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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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宝小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是固定的。比如,爷爷和奶奶一生下来就是爷爷和奶奶,他们一直这么老,也不会变得更老,村口的大树一直就是这么大的一棵树,并不是由一棵种子长成的,也不会死亡或消失,那些房子、那些田地也不是由人造起来的,而是一直就是这样的,也将永远这样。

    直到他五岁那个秋天的一个早晨,他发现世界开始变化。其实当时他还没意识到世界已经开始变化,而是人们多次提起那个早晨,他才逐渐明确,就是那个早晨,他开始感觉他的世界在发生变化。

    正是生产队收番薯的大忙时节,这样的早晨,村庄里每户人家都飘着番薯的香味。起床后,多宝一直坐在门口光滑的大石条上发呆,已经开始有秋天早晨的凉意。他等着爸爸从山上回来,爸爸回来他才可以吃早饭。

    妹妹坐在他边上玩着几颗小石子。大姐在扫地。二姐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梳头,他们家的塑料梳子已断了几个齿,她缚头发的红毛线真漂亮。多宝偶尔看看垃圾堆上觅食的鸡,偶尔抬头看看在梨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偶尔瞧瞧邻家也坐在大石头上发呆的孩子,他们肯定也是等着他们的爸爸回来开饭。

    像每个秋天的早晨一样,多宝看见乌炭赶着生产队的大黄牛从晒谷场上走过,他的乌狗欢快地跑在前面。乌炭的脸其实并不黑,可能是晒多了太阳的缘故,只是有点古铜色。乌炭扛着一根小竹枪,竹枪上套着柴绳,手里拿着柴刀,牵着牛绳。黄牛有四只脚,两只脚迈步时,另外两只脚踏在地上,它不会走乱脚步自己踢在自己脚上。大黄牛经过阿灿家后门时总要拉下一大团一大团的牛粪,长得又矮又圆的阿灿老婆也像往常一样似怒非怒地用她的海边人口音骂几声:“这倒牛,每日总要到我水门头拉污。”多宝一直看到牛被学堂的房子遮住为止。阿灿驼背的老爸拿着一把锄头,将牛粪一一捡到簸箕里。

    多宝又抬头看前门山上割番薯藤的人,看那些已经收割了的稻田,看溪坑边洗衣裳的妇女们。他看见他姑妈也在挑水。很奇怪,他感觉姑妈挑水的时候也是带着微笑的,而大姐挑水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蒸熟番薯后,多宝妈妈一直在挑水。挑水前,妈妈先将水缸刮洗干净,白铁皮做的勺子刮过水缸壁发出刺耳的声音。多宝知道,水缸要倒进三担水才能满缸岸。妈妈已经从溪坑边的大水井挑回两担水,院子里和家里的地上晃上了一些水滴。

    多宝爸爸终于回来了,从后门山岭的番薯地割回一担很大的番薯藤。番薯藤放在刚刚清扫过的堂前,两捆番薯藤比多宝的人都要高。他将竹枪拔出来,将柴绳解开,打好结子套在竹枪上,靠在自己家新砌的砖墙外面。散开了的番薯藤散发出一缕缕酸涩的气味,叶子上沾着一些露水和泥土,里面还翘着几朵小喇叭一样的紫色番薯花。等吃了早饭,多宝妈妈会用家里的大铡刀将番薯藤铡好,小部分喂猪,大部分酿在大缸里,等新鲜番薯藤吃完,猪就吃酿在缸里的番薯藤。

    多宝妈妈也挑回来了今天早晨的最后一担水,她将水倒进水缸,将水桶和扁担放好。多宝爸爸跟妈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每个手指肚里都有一个小黑点,不碰到的时候不痛,一碰到就很痛。”

    之后几天,多宝爸爸的手指上的黑点越来越大,他感到越来越痛,越来越痒,就去医院检查。

    之后几个月,他先后去了仙岩街卫生所、海东县医院和宁波大医院。他去的时候只是带着疑问,回来时却带着确切的病,病的名字都写在一本本病历卡上。

    他去宁波医院已经是冬天,是搭邻村一辆运树的拖拉机去的,还带着家里的一只大雄鸡,准备带给宁波的亲眷。车子到了一个岭头,据说岭头那边可能有人检查,驾驶员就在黑夜里等到半夜后再开过去。他就在寒冷的冬夜了吹了风,从宁波回来后躺到床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年。为了照顾他方便一些,床也从楼上移到了楼下。

    因为大人们反复说起父亲得病的经过,反复提到这个割番薯藤的早晨,多宝也就清晰地记住了这一个秋天的早晨。当时他五岁,这大概是他生命中有清晰记忆的第一个早晨。从这个早晨开始,他感觉到他和村里的小伙伴有点不一样了,那就是他的父亲生大病了,他是可怜的人,也是可以被人蔑视和欺负的人。

    村子里不时会有人受点小伤、生点小病,他们拉肚子发热或腰伤骨断总是几天或者几个月就能好的,多宝爸爸的病却在他身上住了下来。他慢慢枯萎,身上落光了肉,全身的皮肤都硬邦邦的。人们都说他生了硬皮病,是一种癌,而村里人认为,癌是治不好的,即使周总理生了癌也治不好。

    爸爸病了后,多宝家里每天都飘着中药的气味。中药汤黑黑的,放了红糖后,爸爸还是喝得皱起眉头,苦得掉下眼泪,他往往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下去,脸上爆出几滴大汗珠。爸爸的脸色越来越像中药汤,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没有生命的鲜活,连他的笑都越来越像哭了。通向村里水井头的路上,总是倒着他们家的中药渣,多宝妈妈说,药渣不能偷偷倒掉的,要倒到路上,爸爸的病才会被路过的人踩死。多宝每次看到自己家的药渣,总觉得有点羞耻。

    他爸爸也吃各种各样的药丸。药丸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也有包在小纸袋里的,有圆的、扁的,大的、小的,有白的、黄的、绿的,还有黑色的,闻起来都有股卫生院里令人感到疼痛的气味。这些药丸源源不断地到家里,但它们只是生了癌的证据,而不是救命的仙丹,所以多宝似乎有点恨这些药丸,好像正是这些药丸毒害了他爸爸。

    他爸爸开始生病的时候,每天都要打针,后来则隔三差五偶尔打一针。针都打在屁股上,后来,屁股的肉也变得很硬,针头打弯了都打不进去。

    看来,医院是医不好他爸爸的病了,他妈妈就去求助神灵。妈妈到处打听,村里和他们家关系好的人也会提供一些消息,哪个地方的老爷菩萨很显,哪个殿的“大将军”医毛病很灵。所以,他妈妈经常在赶集后带回一包包香灰,是从各个地方的老爷殿里讨回来的,泡在开水里让爸爸吃下去。

    有一天,多宝爷爷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大女儿,就是多宝的大姑妈。爷爷说:“恐怕是她讨吃了。”于是,他妈妈就买来佛经,买来一块豆腐,请了道士先生做了一个法事。道士是外村的一个老头,平时也是做农民的,因为有点特别本领反而比一般人更寡言少语些,别的与常人并无不同,多宝也看到过他担番薯、担猪烂。他做法事时就换上干净的对襟衣,拿出一个小铃铛,边敲边唱他临时写在一张纸上的话。道士的歌声总在天快黑时开始传来,整个村庄显得悲伤而古老,还带着一些神秘和恐惧。

    有一天晚上,他们全家人都站在爸爸床前,跟村里一个吃耶稣(信耶稣教)的人一起祷告,愿主耶稣救救这个可怜的人。

    一天上午,从后门山岗下来一个土郎中,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有点像电影里的特务,问村里有没有人生疑难杂症,有人就指指多宝家。他拿出一把不锈钢小刀,在多宝爸爸的背上开了个小小的口子,挑出了一根白色的筋。多宝全家还有他奶奶都站在边上看,希望出现奇迹。他妈妈还要烧点心给土郎中吃,还要装出好声气叫他“先生”,还要给他钱。当然,肯定,还是没有用的。

    多宝还看见过医生给他爸爸打针灸、拔火罐。什么药、什么神都赶不走他爸爸的病。

    但就在绝望的时候,总会冒出一线希望。

    有人说,鲤鱼能够治硬皮病,于是,多宝的妈妈就去买鲤鱼。他就第一次看到了鲤鱼,邻家的孩子也过来看鲤鱼。正好路过的大人也会好像带着敬意地说:“鲤槔头啊!”

    有人说,黄棠刺鱼吃了很有营养,对病人恢复体力或许有用。于是,他妈妈就去买黄棠刺鱼。他就第一次看到了黄棠刺鱼,头大大的,头上还长着一根刺。

    有人说,弹糊干(跳跳鱼干)能治病。于是,他妈妈就去买来弹糊干。一串墨色的鱼干,煮在面干里味道非常鲜美。

    有人说,鳖的营养很好,能够治癌。于是他妈妈又去借钱买鳖。鳖的样子很有意思,吃了它以后,留下的洁白的骨头也很漂亮,并且可以换糖吃。

    有人说,北京鸭能治病。于是,他妈妈就托人从县城带回一只北京鸭。它可不像村里的鸭子是灰色的,它的颜色是雪白的,和村里的大白鹅有点像。它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引起家里的母鸡们叽里咕噜一番。他妈妈杀掉它,炖给爸爸吃,他也跟着尝了几口,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倒一直记住它的样子和叫声。

    有人说,黄狼刺根对硬皮病特别有效果。于是,他也就认识了满身长满暗黄色细刺的奇特植物。凡是看见了,他就会把它挖回家,爷爷或者叔叔看到了也会把它挖回来。

    那些年,好像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他爸爸的药,但任何药都治不好他爸爸。

    到后来,爸爸连碗也端不牢了,由妈妈或姐姐一口一口喂他吃。一吃好就要拿个破脸盆给他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很臭,再由多宝或姐姐捂着鼻子倒到院子前面的水沟里。

    他爸爸怎么就生了这样的恶病呢?

    奶奶认为,爸爸的病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拆了村里的老爷殿。据说,村口大樟树下面本来有一间老爷殿,是破四旧的时候爸爸带头将它拆掉的。当时,奶奶拦都拦不住他,现在终于得到报应了。

    爷爷却认为,爸爸的病是因为他在生病前拆了房子的两面木板壁,打成砖头墙。当时爷爷是劝过他的,爷爷说:“长排屋动土前请过土地的,栋梁是拣了大日子树起来的,是不能随便拆板壁的,他不听我的话,一定要拆掉两面板壁,打成砖墙,放出一张眠床地,结果墙一打好,就生病了。”造砖墙的事,多宝是有记忆的,他爸爸自己是泥水匠,自己将前面和靠堂前的两面木板壁都拆卸下来,几根屋柱也换下来,将本来属于屋檐下的地围进来,家里就大了很多。他爸爸还在窗户外面加了一排铁栅,这在村里是很少有的,多宝为此还得意过一阵子呢。

    很多人认为他爸爸的病是他妈妈的缘故,因为他妈妈的脸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克夫的。

    也有人认为是多宝的缘故,因为他的生辰八字太硬了,是要克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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