丧失了国土,我失去了屠羊的活计;皇上回国复位了,我也跟着回来,继续干着屠羊的活。我的爵位利禄已经收回来了,还有什么可奖赏的!”

    昭王还是坚持要给他以报答。屠羊说坚持不接受。说:“皇上失去国家,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不必承受惩罚;皇上回国复位,也并非我的功劳,所以,我也不能接受奖赏。”

    昭王听了大臣报告,便要亲自接见他。信息传来,屠羊说不是受宠若惊,而是予以拒绝,说:“楚国的法令规定,一定要是受过重赏、立过大功的人,才能受到君主接见。现在,我的智力不足以保存国家,勇敢不足以消灭敌人,当时吴国军队攻入郢都,我害怕危险而逃避敌人,并不是有心追随君主、护卫君主的。现在,君主却要废法毁约来接见我,这可不是我所愿意传闻天下的事。”

    闻听此言,昭王认为,屠羊说不贪功,不邀赏,而且,虽然身处卑贱却能陈述高明的道理,越发觉得人才难得,便让大臣司马子綦亲自出面奉劝,一定要他接受三公之位。屠羊说坚决推辞,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它比屠羊的差事尊贵得多;万钟的俸禄,我知道它比屠羊的收入豪富得多。但是,我怎么可以贪图爵位利禄,而让国君背上滥行封赏的恶名呢!我不敢接受,只希望回到自己屠羊的铺子。”最后,还是没有接受。

    晚清名臣曾国藩对此予以激赏,在给他的胞弟曾国荃的生日赠诗中,写道:

    左列钟鸣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他从自己的切身体验出发,感慨祸福无常,升沉难料,最高明的还是那个屠羊说,所以应该低头礼拜,奉他为师。

    ——善用减法,符合“为道”的准则。“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注:《知北游》。)。为道不同于为学,为学是一个逐步积累的过程,增长知识、经验,需要逐日积累,不断地增添,这是做加法;为道是一个逐步减损的过程,悬置定见,破除我执,化解知识,去掉贪欲,则要讲究做减法,消减种种生理的欲望、心理的情绪、意念的造作,最后达致“虚一而静”,这应该是最高的境界。

    三

    戒贪、戒得、戒欲的道理,在于“贪”逆天悖理,定会触犯刑法;“得”就是“失”,总须付出代价;“欲”将蚀损本性,纵不身败名裂,也会堕志损真—现实的声色货利,正在吞噬着人的本性与良知。所以,老子有“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注:《老子》四十六章。)的警告。庄子在《盗跖》篇,也曾借助知和之口,告诫世人:“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

    可是,实际情况恰恰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得无餍,欲壑难填。

    林语堂先生讲过这样一个笑话:

    一个人要从幽冥降生到人间去,他对阎王爷说:“如果要我回到人间,你须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阎王爷问。

    那人说:“我要做宰相的儿子,状元的父亲;我的住室四周要有一万亩地,有鱼池,有各种花果;我要有一个美丽的太太和一些姣艳的婢妾,她们都要待我很好;我要满屋珠宝,满仓五谷,满箱金银;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荣华富贵,活到一百岁。”

    阎王爷说:“如果人间有这样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就不让你去了!”

    清代乾隆年间,坊间刊刻一部《解人颐》的读物,里面有这样一首俚诗,同样惟妙惟肖地描绘了这种情态: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

    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

    槽头拴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

    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

    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

    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看来,知足知止,说来容易,实际做起来却难上加难。正如《红楼梦》里跛足道人所吟唱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看到世人贪得无厌,至死不悟,唐代文学家、思想家柳宗元写了一篇警世寓言《蝂传》:

    蝂是一种善于背负东西的小虫子。爬行时一遇到东西就取过来,抬起头把东西背上去。背上东西越来越重,虽然弄得非常疲劳,还是不肯罢休。它的背很粗涩,因此,积聚的东西不易散落。这样背下去,终于跌倒地上无法起来。有的人可怜它,替它拿掉背负的东西;但它只要能爬行了,又依然攫取如故。它还喜欢爬高,哪怕用尽了力气也不肯停下,一直到摔在地上跌死为止。

    接下来,作者评论说:

    现在社会上贪取的人,一遇到财物就不肯放过,拿来增加他的家产,不知道这样做会成为自己的负担,总是只怕财物积聚的不多。等到他稍有疏忽而跌倒了,就会罢官、降职、远谪,这已经够困苦的了;但他只要能东山再起,便又克制不住,天天想提高自己的官位,增多自己的俸禄,变本加厉地贪取财物,以至于临近倾危跌落的边缘。他即使看到前面有人贪财丧命,也不知警戒。这种人,虽然他的形体比蝂高大,名称也叫作“人”,但他的智慧却跟小虫一样。这也够可悲的了。

    比庄子出生整整早了一百年的古希腊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长年光脚赤足,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长袍,在雅典街头演说。经过市场时,看到商品琳琅满目,布满街头,他感慨地说:“这里竟有那么多的东西,是我根本用不着的!”他长得很丑陋,像个胼手胝足的脚夫,却被雅典美少年崇拜为神祇。他说:“是的,一无所需最像神。”

    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当年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年薪为一万六千美元,他主动要求减至三千美元,人们大惑不解。他解释说:“每件多余的财产,都是人生的绊脚石;唯有简单的生活,才能给我以创造的原动力!”“简单的生活,无论对身体还是精神,都大有裨益。”他在弥留之际,立下遗嘱:不发讣告,不搞葬礼,不建坟墓,不立纪念碑。这样,什么墓地呀,故居呀,纪念碑、纪念馆呀,统统都与他无缘。可是,又有谁不承认他的盖世勋劳、伟大精神、永恒价值呢!听说,伦敦的著名医院汤普森急救中心的接待大厅里,镌刻着这样一句话:“你的身躯很庞大,但你的生命需要的仅仅是一颗心。”说这句话的是美国好莱坞影星利奥·罗斯顿。1936年,他在英国演出时,因过于肥胖导致心力衰竭,被送进了这所医院。尽管医生竭尽全力,但这位影星的生命还是没能挽救过来。临终前,他留下了这句遗言。

    后来,这座医院又为美国石油大亨默尔治疗心力衰竭,取得了成功。出院后,默尔将价值几十亿的公司卖掉,所得全部捐献给社会慈善、卫生事业,自己则到苏格兰一处乡间别墅,颐养天年。在答记者问“这是出于何种考虑”时,他说:“是利奥·罗斯顿那句话提醒了我。”原来,他从中领悟到,巨额财富跟肥胖的躯体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获得一种超过自己需要的东西。对多余财富的追逐,只会增加生命的负担。人要想活得健康,活得自在,就必须舍弃多余之物。

    其实,这个真理性的认识,早在两千三百年前,《庄子·逍遥游》中就讲过了:“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就在庄子坐在乡下一间简陋的茅屋里,发表这番宏论的同时,那个小于他十几岁、号称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建立了横跨欧非亚的马其顿王国的西方大人物—亚历山大大帝,正在领兵从埃及出发,经中亚进入印度的恒河流域,展开浩浩荡荡的东征,追逐着他的征服全世界的狂想。这天,他在路边意外地发现,一个人不停地在原地跺脚。对这一举动,他感到很奇怪,便派人前去问个究竟。原来,这是一位识机在先的东方哲人。这位智者的答复,竟是冷冷的一句话:“即使你征服了整个世界,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脚下这一点点。”

    “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这句民间流传的俗语,恰好是“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注脚;而那位东方智者告诫亚历山大大帝的格言,与此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佛禅讲究“放下”。何为“放下”?就是凡事放得开,不计较。“放下”不是放弃,任何东西都不要,而是要有所选择,放弃多余之物,卸掉背上沉重的负担,不能贪得无厌,像小虫蝂那样,见到什么东西都要攫取过来,驮在背上。“放下”,既是一种解脱的心态,豁达的修为,更是一种人生智慧。

    其实,即便不是多余之物,而纯属需要的东西,如果处置不当,也同样会产生庄子所说的“累人之害”。苏东坡有一段话讲得很好:“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注:苏轼:《宝绘堂记》。)所谓“寓意”,就是借客观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产生审美愉悦;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带来得失的痛苦。而“留意”,亦即出于自身利害关系而产生的占有欲,则有别于审美欣赏的“寓意”,无论其为尤物还是微物,都足以为病。—“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

    这使我想到法国女作家加尼哀的一篇小说。故事梗概是,一个生活穷困、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家,那天,他和妻子散步,发现林中有一栋小房子,充满了唯美、浪漫情调;可是,房价太贵:一万法郎!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价。本来,应该是“事到无成意转平”,可是,他们却真正“留意”了,醒里梦里放置不下:想象着买下之后,该如何装修它、美化它,甚至连小屋的名字都起出来了,在不着边际的期盼中,贪享着占有的乐趣。夏去秋来,收获的季节到了,画家的画作也有了买主,这样,一万法郎便到了囊中。欢快之余,小夫妻便筹划着这笔钱如何使用。最先闯进妻子意念的仍然是那栋房子。于是,他们便再次前往林中探看。可是,不看则已,看了竟大失所望,入眼的景色完全变了样,干枯的黄叶散布在周围,夏日明亮的阳光不见了,代之以阴暗、潮湿与沉闷。原来,当初小夫妻是以审美的心情来观赏房屋,此刻,则是以买主(占有者)的身份来看的,幻梦、憧憬统统被蒸发掉了。他们默默地踏上了归路。料想不到的是,两人爱情的热度竟也随之而骤减,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应该说,庄子的做减法,绝不仅仅是着眼于是否需要问题,根本出发点是“虚而待物”,悟道存真,关键体现在一个“忘”字上。著名学者牟宗三先生有言:“道家智慧是‘忘’的智慧。”这里的“忘”,兼有解脱、化解、消减、摒弃的多重含义。

    《大宗师》篇有一句名言:“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又说:“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涸辙之鲋”,彼此靠着吞吐口水,相濡相嘘,根本不可能做到相忘;只有置身于江河湖海的广阔天地,鱼才能达到相忘境界。同样,人优游于浩瀚无涯的大道之中,就能相互忘记,逍遥自适;而当遭遇道术沦丧时,情况就不同了,人人自危,难于相处,必然斤斤计较,磕磕碰碰,麻烦不断。

    忘,不仅在己,而且在人。日常生活中,备受关注,是人所普遍向往的;可是,吊诡的是,人恰恰是在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注”中,丧失了自我,丧失了自由,丧失了主动。试看那些“名人”、“名家”,哪个不是这样?反之,处于“天放”状态,处在畅怀适意、悠哉游哉、浑然相忘的状态下,倒是可以得遂性命之情,感受到自由放任,天趣盎然。

    在悟道过程中,人的心灵就更容易获得一些天启,解识某种天机。所以,庄子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嗜好和欲望太深太重的人,他的心智必然被堵塞得严严实实,那样,天然的人生领悟力就必然很浅了。民间有“火要空心,人要虚心”的格言:生火时,不能把炉膛里的柴禾填得过满,否则,火就烧不旺了;做人也是如此,《人间世》篇有“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说法:心灵不能堵塞得太满,必须扫除一空,才能透亮、发光。只有清空虚静的心(室),净除任何尘滓杂念,才能悟出大道(白),生出智慧,进入清澈澄明的境界。

    关于“忘”的功夫,庄子强调,要通过“三外(忘掉、遗弃)”的路径,达致“三无”的境界。在《大宗师》篇,他借得道者女偊之口,讲述了学道、体道的过程。前三步都是“外”:“三日而后能外天下(遗忘世故,放弃对外界的关注)”,“七日而后能外物(忘掉万物,包括功名利禄,卸掉各种包袱,做到‘不为物役’)”,“九日而后能外生(把生死置之度外,心境澄明洞澈)”,这与《知北游》篇所讲的“吾身非吾有也”遥相呼应,高度一致。这样,就可望成为“至人、神人、圣人”,达致“无己、无功、无名”(注:《逍遥游》。)的境界。它的标志,是去除自我中心,摒弃为名缰利锁所束缚的小我,让自己的精神穿透形骸,实现与天地精神往来。

    庄子《达生》篇还讲了梓庆“削木为”的故事:

    梓庆做成了一个野兽形状的钟架,人们见了都惊为鬼斧神工。

    鲁侯问他:“你是靠什么秘诀做成的?”

    梓庆说:“我是一个工人,哪里有什么秘诀?虽然这样,我还是有一点可以说道的。我在准备做钟架之前,向来不敢耗损气力,一定要靠斋戒来平定内心。斋戒三天,不敢存想奖赏爵禄;斋戒五天,不敢存想毁誉巧拙;斋戒七天,往往忘记自己还有身体四肢。这个时候,不再想到是为朝廷做事,只专注于技巧,而让外来的顾虑消失;然后,深入山林,察看树木的自然本性,遇到形态躯干适当的,好像看到现成的钟架,这才动手加工;没有这样的机会,就什么都不做。”

    这里的准备工作,分忘利、忘名、忘身三个阶段;然后再以虚静之心,观察树木的天性;进而看出哪种树木即是未来的钟架。这样,再动工制作,就巧夺天工了。

    禅宗有两首著名的佛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朝朝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神秀和尚的偈子,将身心比作菩提树、明镜台,看来,仍然有所执着,没有达到开悟的境界;而六祖惠能的偈子,则是“四大皆空”,通篇突出一个“忘”字: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之所以要“忘”,为的是减少负担,免除干扰,去掉计较的心理。在《达生》篇,庄子借用孔子的话来阐明这个道理:善于游泳的人,忘水;精于潜水的人,视深渊如山陵,同样无视于水。这样,他们到任何地方都会轻松自在。

    道理是互通的,不仅游水是这样,即使像放牛这样的粗活,艺术创作这样的精工,也莫不如此。《田子方》篇讲了这样两个故事:

    虞国的百里奚,被卖到秦国去为人放牛,由于他没把爵位、俸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最后,秦穆公竟忘掉了他的地位卑贱,而把国家大事交付给他。

    宋元君打算找人画图,所有画师都到了,行礼作揖之后站在一旁,吮笔磨墨。这时,有一位画师晚到一步,只见他意态悠闲地走进来,拜揖之后,也不站立恭候,就直接到画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只见他解开衣襟,裸露上身,盘腿端坐着。宋元君说:“行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师哩!”

    这里的核心问题,是要“忘己”。何为“忘己”?在《天地》篇,庄子曾借用老子的话加以解释:人的动静、生死、穷达,都不是自己主宰得了的;一个人所能做的,是忘掉外物,忘掉自然,这就叫作忘己。忘掉自己的人,可以说是与自然合一了。

    “己”,通常理解为自我。在庄子笔下,自我,有两种指代,也就是两种形态、两种概念。一种是与道(自然)为一、与天地万物为一的,超越的自我,或曰本质之我、真我;一种是与道相对的,世俗之我,或曰欲望之我、小我。庄子在《齐物论》篇,曾假托高士南郭子綦之口,谈到一个“今日吾丧我”的哲学命题。“吾”之含义属于前者,亦即超越的自我;而“我”之含义,则为后者,即世俗的我。“今日吾丧我”,也就是今天吾摒弃了偏执的我,去除了抱有机心、成心、成见的我。

    四

    作为运用减法的核心观念,“忘己”、“丧我”都属于人生观、价值观的范畴。它们的外化,必然反映到自然观、社会观与政治观等方面。

    庄子在《秋水》篇借用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阐释了这个问题.。

    河伯问:“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为?”

    北海若答:“牛马生来就有四只脚,这叫作自然;给马戴上笼头,给牛鼻穿个孔,这叫作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去摧残与毁损自然,不要用智巧去改变与破坏命定,不要为贪得而追逐名声。谨守这些道理,勿违勿失,这就叫作回归真实。”

    在庄子看来,天地万物就其本性来说,都应该是自然而无为的。《知北游》、《至乐》篇分别有所讲述:

    天地美妙无极,却从来不发一言;四时规律昭然,却并不加以论议;万物赋有既定的成理,却不做任何说明。圣人就是要存想天地的美妙,而通达万物的至理;所以,至人无所作为,大圣绝不妄动,正是观察天地的缘故。

    天无为,所以能够清朗;地无为,所以能够安宁。这两种无为互相配合,万物才得以化合、生长。恍恍惚惚,似乎没有什么来源;惚惚恍恍,似乎没有什么形状。万物不断化生,都是从无为中繁衍出来的。所以说:“天地无所作为,而所有的一切却都是由它们造成的。”

    同样,就人的自然本性来说,也应该是无为的。庄子在《庚桑楚》篇指出,本性是生命的实质所在。感物而动,称为作为;作为虚伪,称为过失。要保持人的本性,就必须处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这万物的本然状态。

    《天道》篇讲:

    水面静止时,才会显得明亮,又何况人的精神呢!圣人的心是清静的,可以作为天地的明鉴,万物的明镜。至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本然状态,也是道与德的真实内涵。所以,古代的帝王、圣人都止息于此。止息,才能达到虚空;虚空,才能达到充实;充实,才可实现完备。虚空才可清静,清静才可活动,活动才可自得。清静才可无为,无为才可各尽其责,无为才可自在愉悦,自在愉悦的人才能不为忧患所困,年寿自然长久。

    庄子提倡恬淡无为的自然观,力主除掉人为、矫饰、欺诈、做作,让天地万物本真地存在,让人本真地存在,让艺术本真地存在。所以,后来的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说:“庄子是历史上第一个自觉而深刻地揭示人与自然关系的美学家。”

    这类富有形上思维的道理,普通民众未必能够说得出来,但是,他们同样也有自己认可的生活哲理。

    报载:

    一个在大都市生活惯了的年轻人,去云南丽江旅游,那里给他的突出印象,是生活节奏缓慢,人们显得特别悠闲、自在。而他却从来不知悠闲为何物,走在街上行色匆匆,一边快速赶路,一边忙不迭地往嘴里塞着食物,突然看到前面的公交车进站了,更是一面小跑着,一面把剩下的食品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喘着粗气冲向车门口,否则这趟车就错过了。想着每天都发生的这一幕幕情景,再对照一下丽江人的生活,他忍不住向当地一个老妈妈问道:

    “阿婆,你们这儿的人,怎么都是慢腾腾的?若是加快一点,收入不就多一些?也能多享受一些呀!”

    老妈妈听了,没有即时作答,却反问一句:“那我问你,人生的尽头是什么?”

    年轻人说:“是死亡呗!”

    老妈妈说:“对了,是死亡。既然生命的尽头是死亡,那我们为什么着急忙慌地往那儿奔?怎不好好享受一下经历的每一刻?”

    年轻人听了,半晌答不出话来。

    在政治方面,庄子更是主张无为而治。他认为,古代养育天下苍生的人,无欲而苍生自己满足,无为而万物自己化成,沉默寂静而百姓得以安定。(注:《天地》。)“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注:《在宥》。)庄子在《胠箧》篇指出,君主尚智使巧,逞能役物,是导致天下大乱的根源:

    在上的君主若是喜欢智巧而违离正道,天下就会大乱了。怎么知道是这样呢?弓箭、鸟网、机关这类的智巧太多了,鸟在天空受到惊吓就会乱飞;钩饵、渔网、笱篓这类智巧太多了,鱼在水中受到惊吓就会乱游;栅栏、兽槛、兔网这类智巧太多了,野兽在山泽里受到惊吓就会乱跑;智数诈伪、钩心斗角、颠倒错乱、强词诡辩,滑稽坚白之智、诡谲同异之谈,这些花样太多了,世俗百姓便会受到煽惑,导致迷离混乱,无所适从。所以,天下每每大乱,罪过全在于喜好智巧。

    在《山木》篇,庄子还假借一位隐士之口,描述了遥远的南方“建德之国”的情形,宣扬他的清静无为的政治主张:

    那里的百姓愚钝而又质朴,很少有私心和欲望;知道耕作而不知道储存,给与别人什么,从不希图酬报;不明白义的归宿,不懂得礼如何实施;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合乎自然的道理;他们生时自得而乐,死时安然而葬。

    庄子指出,古代的人,处在混沌蒙昧之中,世人全都淡漠无为。那时,阴阳和谐宁静,鬼神不来侵扰,四时合乎节序,万物不受伤害,众生没有夭折,人们虽有智谋却无处可用;后来,天赋本性不断堕落,施行治化,使人心由淳朴变为浇薄,离道求善,矫情以行,去自然之性,生分别、计较之心。彼此更相谋虑,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然后,再添上文饰,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于是,民众开始迷惑与混乱,再也无法回归恬淡的情性,恢复自然的本初了。(注:《缮性》。)庄子在这里指出,即使出于仁德之心,也确实求安于天下,但是,因为背离了人的天性,最后带来的也必然是祸乱重重。

    在《应帝王》篇,庄子还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阳子居去见老聃,请教说:“假如有人,素性聪慧,心智敏捷,透彻明达,学道精勤不倦,像这样,可以和明王相比吗?”

    老子说:“在圣人看来,这不过是胥吏治事,为技能所累,劳苦形骸,扰乱心神。须知,虎豹因为毛皮上有纹饰而遭人捕猎,猿猴因为敏捷所以被人捉来拴住。这种因为华彩、技能而困累其身的人,怎能和明王相比呢?”

    阳子居觉察到自己拟于不伦,有些惭愧地说:“那么,请问明王是如何治理政事的?”

    老子说:“明王理政,功劳广被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化及万物,而百姓并不觉得有所依赖;虽有功德,却推功于物,不显其名;他能使万物各得其所,而自己却立足于不可测识的地位,看上去行若无事。”

    这就叫作无为而无不为。

    依庄子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有为而累”。从表面上看,有为显示了人的作为,反映了人的制服外物而为我所用的自由意志;但是,与此同时,自身的意志与行为又为外物所牵累,最终不免“为物所囿”、“为物所役”、“为物所累”。

    记得南宋诗人陆游曾写过一首《读易》的七绝:

    揖让干戈两不知,巢居穴处各熙熙。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始羲皇一画时。

    诗人说,原始初民巢居穴处,整天欢蹦乱跳,熙熙攘攘,既不懂得干戈扰攘,也不知道什么礼让雍容。偏偏是伏羲皇爷多事,他要仰观天象,俯察大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制作出那神奇的“八卦”,在那浑圆、混沌中,多此一举地画出一条曲线,分出了“阴阳鱼”,从而凿破了乾坤的秘密,设置下“男女之大防”。这样一来,可就给后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简直是没事找事!

    黑格尔老人也有过类似说法:“亚当和夏娃在从知识树上摘食禁果之前,都赤裸裸地在乐园里到处游逛。但是,一旦他们有了精神的意识,意识到自己的裸露,就感到羞耻了。”

    芸芸众生,悠悠万事,整天纷纷扰扰,动荡不宁。在庄子心目中,许多东西都是外在的、附加的、多余的——

    何必要那么多王治礼制?

    何必要那么多改造征服?

    何必要那么多权谋机巧?

    何必要那么多利欲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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