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给村里带来喜气,这喜气是传来要做戏的消息开始的,给每个人特别是小孩子带来不清楚但很吸引人的期待。
戏台在做戏前一天搭建。戏台就搭在多宝家门前的操场边,一边靠着学堂的房子。小伙子们到山上砍来毛竹砍来树,搭好架子。戏台的楼板是现成的,铺上去敲几个钉子固定住就好,顶棚则用塑料薄膜盖住。
听说剧团来了,全村老小就赶到村口看。开心地看着一箱箱行头从拖拉机上卸下来,抬到戏台边的学堂。开心地看着一个个做戏人三三两两地走向学堂,那时候还没化妆,和普通人相比就是里面有几个人漂亮一些。
孩子们反应快,凳子先排好。这个时候每个男孩子都拿出打不死鸭在晒场上玩,都比平时兴奋。外村卖甘蔗的、发油条的也在天黑之前摆好了摊。外村的亲戚也来了,脸上带着过年一样的微笑,喜气差不多遍布了整个天地。
到了晚饭后,闹头台的锣鼓声从晒场传来,越敲越急。俗话说“锣鼓响,脚底痒”,生怕看丢了一点点,多宝和姐妹们催妈妈快把南瓜子炒好,快点去看戏。
到了晒场,好是热闹啊,一盏大卵袋灯(汽油灯)嗤嗤嗤地响着,照得四周像白日一样亮,戏台边上的后场正用力敲着。戏台上还是空空的,只见大幕前放着一张课桌,就是普通的课桌,前面垂下来一块花布,但等会儿就要变成古人吃饭的桌、判案的桌。晒场上挤满了人,有很多都是外村来的,看上去有点陌生。
突然锣鼓声停下,传来吃瓜子的声音,传来交头接耳互相问候或互相取笑的声音,传来打不死鸭的口哨声怪叫声,还有人不断从村里汇聚过来,有人在叫自己亲友的名字,找到亲友就有凳子坐。
过了一会儿,胡琴悠扬而起,一个小生或小姐从幕后走出来,慢慢地亮相,告诉自己是谁,干吗去,碰到了什么麻烦,然后唱一段再进去。这样搞了几个场次以后,多宝就有点等不及了,为什么白鼻子的小花脸还不出来呢?他最爱看小花脸。每次戏后,打不死鸭总能从小花脸那里学会一些下流话,对着女同学说:“娘子,妙啊。”如果没有小花脸,多宝看着看着就会睡着,再说露天风冷,脚骨冰凉的,他就要叫妈妈带回家睡觉去。可他妈妈不肯走,正陶醉地看着戏,好像吃着很好吃的东西,有时候还看得眼泪涟涟的。等到戏散场,老人们叹气的叹气,解气的解气,而多宝已经睡了好一会儿,被妈妈拖着回家,一到家里就上床睡着。
多宝更喜欢看下午做的日戏,不做全场,而是做选段。什么“九斤姑娘”啊,“小方卿姑娘”啊,都是很精彩的。他特别喜欢《碧玉簪》里的“送凤冠”,媳妇和婆婆的对话很幽默,这出戏每次做戏都要做的,就是平时他姑妈和姐姐们也要哼的,所以他似乎能看懂。
奶奶经常要拿戏来教育多宝:“戏也是这么做的,老老实实的人总有翻身日子,坏人总没有好下场,你不要学打不死鸭,小花脸一样的人是不会出头的。”她总是反复跟多宝说:“做人要靠自己争气,靠千靠万还是靠自己,小方卿的姑娘嘴巴多么好听,方卿没中状元的时候可是不把他当人看的。”
一日看日场,多宝看见外村的姨父,就与他打招呼,请他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来。没想到姨父就去甘蔗摊买来一整株甘蔗。那天下午的戏就不重要了,戏哪有甘蔗甜美。看戏后,妈妈把姨父拉回家,先吃一碗鸡蛋茶,再吃一盆面干一斤老酒当夜饭。家里来了客人,妈妈把饭桌也擦得干净点,大家也都拘谨点,便觉得有点新鲜。
做讨饭戏时,观众要抛东西到台上,如果演讨饭人的是漂亮的姑娘,那么彩头会多一些,有人抛硬币,有人抛苹果,抛甘蔗。打不死鸭却抛上去一块石头,并且正好打中了她的额头,鲜血直流,她就哭着跑了下去。后来,还是癞头阿钟赔礼道歉,请全体做戏人吃点心了事。
做戏的钱是全村凑出来付的,做戏人的饭是家家户户轮流着吃。做戏人有时睡在学堂,打地铺,有些剧团不带棉被,就分散到各户去睡。当做戏人到多宝家来吃饭,多宝却觉得有点害羞,小心地打量着他们。不过睡到多宝家的都是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从来没分到小姐,他真是羡慕分到小姐的人家。
戏一般演三夜。做戏人走后,小伙子们拆掉戏台,村里又恢复平时的安静,晒场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与看戏相比,后生人和小孩子都更喜欢看电影,而上了年纪的喜欢看戏。
爷爷说:“做戏闹热,放电影不闹热。”多宝说:“戏是假的,鸡毛掸刷当马骑,做一夜也就这么点内容,真浪费钞票。”
村里大概一个月放一场电影。公社有两个放电影的人和一台放映机,一个村庄一夜或两夜,一夜一场或两场,依次轮流放。所以,像多宝的小叔、大桥等后生人经常一村一村地赶着看电影,一部电影放到山根陈村时,他们已经看过两三遍了,所以,一场即将上映的电影是否好看,孩子们早听他们说过了。
哪个晚上轮到村里放电影,往往提前好几天就知道。放电影那天,村里派人去昨夜放电影的村庄将放映机和片子担来。放映机就放在癞头阿钟的小店里,孩子们总要先去看一下片子的铁壳上写的电影片名。
天未黑,孩子们先将凳子扛到晒场,抢好位置。多宝催妈妈早点烧饭,吃了饭还要催妈妈快点炒南瓜子。袋子里装满香喷喷的南瓜子后,和姐妹一起飞奔向晒场。
看得最多的电影是打仗,有时候是八路军和日本人打,有时候是解放军和国民党打。大家最关心的是,出现在电影里的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那些好坏很难分的往往是特务或者叛徒,分清了好人与坏人,这场电影就算看懂了。电影给孩子们带来神奇的享受,他们通过电影看到很多从没见过的地方或时代,比如北京天安门,甚至外国,比如解放前的上海。他们在电影里见到汽车、飞机、大炮和女特务。看了电影后,他们都想长大后当解放军或者警察,能够开汽车或摩托车。
电影放到中途,有时候会亮起灯来,那是大队书记要讲话了。通过麦克风和高音喇叭,书记的话声音很响亮,每一句都在夜空下的山谷里回荡,让人感觉非常有权威。讲的内容无非是传达公社会议的内容,安排生产或消费,还有就是谁和谁打架,罚谁一场电影等。
电影结束后,放电影人收好机器,叫人担到小店,然后他到多宝奶奶家吃点心。多宝能够与放电影人那么接近,这让他感到很光荣。
正如多宝爷爷说的,放电影没有做戏热闹。做了三夜戏,总能让人说上好几个月,而放了一夜电影,往往第二天就没人提起,只是晒场上会留下一堆一堆瓜子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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