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楼作为琴楼在入夜之后是不接待客人的,整座琴楼早已经熄了灯火,黑洞洞的立在天脉河上的小岛上,夜色深时,四周的灯火透过夜中江中升起好似楼间薄纱的迷雾,梦江楼的影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深沉的墨色伴随着深夜的降临越显沉寂,而那本该洒进房中浪漫的银色月光也变成了阴嗖嗖的凉风,让人感觉微微的不适。
本无心睡眠的书童默默的躺在床上,侧着脑袋看着窗外投下的稀散的月光渐渐被黑色吞噬,安静的等待时间慢慢流逝,等待天空彻底看不到人的身影为止。
“终于入夜了。”
脚下半透明的点点银光终是招架不住融入阴影之中,在书童的眼中,此时的夜幕才算真正的降临,正是这种如陈年浓墨般,成就一切阴谋,掩饰一切罪恶的世界,人的本性在这一刻无需隐藏,眼中的世界骤然消失,心中的梦魇无处可藏。
深吸了一口气,之前强行吐血带来的气血不畅的感觉终于消退,一只手轻轻解开身后的绑着的那条一直用来绑盒子的带子,走到靠着西墙的窗口,轻抛带子,身子直接跳下,瞬间消失在了房间。
“噗。”
沉寂无比的梦江楼外,夜间依旧香气不减的花海之中,一道身影狼狈的从花海丛中投出了头,从身下拿出一根旧的已经发黄的布带子,悻悻然的说道:“还是四师兄的带子结实,要不然我这小命可算交代这了。”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李书童望了望远处,低着头从花海之中穿行着,花海中的香气是最天然的保护,从进来的时候李书童就看到这附近的内侍有的身下可是趴着一种类似小型宠物一般的野兽,这样在花海中缓慢移动算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天脉河上的小岛本身不大,只不过片刻,李书童就已经走出的花海的方位,回头张望了一下面对着自己的那片黑布隆冬的西墙壁,点了点头,转身遥望着身后的天脉河,这河上到处都是水师兵部驻扎在帝都最精锐的战船,船上的灯火明亮的程度仅次于皇宫大殿之上的那颗硕大夜明珠的光辉,所以站在小岛的边缘,很自然的,借着水师战船上的余光,那处破旧的亭子孤零零的立在天脉河之上,面对装饰华丽无比的梦江楼,好似被人刻意的遗忘,丢下一个残缺不堪的身躯,赤裸着伤口沉默的面对世人的目光。
四周张望了一下,一阵来自河面上的冷风让李书童突然精神了好多,正想着怎么过河,忽见一木船缓慢从河的另一边飘来,还未等李书童反应过来,那本来慢悠悠的小船又忽尔来到李书童的面前,感觉异常精神的李书童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
那升起的薄雾浓烟,破旧的船舶上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叟手中拿着一根长的夸张的竹竿,竹竿尽头掩藏在水中,露出来的竹竿就差不多有一丈之长,老叟低着头,斗笠之下只看到一溜灰白的胡子,船舶靠岸,老叟低沉的沙哑声音传来。
“小友可是想去那亭子。”
那声音让李书童神情一肃,很认真的说道:“今夜无月,正是时候。”
也不知道那老叟听没听到李书童说话,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上来吧。”就好像一个苍老的人没有什么力气说太多的话。
李书童恭敬的跳上了船,站在老叟的身后,这时候老叟微微侧目看了书童一眼,淡淡的说了句。“坐稳了。”
书童愣了一下,未等来得及说些什么船舶猛地晃动了一下,纵是自认为下盘很稳的他一下子被一阵风带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苦笑了一声,倒是老实了下来。
帝都的人都常说天脉河的河水是甜的,是整个帝都的源头,可方才船身那么一晃,李书童却有幸尝了一口养育帝都伟大母河的河水,不似海水那般咸,也不似山下小溪水那么清凉,只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再感觉就连那苦涩的感觉都没了,只剩下一嘴的碎的可以微小不计的沙土,轻轻的向后轻淬了一口,这才好了些。
四处张望也仅仅是薄薄的雾纱下隐约的官船的身影,偶尔照来一缕灯光也被分解,融化,入眼处,只剩下似黄昏般昏黄的光辉。
灰蒙蒙的雾下,船儿已不知不觉划出了好多,李书童还没有“赏”完这暮暮沉沉的景色,就被身前的老叟叫了一声,回过神的书童见这船竟然已经停在了亭外,这船靠岸时竟然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不由得赞了一声,老叟却好似听不见一般,李书童双脚落地时,直接划着船,飘飘而去,那背影中流露出的淡淡缥缈之色,却看不到半点夜幕烟波的感觉。
“高人,高人。”
李书童连声赞叹,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哪位。”
“就是方才那位划船的老叟。”李书童点着头,很自然的回答道,暮然感觉不对,猛地转过身,一道高挑的身影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一袭黑袍,遮住全身,脸上一道黑纱,只露出双目流露而出的是一种孤寂的淡漠。
仅是那双眼睛,就已经算是独一无二了,那道熟悉的目光让他精神恍惚。
“曼月……”
“啪。”
清脆的声音,晃神之间,一根竹条狠狠的打在了李书童的左臂上。
“撕———”
这一击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可打在李书童的胳膊上还是留下了一道红印,刚才还一脸迷醉神色的李书童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行礼。
“在下李书童。”
“跟我过来吧。”
少女冷清的声音缓缓的传来,李书童脸上的苦涩更甚。
他已经猜到了这个少女的身份,或许说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走进的这亭子已经看不出一点亭子的样子,如果从梦江楼上去看,也只能看出个亭子的大概,而当站在这亭子前的时候,只感觉自己来到的是一处废墟之上,只不过这堆废墟上面有四根柱子,加上一个半残的巨大砖瓦。
冷冷戚戚,破败,残缺,或者是什么人想要让人刻意的记住这里,繁荣似锦的帝都大道,装裱华丽的王侯府邸,任谁都知道,这帝都的人都是那么的好面子,即便是工部连年向朝廷拨款几百万两银子,那皇宫里的那人也不会有丝毫的吝啬,然而,眼前这夜中的亭子,竟能让书童联想到西蛮不毛之地破败的楼宇。
装饰极尽大家之能事,算的上帝都一景的梦江楼,了望之所,截然相反的另一种风景,李书童眯着眼睛,感受其中不为人知的荒凉,这亭子,又是哪一段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呢。
踩过这堆废墟,下面竟有一张简单的木桌,两张木质的椅子,一个妇人坐在椅子的前面,李书童见过她,梦江楼的十三姨。
抬头那完全可以透过亭子看到外面的夜色,李书童都怀疑一会说话的时候,这脑袋头顶上的亭子盖会不会掉下来。
“坐。”
此时的十三姨似乎变了一个人,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冰冷的江水,整个人冷冰冰的。
那个接待他的少女站在十三姨的身后,双眼盯着李书童身后的江水,眼神亦如镜水般淡漠。
“左使大人托人捎来口信,说你这孩子很聪明,不见师父本人的传召是不会信的。”
李书童哑然失笑,心想这不还是被你骗来了吗?
十三姨淡淡的从怀中拿出一张写满纹理的兽皮丢给李书童,嘱咐道:“看,记住了,烧了。”
李书童接了过来,看到兽皮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泽朝大大小小官员的名字,很多名字都相互连着线,有的线很深,有的线很淡。
李书童认真的看了一遍,然后一只手闪过一道青光,焚了兽皮。
见李书童烧了兽皮,十三姨冲着身后一招手。
“曼雪。”
站在十三姨身后的少女缓缓走到了前面,十三姨指了指她,冲着李书童说道:“有什么事情,曼雪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李书童盯着曼雪,不知道这个叫做夏曼雪的西域女子什么时候竟成了十三姨,或者说是观主的人了。
似乎感觉到了李书童拿灼热的目光,曼雪狠狠的瞪了李书童一眼。
“好了,回去吧。”
十三姨打了一个哈欠,总是上面交待下来的人,摆了摆手,让曼雪送他出亭,短暂的见面就算是结束了。
走出凉亭,曼雪冷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下次若再这么看我,我会把你的眼睛挖了。”
这话一出口,李书童感觉后背一凉,心中暗想着,你不如她,默默的转身离开了。
之前离开的老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亭子边,李书童礼貌的行礼,老叟依旧是沉默不语。
顺着带子爬上了楼,蹑手蹑脚的回到了自己的床,脑海中曼雪的那双眼睛在他的脑袋中萦绕不断,冥冥之中乱了他的心神。
夜色融了墨水,就好像此时李书童的内心。
做生意的商人会忧心远行的商队会不会遇到潜行在山野间的强盗,国术院的学生会忧心明天的晋级会考,会不会被老师踢出学院,种地的老农会忧心明天的天气是否会影响到自己家的田地小人物有小人物忧愁之事,大人物有大人物担心之事,世间种种只要涉及到人与人之间,都会有一些解不开说不出的淡淡忧愁,李书童紧皱着眉头,望着夜色,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内心。
帝都的夜没有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改变什么,一如平常,天脉河上,一叶扁舟,一个老叟默默的划着船,一个女子沉默着坐在船尾。
“老丁,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呢。”
划船的老叟默然,好久才说道:“总会有个头的。”
一直被别人叫做十三姨的女人冷笑一声,眼中带着嘲讽之意,抬头盯着头顶的夜空,说道:“新皇登基的时候你就这么说,如今那人都做了三十年皇帝了,你还这么说。”
似乎没有听到十三姨这句冷冷的话,或许这个连老叟也回答不上来,不过很快他想到了什么,说道:“那孩子都来了,我想应该快了。”
“那个孩子?”
虽然隔着重重黑幕,可只要水姬想要看到,依旧可以看到那立在天脉河上不知多少年月的琴楼,看到那个即便是沉睡,一只手依旧紧紧抱着盒子的少年。
“深陷泥潭的小孩哪里知道自己往哪走,还不是上面人的棋子嘛。”
水姬顿了顿,一道幽幽的冷风吹着,带走她感慨的话。
“说到底,最后站在那金座上的人还不是记不得我们这些阴沟里面的人物,若是将来有一天,大事可成,说不定咱们就被数不尽的暗卫直接关进那不见天日的楼里面喽。”
船头老叟不敢多说,只顾着划船。
微风之下,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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