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散文-什么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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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钱玄同

    我尝说:“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

    但是怎样才是“好”与“妙”呢?这就很难说了。我曾用最浅近的话说明如下:“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

    因为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因为文学的基本作用(职务)还是“达意表情”,故第一个条件是要把感情或意,明白清楚的表出达出,使人懂得,使人容易懂得,使人决不会误解。请看下例:

    蘖坞芝房,一点中池。生来易惊。笑金钗卜就,先能断决;犀珠镇后,才得和平。楼响登难,房空怯最,三斗除非借酒倾。芳名早,唤狗儿吹笛,伴取歌声。

    沈忧何事牵情?消不觉人前太息轻。怕残灯枕外,帘旌蝙拂;幽期夜半,窗户鸡鸣。愁髓频寒,回肠易碎,长是心头苦暗并。无边月,纵团如镜,难照分明。

    这首《沁园春》是从《曝书亭集》卷二十八,页八,抄出来的。你是一位大学的国文教授,你可看得懂他“咏”的是什么东西吗?若是你还看不懂,那么,他就通不过这第一场“明白”(“懂得性”)的试验。他是一种玩意儿,连“语言文字”的基本作用都够不上,那配称为“文学”!

    懂得还不够。还要人不能不懂得;懂得了,还要人不能不相信,不能不感动。我要他高兴,他不能不高兴;我要他哭,他不能不哭;我要他崇拜我,他不能不崇拜我;我要他爱我,他不能不爱我。这是“有力”。这个,我可以叫他做“逼人性”。

    我又举一例:

    血府当归生地桃,

    红花甘草壳赤芍,

    柴胡芎桔牛膝等,

    血化下行不作劳。

    这是“血府逐瘀汤”的歌诀。这一类的文字,只有“记帐”的价值,绝不能动人,绝没有“逼人”的力量,故也不能算文学。大多数的中国旧“文学”,如碑版文字,如平铺直叙的史传,都属于这一类。

    我读齐镈文,书阙乏左证。独取圣礻比字,古谊藉以正。亲歾称考妣,从女疑非敬。《说文》有批字,乃训祀司命。此文两皇礻比,配祖义相应。幸得三代物,可与洨长诤。……(李慈铭齐子中姜镈歌)

    这一篇你(大学的国文教授)看了一定大略明白,但他决不能感动你,决不能使你有情感上的感动。

    第三是“美”。我说,孤立的美,是没有的。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例如“五月榴花照眼明”一句,何以“美”呢?美在用的是“明”字。我们读这个“明”字不能不发生一树鲜明逼人的榴花的印象。这里面含有两个分子:(1)明白清楚,(2)明白之至,有逼人而来的“力”。

    再看《老残游记》的一段:

    那南面山上,一条白光,映着月色,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分辨不清;又有几片白云在里面,所以分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从背后透过来。那山却不然的: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在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东去,越望越远,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来。

    这一段无论是何等顽固古文家都不能不承认是“美”。美在何处呢?也只是两个分子: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明白清楚之至,故有逼人而来的影象。除了这两个分子之外,还有什么孤立的“美”吗?没有了。

    你看我这个界说怎样?我不承认什么“纯文”与“杂文”。无论什么文(纯文与杂文韵文与非韵文)都可分作“文学的”与“非文学的”两项。

    “这一周”(选六则)

    二九

    黎元洪忽然向国会“补完民国六年七月正式辞职手续”!这种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妙计,不知是哪一位神机军师想出来的。然而这确是一条妙计。假如国会准他辞职,那就是国会承认了他的法律上的位置了。假如国会不准他辞职,他更是合法的总统了。假如国会不受理,把原文退回,那又是国会自身不肯解决这个问题,他仍旧可做他的总统了。政府算定国会此时不能受理这事,故同时又通电全国,明明说:

    维持约法,践履誓言,不得不补行辞职。……第时局阽危,南北尚未统一,本大总统膺国民付托之重,在职一日,即当尽一日之责。未经国会解决之前,决不稍图推卸,贻误国事。

    现在国会果然把咨文退回去了,黎元洪自然“决不稍图推卸”了。这岂不是一条妙计吗?——然而过去的事实还是事实,过去的岁月还是岁月,决不是一纸公文就能弥补了的。其实黎元洪若能老老实实的认清自己的职务是在非常时代被拥戴出来维持现状的一个临时总统,这一层还可以得国人的谅解,还可以得历史上的谅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四〇

    近来中国新闻界捏造新闻的手段,似乎更巧妙了!前不多时,我们在北京《中华新报》上首先读到汉阳兵工厂被工人炸毁大部分,损失六百余万元的重大消息;然当日并无他报记载此事,我们还不敢深信;过了两天,北京各报差不多全有此事了。“三人成市虎”,这事竟很像真的了。然而此事竟是假的。最近的新闻制造家似乎也知道单制造“风闻”的新闻是不足以取信于社会的了,于是他们改换方法,竟来制造“文件”!前两周,各报上登出曹锟吴佩孚给孙文的第二电,说“先生反对联省自治,锟等极表同情。……”这一电,当时我们都信以为真,现在洛阳方面却正式否认此电了。前日(二十二日)《黄报》登出王宠惠给陈炯明的一个长电报,说什么“非统一不足以裁兵,非裁兵不足以理财,非理财不足以救亡……”后来我们面问王氏,始知这个电报全是捏造的。研究历史的人,往往轻视无证据的记载,但他们对“文件的证据”(Docurentaryevidence),却终不敢随便忽略。现在中国的新闻制造厂竟老实制造“文件的证据”;这个风气一开,报纸的信任全失,今日不能取信于读者,将来也全无历史参考的价值了!

    四三

    北京大学这一次因收讲义费的事,有少数学生演出暴乱的行为,竟致校长以下皆辞职。这件事,在局外人看起来,很像是意外的风潮;在我们看起来,这确是意中之事。“五四”“六三”以后,北京大学“好事”的意兴早已衰歇了。一般学生仍回到那“挨毕业”的平庸生活;优良的学生寻着了知识上的新趣味,都向读书译书上去,也很少与闻外事的了。因此,北大的学生团体竟陷入了绝无组织的状态,三年组不成一个学生会!这几年教职员屡次因经费问题,或罢课,或辞职;学生竟完全处于无主张的地位:懒学生落得不上课,不考;好学生也只顾自己可以读书自修,不问学校闹到什么田地。学校纪律废弛,而学生又无自治的组织,一旦有小变故,自然要闹到“好人笼着手,坏人背着走”的危险境地。目前的风潮,也许可以即日结束;但几十个暴乱分子即可以败坏二千六百人的团体名誉,即可以使全校陷于无政府的状态,这是何等的危机?我们希望北大的教职员学生们对于这一次的风潮,能了解其中所涵的教训,能利用这个教训来做点“亡羊补牢”的工夫。不然,这一次风潮过去之后,后患正长呢!

    古人说,“暴得大名,不祥。”这话是有道理的。名誉是社会上期望的表示。但是社会往往太慷慨了,往往期许过于实际。所以享大名的,无论是个人,是机关,都应该努力做到社会上对他的期望,方才可以久享这种大名。不然,这个名不副实的偶像,终有跌倒打碎之一日。北京大学以二十年“官僚养成所”的老资格,骤然在全国沉寂的空气里,表示出一种生气来,遂在一两年中博得“新文化中心”的大名!这是大不祥的事。这样的社会期望,就是兢兢业业的努力做去,也还不容易做到;何况北京大学这几年来,疲于索薪,疲于罢课,日日自己毁坏自己呢?我们在这三年中,没有一年不提出很恳切的警告。现在大觉悟的时期应该到了。几年的盛名毁在几十个学生手里,这并不足奇怪,也不足痛惜。实不副名,要名何用?我们希望北京大学的同人们能痛痛快快的忘记了这几年得来的虚名,彻底觉悟过来,努力向实质上做去,洗一洗这几年“名不副实”的大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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