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里明白爷爷闭不上眼睛的原因。
跪在爷爷的灵堂里,我泪飞如雨,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着爷爷死前的那个夜晚对我说的话。爷爷喘着粗气说,你一定要睡了她。
爷爷让我睡的女孩,是我的学生陶依依。
读完研究生以后,我应聘到一所大学教书。在我教的班级里,有几个来自台湾和香港的学生。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个台湾女生名叫陶依依的,和我同籍,我们都是豫南殷城县黄泥湾人。她太爷是黄泥湾大地主陶幼波,被镇压了,她爷爷是太爷最小的儿子,在外读书,逃到了台湾,留下了她们这一支。听说和我同籍,依依高兴得跳起来,抱着我转了好几圈儿。他乡遇老乡,我也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起来。从那以后,依依有事儿没事儿都要找我。听说我要回老家黄泥湾过春节,依依台湾也不回了,要和我一起探访故里。我答应了。
我郑重其事地把陶依依介绍给了家人。虽然我再三强调依依是我的学生,爹娘和爷爷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不过,依依也不是外人,我补充介绍着,这儿是依依的祖籍,依依的太爷就是解放前的大财主陶幼波。
爹娘一时间愣住了,满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爷爷混浊多年的瞳仁却陡然亮了一下。
怎么了?我被这尴尬场面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爹娘很快恢复了笑脸,娘还拉着依依的手说,闺女呀,欢迎你回来。
晚上,我要去睡觉,却被爷爷叫到了他的房间。爷爷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干脆地说,乖孙子,去睡了她。
爷爷怎么变得这样开通了?曾几何时,爷爷还强烈反对我和女友同居,狠狠拧过我的耳朵呢。
大三那年寒假,我携女友兴冲冲回到黄泥湾。娘在不同的房间给我俩分别准备了干净床铺。睡到下半夜,女友溜到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黄泥湾毕竟不是城市,我有些心虚,怕爹娘责骂我轻浮,爹娘却装聋作哑,仿佛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未察觉。爷爷却蹦出来,强烈反对。
王八羔子,你们结婚了?爷爷拧着我的耳朵问。
谁说我们要结婚?我挣脱了爷爷青筋毕现的大手。
那就敢住到一起?
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你们真不要脸,给我滚。
其实,我和女友返校不久就分手了,因为性格原因,我们以后只做普通朋友。我和女友都很坦然,这样的事情在大学校园里再正常不过了。谁要是因为和别人睡了一次,就要死乞白赖地在人家那棵树上吊死,那才真是脑子进水了。我感到我们和爷爷的代沟恐怕要深过世界上任何一条峡谷和海沟,要想和爷爷解释清楚这些事情,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快三十岁的人啦,还没有找好另一半。每次我形单影只地回到黄泥湾,不唯爹娘失望,爷爷也高兴不起来。爷爷总是一遍遍问我,又是你自己吗?没带媳妇儿回来吗?我想,爷爷想添个重孙大概想疯了吧,居然让我去睡陶依依。
我只得憋着笑,对爷爷说,人家又不是您孙子媳妇儿,我怎么睡她?
我知道她不是,爷爷喘着粗气说,但是,你一定要睡了她。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沉吟良久,爷爷向我痛述了凄惨家史:我小姑奶奶在陶家做丫头,十五岁那年,被陶幼波糟蹋了,投水自尽。我太爷临终前留下遗嘱,让我们家男人一定要睡一回陶家女人。解放后,陶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爷爷和爹都没有机会。
爷爷说,我一个快死的人,心愿难了,不敢去见你太爷。这下好了,陶家女人送上门来了。乖孙子,你一定要睡了她,也让爷爷死无牵挂啊。
听了爷爷的话,我哭笑不得,无言地低垂着头,躲避着爷爷咄咄逼人的目光。沉默像暴风雨前的乌云,在我们祖孙俩中间越积越厚。爷爷终于不再看我,发出一声声低哮的北风一样的叹息。风烛残年的爷爷,受不了失望的打击,第二天就死了。死了以后,爷爷久久不肯闭上阅尽人间沧桑的眼睛。
跪在爷爷的灵位前,我泣不成声,犹豫再三,违心地对爷爷说,爷爷您放心地去吧,回到学校,我就睡了她。
我听见吧嗒一声轻响,这声音猛烈撞击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爷爷的眼睛闭上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