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本传中记载,庄子曾为“蒙漆园吏”。蒙邑,经考证,在宋国都城商丘东北部,也就是庄子的出生地。蒙邑的漆园当是国家所属的漆树种植园,可能也包括制漆作坊。这个吏职,级别甚低,而且不属于行政范畴,只是一个经济管理性质的下层小职员。
漆树是我国特有的经济树种,其所产之漆在我国古代应用范围很广。由于它有防潮、防腐和美观、耐磨的功效,不仅应用于宫殿、舟车、乐器、家具、器皿、棺椁等方面,而且,对于战车、战船、矛杆、弓弩等战备用品,漆也是不可或缺的。
经考古发现,早在四千多年前,我国先民就已开始从漆树上取漆,经过制作,用于生产生活多个方面。宋国疆域属于古豫州范围,《尚书·禹贡》篇有豫州“厥贡漆、枲、、”(漆以及织成布和未成布的麻、葛类,同为周时贡品)的记载。战国时魏国史官所著史书《竹书纪年》里讲:“梁惠成王十六年,邯郸伐卫,取漆富丘,城之者也。”说的是赵国南侵卫国,夺取富丘(在今商丘之北菏泽境内)盛产的漆,并筑城于此。这个时节,庄子十多岁。看来,先秦时期,漆及其制品确是当时国计民生中一项重要产品,在宋、曹等国的许多地区都曾广泛种植漆树。
学界大抵认同,庄子为漆园吏时间很短。大约任职于公元前340年左右,两三年后,便主动辞去了这个职务,其时庄子刚过三十岁。
期间,还发生了庄子却楚之聘、“不做牺牛”的事件。当代学者曹础基根据明·焦竑《老子翼·附录》:“(周)显王三十年(楚威王元年),楚聘庄子为相,不就,隐濠上漆园”的记载,断定楚威王遣使聘庄,当在公元前339年或稍后。
对此,《庄子·秋水》、《列御寇》篇和《史记》庄子本传中均有记载,然间有异辞。《秋水》篇记载:
这天,庄子正在濮水岸边钓鱼。楚威王派遣两位大夫先去表达心意,说:“我们的国王希望将国家大事托付给先生。”
庄子手持钓竿,头也没有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楚王特地用竹箱装着,手巾盖着,把它供奉在庙堂之上。你们说,这只龟,是甘心死了,留下骸骨,受到尊贵待遇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呢?”
两位大夫答说:
“它当然愿意活下去,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了。”
庄子说:
“那么,你们就请回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了。”
庄子本传记为:楚威王闻知庄子的贤名,专门派出特使,带着厚重的礼金前往迎聘,许诺要请他出任卿相。
庄子说:
千金,这真是重利;而卿相,就更是尊贵的高位。可是,你看没看见过祭祀用的牺牛啊?精心饲养了几年之后,就被主人披上五彩绣衣,牵到了太庙里,宰杀献祭。到那时候,莫说是做牛,它即使想要做一头孤弱的猪崽,能够做得到吗?请你快走吧,别污浊了我。我宁愿整天游戏在污泥之中,以自得其乐,决不愿意受统治者的羁累。我将终身不仕,以快心适志。
做如是选择,自然是取决于庄子的人生追求、价值取向。屈身作吏,覥颜事人,是他所鄙弃不屑的;他也完全没有飞黄腾达、荣宗耀祖、立功立德的期望;更不像同时代的孟轲那样,抱有“发政施仁”,“救民水火”,“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家国情怀。他所追求的只是真正的身心自由、生命自主;哪怕是做一只草泽里的野雉,只要能“不畜樊笼”,全靠自力,无恃无待,无累无患(注:《养生主》。)。这个愿望可谓普通至极,平凡至极,可是,真正能够做到,又谈何容易!
成书于汉代初年的《韩诗外传》中对此有一段阐释:“君不见大泽中雉乎?五步一噣,终日乃饱;羽毛泽悦,光照于日月,奋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志也。援置之囷仓中,常噣粱粟,不旦时而饱;然犹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鸣,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
庄子以极度的清醒和超凡的远见,洁身自好,特立独行,逍遥于政治泥淖之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始终和统治者保持着严格的距离。这同其他的晚周诸子,在观念上存在着本质的差异。在那种社会昏暗、政治污浊的环境中,绝大部分读书士子,都迷失了自我,摒弃了生命价值,“莫不以物易其性”,“危身弃生以殉物”,“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注:《骈拇》。)。对此,陈鼓应先生有个解析:“先秦时代,士人群起而出,然而大多是依违于仕隐之间。庄子则超越了仕与隐的冲突与两难,既‘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又‘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在板荡的时代中,做一位清醒者、殊异者。”
他在政治上,既傲然独立,绝不苟活以媚世,又能随物适变,无所可否,摆脱世务,使自己无所可用;生活上,则选择极度简单的方式,坚持自食其力,靠着编草鞋、钓鱼虾来勤俭度日,维持低标准的生存状态;这样,在人格上,就可以保持自我的尊严与高贵,不受任何政治派别、社会集团的控制与影响;精神上,潇洒、超拔,营造一种从容、宁静、宽松、澹定的心态,以超群的智慧化解现实中的种种矛盾,祛除一切形器之累。“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注:晋·潘岳:《秋兴赋》。)。
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庄子终身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的价值观,从而成为“官本位文化”坚定的反叛者,获得一种与天地自然同在的精神超脱,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陶醉感、轻松感。
作为博古通今的大学者,庄子熟知各国的史事,特别是那些在学术界具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诸如,生活于春秋时代的道家始祖老聃和儒家的创始人孔丘,还有早于自己三四十年的法家代表人物商鞅,等等。老聃号称“古之博大真人”,《庄子·天下》篇说他,“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韬光养晦,奉行“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人生理念,以养性全生为宗旨。而孔丘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栖栖皇皇,席不暇暖,历经十四个春秋,奔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一路上,饱遭长沮、桀溺、楚狂接舆、荷蓧丈人等的讥讽、批评,郑国人甚至嘲之为“累累若丧家之狗”;但其所推行的以“仁政”为核心的政治主张,却最终也找不到买主。尽管“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注:《天下》。);但那些霸主、时君却无意于施行儒家的所谓“仁义之道”。迨至战国时期,这种情况未见扭转,甚至有以过之。当商鞅向秦孝公进行类似的说教时,孝公竟酣然睡去,醒转过来还斥之为“妄人”。商鞅从中接受了教训,最后以刑名、法术之学取悦于孝公,变法图强,卒成霸业;但他自己却并未因此而获得好运,最后的下场是:“作法自毙”,惨遭“车裂”,分尸示众。
如果说,发生在秦国的这场惨剧犹在西陲之远;那么,在此前十七年和此后九年发生在宋国都城的两场宫廷政变,对于庄子来说,就都是昭然皆在目前了:先是剔成杀戮了奢侈无道的宋桓侯,自立为国君;后来,他的弟弟戴偃,又“依样画葫芦”,逐兄自立,剔成逃奔到齐国。这一切,都彰彰在人耳目,纵非宫廷中亲历亲与,听起来也令人汗毛倒竖,齿根发冷。庄子自然不肯和那些虎狼之徒搅合在一起,于是,便痛下决心,抽身脱险,远远离开政治这个“是非坑”。
其实,即使不存在这类政治风险、杀身之祸,就庄子的秉赋与天性来说,他也确实不是一个做官的材料。拉他从政,无异于套牛拉磨,驾犬耕田,不仅官当不好,自己也会跟着吃苦遭罪。
无分中外古今,基本上可以肯定,哲学家成就不了出色的政治家。哲学家所拥有的,是一颗整天都在思索问题的无比沉重的大脑,一颗时刻都在滴血的敏感的心灵,他们把灵魂受难看成是精神享受;他们可以有洞见,有卓识,有妙赏,有深情,却缺乏政治家所断不可少的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魄力,更不谙戡天役物的手段、覆雨翻云的权谋。难怪赫拉克利特执意要把王位继承权让给兄弟,并且说:“宁愿跟小孩子一道掷骰子玩,也不去摆弄政治。”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那么,庄子何以还偶涉官场,在漆园里谋个临时差事呢?现在猜想,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养家糊口,出于“稻粱谋”的无奈;如同孟子所说:“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为贫。”二是,老朋友惠施看他实在衣食无着,便出面举荐,而他难拂盛意,只好虚与委蛇,实际上并不热衷于此,更没有久于官场的打算。
他虽然并不适合从政,但从《人间世》篇看得出来,庄子对于官场腐败、仕途险恶、宦海浮沉的观察,却是至为透彻而深切的—其间波诡云谲,凶险莫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致灭顶之灾;即使没有性命之虞,由于世路多艰,社会关系盘根错节,处兹乱世,参预政事,也极端不易:“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被追究责任,横遭罪谴;“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办事总须付出代价,而且难免招人反对,“佐阴则伤阳,佐阳则伤阴”,无论是成功与失败,都必然遭致祸患(注:《人间世》。)。
他曾假借孔子与弟子颜回的对话,道尽了“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同最高统治者相处的艰难。孔子说,好名,就会互相倾轧;而智巧,则是争斗的工具,两者都是凶器。除非你不发一言,出言便会惹出麻烦。你若坚持在暴君面前畅谈仁义规范这一套主张,那就等于用别人的短处彰显自己的高明;在你尚未取得信任之时,就率性直言,一定会惨死在暴君的屠刀之下。以为只要修己励行,就能博得君王的喜欢,这更是一种误判,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从前,关龙逢之见诛于夏桀王,王子比干被商纣王剜心,就是实例。这两位大臣都勤于修身,爱护百姓,但由于居下而拂上,所以,君王就利用他们的道德修养加以迫害。这都是好名的结果。(注:《人间世》。)
二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庄子率先提出了人的自由问题;他把自由精神作为生命的最高准则,看得高于一切,重于一切。辞官却聘,“不做牺牛”,“不为有国者所羁”,这类纯乎出于高度自觉的人生道路抉择,都和这种自由精神紧密地联结着。就是说,它的根本出发点,在于追求自由,珍惜自由。
那么,何谓自由?自由应作如何理解?一般从字面上阐释,自由就是任情随意,无拘无束,可以从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这种看法不尽科学,也不符合庄子所倡导、所追求的自由的原义。庄子是从哲学层面上提出问题的,认为自由是一种精神方面的感受与追求,那种自由境界,是一种主客观之间无任何对立与冲突的精神状态,是一种无任何牵系与负累的超然心境,首先体现在“逍遥游”上。按照陈鼓应先生的解释:“逍”是消释而无执滞;“遥”是随顺而无抵触;“游”是象征无所拘碍的自由自得状态。总括言之,即形容精神由解放而得到自由活动的情形。
但同是自由,也要分成多个层次:《逍遥游》篇说到的大鹏与列子的情态,固属诗意盎然,任情适意;但那都只是相对的自由状态,而不能算作绝对的自由。“九万里风鹏正举”,凭借的是六月飓风所掀起的波涛的托浮,然后才能背负青天,毫无阻碍地飞往南冥;“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过了十五天而后回来,同样要依恃风力的撑持,因此,也不能算作真正的逍遥,原因是还“有所待”。“所待”的条件不在己,条件一变,自由便随之丧失。而庄子所向往的,乃是真正的逍遥,是“无待”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只有达到这种境界,才称得上是绝对的自由。
在那社会激烈转型的时代,鉴于许多人终日营营役役,跳踉腾挪,或成为专供他人驱使的两脚工具,或沦为自己情志、欲望的奴隶,或变作种种身外之物的殉葬品,以致完全忘却自己的真实面目与人生本色,庄子就个体生命这一命题,给出了三个著名的观点:
一是,生命的存没乃自然之理,所以要听命自然,服从自然,皈依自然:“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由此,衍生出性分所至,人本无为的观点:“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吾身非我有也”(注:《大宗师》。);
二是,因此,应该超然对待生命的存在,“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注:《大宗师》。);
三是,个体生命本身是一切存在的出发点,反对“危身弃生以殉物”,反对身为物役,明确提出:“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治理国家、天下,不过是“绪余”而已。“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注:《让王》。)
三者统一构成庄子的生命观,它的实质、它的核心乃是自由观,最后落脚在生命自由、精神独立、“不做牺牛”、“不能危身弃生以殉物”上。一、二两点与第三点并不抵牾,前者说的是生命的自然形态,后者强调的是生命的价值,它们的着眼点不同。其实,《齐物论》篇“不亡以待尽”的后面,接着讲的就是重视个体生命的意义:“苶然(困顿之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
庄子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俯瞰世间种种沧桑变化,以天才思想家的高度敏感性,感时伤世,最早地揭示了“人为物役”、“心为形役”这种生命存在的悲剧现象,开启了两千年后一些西方哲人关于“人的异化”思想的先河。我们阅读西方现当代一些哲学家、文学家的著作,常常感到庄子的在场。发现他们有些观点竟然同庄子的惊人的一致,比如,认为个人是本原,是圆满自足的整体,社会和国家不过是它的派生物(庄子称之为“绪余”),因而无须依靠社会、国家来判定其价值。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工具或手段;只有人,才是唯一的目的”;“人,实则一切有理性者,所以存在,是由于自身是个目的,并不是只供这个或那个意志任意利用的工具”。这些论点都同庄子的思想暗合榫卯,如出一辙。
同“不做牺牛”的生命宗旨相呼应,在庄子心目中,为君也好,为臣也好,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生命价值;相反,其所作所为,往往以爱民为名,乃“害民之始”。在《徐无鬼》篇,他曾就此对魏武侯提出了尖锐批评:“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口鼻”;直至发动战争,屠杀他国的士民,并吞人家的土地,以满足一己的私欲。而下面的官吏,即使是至微至末的职位,也免不了要充当媚上欺下、鱼肉百姓的帮凶角色。所以,依庄子之见,最佳的选择,就是做个远离政治的布衣、隐士。
春秋战国时代的知识阶层,也就是“士”,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以道自任”,作为文化的传承者和道义的担当者,作为国家、民族的感官与神经,一定程度上左右着社会的发展、人心的向背。但是,吊诡的是,社会却没有先天地为他们提供应有的地位和实际的政治权力,而要获取一定的权势以推行自己的主张,就必须像孔夫子那样,栖栖皇皇,奔走道途,争取解褐入仕,取得君主的信任和倚重。显然,这种获得是以丧失一己的独立性、消除心灵的自由度为其惨重代价的。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式的难于破解的悖论。古代士人的悲剧性正是在于,他们参与社会国家管理的过程,实质上就是臣服于统治权力的过程,最后,必然形成普泛的依附性。不仅丧失本性,丧失精神自由,更为惨痛的还会危身弃生,性命不保。“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天到晚,总是高悬在头顶上。
当然,也有部分读书士子,选取了独善其身的避世、隐逸之路。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他们更看重个体生存形式和精神活动的自由自在;要在攫取爵禄、奉侍王侯之外,创造出另一种自身的存在价值,保持其独立人格与自由的意志。他们一般都具有较高的文化层次和道德修养,智慧与才能往往高出常人,但由于认定社会现实、仕途官场是污浊的,因而不愿与时辈为伍,与俗流同污,而是洁身自好,独立轶群,“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他们否定外在权威,卸却自身责任,远离功利,逆俗而行;以放弃仕途的富贵荣华为代价,博取更多的精神自由和更高雅的审美体验;忽视物质的享受,追求精神的超越,鄙弃以利相交、虚伪夸饰的人际关系,向往恬淡自然、超越功利的精神境界;秉持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生存理念和生命追求。
但是,说来容易,而要实际践行,却又难乎其难。那些真正的隐逸之士,为了逃避世俗的纷扰,总要匿迹于远离市廛的江湖草野,或者栖隐在山林岩穴之中,过着一种主动摒弃社会文明的原始化、贫困化的物质生活,像庄子所说的,“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注:《刻意》。)。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艰难困苦,还不是物质条件的匮乏与贫贱生活的折磨,而是精神层面上的苦境,所谓“隐身容易隐心难”。
隐士幽居与孀妇守节有些相似,与其说要过物质上的难关,毋宁说,主要还是战胜心灵上的熬煎。就是说,找一个远离尘嚣、摆脱纷扰的林泉幽境,把身子安顿下来,比较容易做到;可是,要真正实现心神宁寂,波澜不兴,使灵魂有个安顿的处所,却须破除许多人为的障碍,经过一番痛苦的磨炼功夫。为此,他们往往通过亲近大自然,获得一种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陶醉感和脱掉人生责任的轻松感,使隐居中的寂寞、困顿和酸辛,从那些无利害冲突、超是非得失的审美愉悦中,得到心理上的慰藉和生命价值的补偿。
翻开晋·皇甫谧的《高士传》,那类尘心荡尽、真正安于隐逸的人士,为数并不很多。上古的许由、巢父,可以拔得头筹。许由初隐于沛泽,因帝尧欲以天下让之,而逃耕于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后来,帝尧又召之为九州长,许由不愿闻之,便洗耳于颍滨;适逢巢父牵牛来饮水,见许由洗耳,问明缘由,便责备他隐居不深,欲求名誉,以致污秽犊口,遂牵牛至上流饮之。
还有一位善卷先生,据《庄子·让王》篇记述: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
汉代的严光,早年曾同南阳郡的刘秀一起四出游学,彼此结下了深厚友谊;后来刘秀夺得了天下,文官武勇,风虎云龙,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唯有严光却躲得远远的,更名变姓,高隐不出。光武帝仰慕其才情、人品,令各郡县四出寻访。找到之后,严光却拒绝出山,使者往返三次,被逼不过,勉强登车到了京城洛阳。见到刘秀之后,他严词加以责问:“从前唐尧以盛德著称,但仍有巢父隐居不仕。人各有志,何必相逼呢?”光武帝无可奈何地说,我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竟不能屈你为臣呀!说罢,叹息登车而去。严光也就回到了富春山下七里泷中,钓他的酸菜鱼去了。
像这类自甘退出社会舞台,彻底放弃对现实社会的价值关怀,绝对排斥入世而超然物外的狂狷者流,当属于原根意义上的隐士。
但更多的却是“有执志而有所待者”,比如西周初年的姜太公,“隐迹磻溪七十余,钓滩清浅鬓萧疏。满怀韬略为香饵,只钓文王不钓鱼。”(注:宋·王十朋诗。)还有那位志存高远、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南阳高卧,耕田读书,闲来抱膝长吟,无非是等待时机,献身明主。至于那类以退为进、以隐求官,把隐居作为晋身仕宦的“终南捷径”者,也代不乏人。他们属于政治投机者流,同隐士更是搭不上边。
不过,庄子的隐居闲处,又不完全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隐者。他既无意于像儒家那样积极入世,不想卷入险恶的政治旋涡,就是说,不属于“有所待者”;也并不主张遁迹山林,逃避社会,远离人群;而是采取“顺世”、“游世”、“间世”的态度—既不完全脱开,又能拉开距离,处于“逍遥游”的人生理想境界。他说:“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注:《外物》。)“隐,故不自隐。(不是遁迹山林,而是寄迹人间;心隐而身不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智)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意为命途多舛、世运不济所造成的)!”(注:《缮性》。)
可见,他的隐居闲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客观形势所迫而做出的一种无奈选择。
三
适逢“千金买马骨”、“诸侯争养士”的战国时代,以庄子的天纵之才,既有学问,又有思想,更富卓见,地地道道的学派领袖、一代宗师,只要他能稍微俯身迁就一下,还愁无官可做、无禄可求吗?可是,他为了追求精神自由,活得逍遥自在,宁可长期过着饥寒、困窘的生活,决不肯以精神沦落来换取物质享受。
《外物》篇记载:
庄子贫穷,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只好到监河侯的衙署去,想要借贷一点口粮,以暂渡难关。
监河侯说:“好啊。等我收了封邑里的税金,就借你三百金,你看可以吗?”
庄子忿然作色,板着面孔说:
“昨天我到这里来,中途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车辙里有一条小鲫鱼,在那儿跳呢。我就问鲫鱼:‘你在那里干什么呢?’小鲫鱼说:‘我是东海龙王的当差,现正处于困境,你难道不能用升斗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我这就要南行,游说吴越之王,等我引来西江的水来营救你。你看,可以吗?’这个小鲫鱼沉着脸说:‘我失去了水,处在艰危的困境。所求不多,只要得到一斗一升的水就可以活命。可是,你却这样说话,那还不如索性到干鱼店里去找我呢!’”
贫困的庄子,除了遭遇监河侯的冷眼,还曾受到过邑人曹商的无耻奚落。《列御寇》篇记载:
曹商受宋王之命,出使秦国。他到了以后,一见面,秦惠文王当即赏赐他几辆车子;待到正式交谈,秦王倍加喜悦,赏赐车辆百乘。他志得意满地回到宋国,见到了旧日相识的庄子,便语含讥讽并大肆夸耀地说:“老朋友啊,要论忍饥耐寒,处于穷闾陋巷之中,终年累月困窘织屦,最后弄得面黄肌瘦,这是我所赶不上你的;而办理外交事务,会晤大国君王,一举而从车百乘,那可就是我的长项了。”
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医生,赏格定得很高:能给他的脊背破痈排脓的得车一乘,能给肛门吮脓舔血的得车五乘。所治部位越是往下,手法越卑污的,得车愈多。你是不是整天在那里,给人家吮痔疮、舔屁股呢?不然,怎么会得到那么多车辆的赏赐呢!你赶紧走开吧!”
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评述的:“庄子属于极端厌恶官吏的一类人,他既不愿服官,更不肯叩头,所以一贯地洁身处世,而且,总是把尖锐的矛头指向官场的奢华和显贵,对以势骄人者、趋利之徒、权贵人物,极尽挖苦之能事。”
有这样一句话:“财富和地位不会改变一个人的长相,但可以让他撤除伪装,原形毕露。”两千年前的曹商正是这样。遗憾的是,这类吮痈舐痔、厚颜无耻的丑行,在后世的官场中从来没有绝迹。旧籍中记载这样一则故事:
五代时后蜀有个徐姓县官,年龄已经很大了,却总是寻隙觅缝,想要找个晋升的机会。幸好貌美年轻的女儿,被当朝的宰相看中了,选做了姨太太;于是,趁着“之子于归”,也就是女儿出嫁,悄悄地嘱咐她,多在宰相面前美言几句,替老爹求个情—原来,他已经认准了“彭州牧”这个肥缺。说着,就涎着脸皮,把事先写好的一首诗,塞到女儿手里:
深宫富贵事风流,莫忘生身老骨头。因共太师欢笑处,为吾方便乞彭州。
应该说,庄子之所以“不愿服官,更不肯叩头”,一贯地洁身自好,是由于他秉持着一种超越凡俗的处世哲学。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奉行虚静的自然之理,就“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注:《养生主》。)。对于这种处人、处己、处世的态度,魏晋时的嵇康做过最中肯的阐释:“故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虽耦耕畎亩,被褐啜菽(意谓身体劳累,衣食很差),莫不自得;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生命恬适之要领,在于求得内在的自足;内心生活充实了,方寸不为外物所累,就无往而不自得其乐。从容自得,不仰外求,这是庄子处世处己中最为光华四射的一点。
针对一些隐者必须遁迹山林,否则心神难以安顿的想法,庄子曾鲜明地托出自己的观点:“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欤)!”(注:《外物》。)大意是说,人如果能够游心自适,哪里有不悠游自得的呢?人如果不能游心自适,哪里有悠游自得的呢?至于流荡隐遁的志向,决绝弃世的行为,大概不是智能高超、禀赋深厚的人所会采用的!
后世的陶渊明深谙此中三昧,有句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与陶氏大体上同时的史学家、《后汉书》的作者范蔚宗在《逸民传·序》中也说:“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湖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这里所谓“性分”,其旨归正是庄子所说的那种不仰外求、内生于心的本性。
就此,林语堂先生有过一段议论:
中国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个不必逃避人类社会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乐的人。如果一个人离开城市,到山中去过着幽寂的生活,那么,他也不过是第二流隐士,还是环境的奴隶。城中隐士实是最伟大的隐士,因为他对自己具有充分的节制力,不受环境的支配。
这里说的是一种境界。之所以誉为“最伟大的隐士”,林氏的着眼点,在于当事人的立身行事之高。就是说,如果夐绝尘寰,山林遁迹,远离世务,那么,人际间的一切纠葛便也随之而消弭了;而现在是“结庐在人境”,“游于世而不僻”,“非伏其身而不见”,“非闭其言而不出”,“非藏其知(智)而不发”,这样,就必然面对一个如何处人、处己、处世的问题。
在这方面,庄子表现出了卓绝的人生智慧。
天才,注定要为其超越于时代、超越于常人付出应有的代价,甚至要献出宝贵的生命。比如中国的嵇康、李贽,西方的布鲁诺、伽利略,弯起指头来可以数出几十个。可是,作为天才中的天才,庄子却不在其列。应该说,这得力于他的“散木情结”。
在《人间世》、《山木》等篇中,他曾列出两组鲜活的事例进行对比:一组是,“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桂可食,故伐之”;另一组是,栎社之树、商丘之木因“不材”而得以免遭砍伐,白颡之牛、亢鼻之豚、患痔之人因不宜祭神而得以全生,支离疏以残形痼疾而终其天年。前者表明:有用则自戕,有用是灾难;后者揭示:无用则无患,无用有大用,不材可以自存,无为、无求能够免除祸患。两相对照,得失立见,道理至为鲜明,至为警策。
唐人白居易写过两首《闲卧有所思》的七律,其二曰:
权门要路是身灾,散地闲居少祸胎。今日怜君岭南去,当时笑我洛中来。虫全性命缘无毒,木尽天年为不才。大抵吉凶多自致,李斯一去二疏来。
“有所思”,思什么?思的是进退去留、祸福吉凶的道理。这里提到了三位古人:李斯拜荀子为师,学成后,决定西去秦国。辞别老师时,他说:“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这就叫“李斯一去”。到了秦国,逞才用智,尽展所能,结果为权臣赵高所忌恨,被腰斩于咸阳闹市,并夷三族。“二疏”为西汉时的疏广与其侄疏受。他们深得朝廷信任,官至太傅、少傅,叔侄同时担任太子的老师,一时传为美谈。就在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人生极致时刻,疏广对疏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今“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岂如父子(伯叔亦称诸父)相随出关,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疏受欣然同意。于是,两人就推称有病,执意请求去职,最后得到了皇帝允许。回乡之日,许多官员、朋友前来送行,车子有几百辆。过路行人见了,都赞叹说:“贤哉,二大夫!”这就叫“二疏归来”。
散木不材也好,无用无患也好,一个大前提,或者说出发点,是以名位为轻、生命为重,视身心自由为至高无上。世间大多数人,从认识上,大概能够赞赏“全身养性”、“功遂身退”的明哲,也会认同《庄子·让王》篇所设喻的“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的不足取;但是,“知之匪艰,行之维艰”,认识是一码事,践行却另是一码事,此其一;其二,实利就在眼前,而祸患往往隐于身后。这样,许多人在名缰利锁与权势地位的诱惑面前,就会迷失本性,难以脱身了。
《列子·杨朱》篇记载了一段杨朱与孟氏的对话:
问:人为什么要功名?
答:以名者为富。
问:既富之后,为什么不停止?
答:为贵。
问:既贵之后,为什么还不停止?
答:为死。
问:人死之后,又为什么?
答:为子孙。
生动地描绘了人们为寿、为名、为位、为财、为子孙而奔波拼命,以功名利禄为终极追求的扭曲心态。堪资嗟叹的是,这种心态至今也未曾绝迹,即便算不上“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起码它并非罕见的特例。
走笔至此,脑子里涌上来几句俚诗:
人间浊世漫苍黄,泽雉牺牛各有方。散木不材为岂易,破头洒血想蒙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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