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空中说,今天接见我的世界伟人,就是52年前共患难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典型书生。
我开始认识毛泽东是1919年,并追随他工作了两三年。毛泽东的政治活动,是从驱张运动开始,我也参加了这个运动。
现在让我讲一点关于“驱张运动的回忆”,使大家知道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政治生活。我和毛泽东共事的时间不长,我的记忆力也不太好,如有错误之处,请大家指正。此外,关于我们私人的小事,我也略述一二。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已经历了一个长久的混乱时期。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开始觉醒。一班爱国青年知识分子,都愿意献出生命,来挽救中国。那时,湖南督军张敬尧,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万恶军阀。毛泽东从北京回到湖南的首府长沙,他已经不是一个学生,但还发动了学生运动,来反对张敬尧。长沙大概有二十多个中学,两个专门学校,一所大学程度的湘雅医学校。长沙有一个湖南学生联合会,是由中学以上学校的学生派代表组成的,首任会长是湘雅学生张维。毛泽东发动学生运动时,正是由商业专门学校学生彭璜任第二届学生会会长(彭璜是我的同乡,一、二年后患病去世)。我是湘雅医学校学生会所派代表之一。毛泽东在幕后指挥这班学生,发动罢课。帮助毛泽东在幕后工作的,有何叔衡(他不是学生,而是一个小学教员)、易礼容(他现在北京工作)等。
湖南学生会开会时,我们提议罢课、反张。各人代表他本校学生会发表意见,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双方辩论得很厉害。经过几个月的秘密工作,各校本身的学生会,大都同意罢课,于是湖南学生联合会最后遂议决罢课,由各校派代表二名,赴北京请愿撤换张敬尧。我是湘雅学生会所派请愿代表之一。联合会秘密通告各校代表,于晚间乘火车到汉口集中,在车上彼此相见,不准说话。我坐的是四等(运煤式的)火车,没有座位,拥挤不堪。张维(他不是代表)把我推进去,我好不容易站稳了,占了一块小地方坐下,看不见什么代表,更谈不上说话。
那时长沙中学以上的学生,都是住宿在校内,每月伙食费四块银圆。罢课开始,议决由4元减至3元。把省下的一元,给代表做赴京的旅费。
我们到了汉口,在指定的旅馆集中,毛泽东已在这里等候我们。代表到齐后,便开会,讨论一切,把名称定为驱张请愿团,公推毛泽东为团长。范围也扩大了,参加的不限于学生。几乎天天开会,讨论宣言内容,进行方针等。开会时,各方对中国前途的看法不一样,辩论得很厉害。最后决定,留两三个代表驻在汉口,派几个代表到上海等大城市去联络并筹款,而绝大多数代表,则跟着毛泽东到北京去请愿撤张,我也是内中之一。到北京后,我们分别住在马神庙附近的各公寓内,又常常开会。在北京的湖南同乡很多,均痛恶张敬尧,毛泽东和他们联系,他们很同情并支持这个驱张运动。最后到总统府去请愿,我也在内。当时的总统是冯国璋,在当时军阀派别中,他是直系领袖。实际负责的是段祺瑞,他是皖系领袖,也是当时的国务总理。我们把请愿书递进去以后,便无下文。事实上,张敬尧也属于皖系,段与张是一丘之貉,段决不会听我们的话而撤张的。不过有些代表到了湘南,和驻在该处的直系军人吴佩孚联系,吴是张敬尧所最忌的政敌。后来吴由湘南自动撤退,湖南军人便和吴合作,把张赶走了。
这次驱张运动,是毛泽东的第一次政治活动,也是五四运动后第一次有领导、有组织、有严密计划的革命性行动。五四运动是自发的,是没有组织的。毛泽东明知,当时的北京政府是不会撤换张敬尧的,想用请愿的方式去撤张,等于与虎谋皮。他的真意是要借此暴露军阀的罪恶,使国人知道,刺激学生的爱国思想,指示他们工作的方向,并吸收人才,做他日后工作的准备。在这种种方面,他是成功了。
在这个运动的过程中,张敬尧这个蠢材,误以为我是鼓动罢课的主角,发表通缉乱党李振翩等十三人的命令,而真正的领导者——毛泽东,却名不在内。
从北京归来后,毛泽东介绍我加入新民学会。有一次开会后,大家从口袋中拿出一些双十铜板(等于二十文钱),买了些猪肉蔬菜之类,煮了聚餐,毛泽东也在内,餐后在草潮门外江边,摄影、散步、交谈。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江风吹面的情景,尚历历在目。毛泽东在他的沁园春词中,也说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名句。
……
学生罢课时,长沙士绅及教育界,都痛恨张敬尧,暗中支持毛泽东。毛泽东创办了一个文化书店,设在长沙城的中心区,文化书店的经理是易礼容。湘雅医学校的校址,本来在草潮门正街,后来搬到北门外,把旧址出租。湘雅医校的教务主任赵鸿钧,在长沙教育界有点名望,他和毛泽东有联系。毛泽东从湘雅旧址内租了一间房子,把文化书店搬了去。这是事实,外间却谣传毛泽东的大本营,设在湘雅医院内。
1921年,我进入湘雅医学校的本科(以前我是预科的学生),功课繁忙得很。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说我的功课太紧张,抽不出时间来做政治活动,以后当专心致志,研究医学,若干年后再和您见面,希望您的政治工作成功。毛泽东也于那年离开长沙,到上海去组织共产党了。我们以后就没有见面了。在这相别50多年之间,毛泽东曾多次打听我的住址,托人带口信给我,多半未曾收到。1973年,我回国访问时,在中国医学科学院碰到了老友魏曦,他是病素研究所的所长。他拉我到旁边,对我说了下述的故事。
1954年,国务院开扩大会议,邀请了许多专家参加,魏也在内。当休息时,毛泽东从主席台到走廊来散步。魏正在和几个人谈天。毛泽东听了魏的湖南口音,便问他:
“你是湖南人吗?”
“是。”魏答应。
“你认识李振翩吗?”
“当然,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里?”
“他在美国。”
“您写信去,要他回来吧,说我致意他。”
1948年,美国驻华文化处,从中国请了30名交换教授到美国来,我是其中之一。我在离开南京一二年前,写了一封长信亲托周总理带去给毛泽东(那时国共和谈,周在南京)。到了美国后,我在卫生实验院内做了20年的研究工作。1972年冬天,中国第一次派医学代表团来美,他们还没有抵美时,便传达一个消息到美国卫生实验院,说副团长林巧稚,要和她的同学李振翩夫人汤汉志见面。见面时,她的第一句话,就说毛泽东托她带个口信来,欢迎我们回中国去看看。于是我就加入了一个医学团体,于1973年6月回国访问。毛泽东于6月29日接见我和汤汉志,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在南京时写给我的信(1946)我收到了,我无法回信,因为我不知道您的住址。”他乡音未改,热情如昔。他还记得我几乎被张敬尧枪毙的事,并说,那有什么关系呵,他们都没有了,我和您还在这里(张敬尧于1926年左右,在北京被刺而死)。我们上下古今,无所不谈,共谈了90分钟左右。我怕他太倦了,屡次要走,他再三不让我们走。最后回到旅馆,已是晚间11点左右。我正在换衣睡觉,忽然听到敲门之声,打开一点缝,看见王海容和唐闻生二位在外,我说我没有穿衣服,她们说您快些穿好衣服,主席要我们来看您。她们进来后,给我一大篮冬苋菜(湖南特产)和空心菜,说是毛泽东送给我的,她们还打电话到厨房去,告诉厨师怎样做法。
原来我和毛泽东谈话时,我想到我们在长沙时所吃的蔬菜,便问他现在吃什么。他说他还是喜欢吃冬苋菜、空心菜。我说我也喜欢吃冬苋菜,但是美国没有。以后我们就谈别的事了,我没有问他要冬苋菜。王等去后,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空中说,今天接见我的世界伟人,就是52年前共患难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典型书生。
(李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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