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情感记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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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相信老黄的清白的。他家里我去过,很一般,不奢侈。他没有什么嗜好,连烟都不抽,他工作的勤恳和认真及为人的正派,怎么也使我无法将他同贪污联系起来。我当时仍忙于业务,因为有个定期要出版的《工人》半月刊,发行量有十六七万册,要配合运动如期出版,不能脱期。我得独挑大梁编刊物。一人干几个人的活,所以“打虎”我也不参加,大字报也可不写。但这时,因为“打虎”的成绩不大,上边派了一位韩部长来“加强领导”。

    韩部长很有朝气,还带了电教队队长等一伙人来“打虎”,都是“左”派。出版社是大量用纸的单位。黄履冰和郁瑞芳不肯坦白,韩部长带了“左”派把所有给出版社供纸的纸商都一个个抓来了,要他们交待行贿的罪行,交待了罪行的可以放回去,不交待的就关起来蹲在小房间里不让回家。打虎队的队员日夜忙碌,后来,传闻老板们都交待了行贿的罪行。详细情况我也不了解,只知道韩部长很有魄力,使反贪污的成绩大大进展,得到了上边的口头表扬。并且风闻老黄和老郁将要无法顽抗,胜利已经在望。

    有一天,韩部长突然找我谈话,批评了我“脱离政治”、“右倾”,“脱离政治”是因为我忙于编《工人》半月刊,对反贪污“打虎”“漠不关心”,“右倾”是因为听说我“同老黄有私交”,迄今不参加批判、揭发黄履冰的贪污罪行。我做了解释,说明编刊物如期出版是必须做的,承认了我对老黄有“右倾”,因为我觉得他不会是只“大老虎”……出乎我意料的是韩部长说:“同志啊!别糊涂,你要看证据吗?”说着,他开抽屉真的将一叠证据拿出来放到我面前了!

    我真是自我在内心里谴责自己了!

    这些白纸黑字的证据不能使我不信啊!

    一张张字迹不同的证据,都是纸厂老板和纸商写的认罪揭发书。上边均有他们的签字和大拇指手印。承认×月×日行贿给黄履冰多少多少钱,×月×日又给过多少多少钱。有的还写着是在上海大三元餐馆和梅龙镇酒家宴请黄履冰和郁瑞芳时给了多少多少人民币……那总数加起来是非常惊人的。我看着看着手心都出汗了。不由得想:咳,知人知面不知心!老黄怎么会这么厉害呀!

    但更使我吃惊的,是出版科长郁瑞芳亲笔写的一封检举揭发材料了!他承认,黄履冰和他收受纸商的大量贿赂,金额太大,次数太多,他要继续交待,收受这么多贿赂是由于他俩在镇江秘密开了一个纸厂,目的是将来用这个纸厂生产的纸供给劳动出版社来使用。郁瑞芳的字我认得清,条子上写的字和签名确都是郁瑞芳的亲笔。

    老黄和老郁贪污的款数那比刘青山、张子善之流大得多了!这本是难以使我相信的事,但却又怎么能不信呢?我愣在那里,心都战栗了!

    韩部长教育我说:“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是最厉害的!同志,头脑别太简单!现在黄履冰还在抗拒!但他如果再顽抗,我们决定逮捕他了!你别右倾了!打黄履冰这只大老虎,你不能置身事外!你今天就参加打虎!”

    我昏头昏脑地走出来,那是阴天,很冷,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回味着韩部长的话,觉得老黄的问题太严重了!浑身冰凉。

    突然电教队的队长老王来找我了,通知我:“今天用车轮战法对付黄履冰,打虎队分班轮流上阵:你排在晚上六点到十点,在小会议室,四个人一班!你准时去!黄履冰这个家伙,到现在死不承认,看来,他是非逮捕不可了!”电教队长老王是个粗线条的人物,说话语气粗鲁,脸也不会笑,说完就走了,“打虎”他是很积极的,听说有时整夜都不睡。“车轮战法”是小时候我看《说岳全传》时熟悉的,是岳飞当时用来对付双枪陆文龙的作战方式,用来疲劳敌人以取得胜利的一种方法,如今用来对付老黄了。

    我吃了晚饭后,准时到了小会议室,上一班“打虎”的四个人已经走了!雪亮的电灯已经开了!一张长条桌后放着我们坐的四把椅子,坐着我们四个“打虎”的人,老黄穿着一件棉军大衣灰溜溜地垂着双手站在我们对面。天气寒冷他站得久了,两只手灯光下泛着紫黑色,脸有些浮肿,嘴唇干燥,看得出他很累很痛苦,这使我心有不忍,但上一班人没有使他服罪招认,到我们的这一班,他也仍不招认,只是摇摇头,偶然回答一句:“没有!确实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贪污!”

    我心里老想着他将要被逮捕的事,起先总希望他坦白,忍不住总说:“黄履冰!你赶快坦白吧!证据全掌握了!你现在坦白还可以从宽,交待了,把钱退出来还不迟!别再顽抗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打”他这只“大老虎”,他是低着头的,最初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突然,他发现是我了,听我语气厉害,他竟抬起头来朝我看了一眼,表情带着责怪,语气冰冷铁硬,似是说了一句:“怎么你也这样说?我怎么会贪污?”见他这样,我激动了,心想:你不知道快要逮捕了吗?我把桌子一拍,说:“你还不肯交代?再不交代真就死路一条了。”当时我激动地想: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了,我真怕他像张子善、刘青山一样!心里急,拍了桌子却很伤心。

    谁知他仍旧摇头,一个字也不说了,站在那里人有点摇晃,却仍坚持站着。我脑子里想着我看到的那一张张证据,心乱如麻,但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听着别人不断吆喝着猛攻,到了十点钟,我随另外三名打虎队员下班了,接班的四个人来到并坐在我们的位子上。老黄继续站在那里接受“车轮大战”。回家的路上我想:老黄是不会交代什么的!可能自知问题太严重,交待了也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才会这么顽抗到底!对他的“顽抗”,我感情复杂,许久睡不着,老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听说由于老黄坚决顽抗,停止了“打虎”。到第三天,社里全体人员都接通知到市政府大礼堂开全市“三反”宽严大会。市政府大礼堂很大,人早就坐得满满的,气氛热烈。九点钟,主持人宣布:请潘汉年副市长讲话。戴眼镜、口才很好的潘汉年副市长讲话鼓动深入开展“三反”运动后,宽严大会开始。我紧张地看到黄履冰、郁瑞芳和另外一些单位的“大老虎”夹杂着一些公安人员都坐在第一排。这时,台上的主持人高叫:“将上海劳动出版社经理部出版科长郁瑞芳带上台来交代,揭发!”

    台下人声嗡嗡,领呼口号的人高叫:“贪污分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台下随着呼叫口号的声音震耳欲聋。只见郁瑞芳被人领上台去,走到台上的麦克风前手拿一篇写好的稿子鞠了一个躬战战兢兢地念了起来,大意是先介绍了自己,坦白交代了自己贪污的钱数,具体到日期、数目都一清二楚。接着说:这么多钱,是经理黄履冰同他一起贪污的。黄履冰贪污了多少,他弄不清!黄履冰应当自己坦白交代。他还说,他和黄履冰贪污的目的是拿钱到镇江开了一家造纸厂!……

    他说得“货真价实”,说完,台上台下口号声响得像山呼海啸:“把大大小小的老虎都从深山密林中揪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贪污分子必须坦白交代!”“坚决把三反运动进行到底!”……我心里难过地想:黄履冰真是完了!……

    果然,口号声中郁瑞芳被引下台仍坐到他原来坐的位子上了!口号声中两个公安人员将黄履冰押上了台,引到麦克风前要他坦白交待。慑人心灵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大贪污犯黄履冰必须坦白认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贪污犯黄履冰不坦白交代死路一条!”……

    当四下里口号声停歇下来,一片肃静时,黄履冰凑近麦克风,大家本以为他要坦白交代了,谁知他却正气昂然地大声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共产党人是不贪污的!我没有贪污!”

    他的话与大家想听到的距离十万八千里了!此时此刻,他不但不坦白罪行,居然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那怎么行?有人在台下高叫:“枪毙!——”台下呼应着“枪毙”的人也起码有好几百。主持人走到麦克风前大声宣布:“大老虎郁瑞芳坦白从宽,不予逮捕,回原单位处理!大老虎黄履冰抗拒从严,立即予以逮捕!”

    两个公安人员跑到麦克风前,给黄履冰“剋”地铐上了手铐,一边一个挟着黄履冰下台从边门押上汽车带走了!

    大会场里嗡嗡地响,大家议论纷纷。我心里打鼓,心跳得咚咚响。我猜不出老黄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啦?以后会怎么样?老黄会就这么进了大牢被枪毙了吗?散会后,我离开市政府大礼堂步行走回单位,黯然无语,天冷,脸冰凉,手也冰凉!到了单位,在传达室里看到当天的《解放日报》已送来了。拿起报纸,触目惊心,在第一版上的中央地位,花边框里醒目地刊登一条大新闻,标题是:“劳动出版社挖出大老虎经理部经理黄履冰今日逮捕。”

    报纸上这篇文章肯定是昨天就写出由打虎办公室韩部长看过同意的。老黄丧失了坦白交代最后求得宽大的机会。我难过地想:他完了!啊!啊!他完了!

    脸上吹着冷冷的北风,我手里拿着白纸黑字的报纸从传达室走向办公室,思忖着:我为什么仍不太相信老黄是大贪污犯呢?他今天在大会上居然还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共产党人是不贪污的!我没有贪污!”是的呀!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为了革命为了人民,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怎么会贪污呢?唉!唉!……但,老黄的事怎么解释呢?郁瑞芳的揭发和交代怎么解释?我在韩部长那里看到的那许多签名盖着拇指印的证据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老黄是贪污了的吗?……

    院子里贴满了大幅大幅已被冷风吹得歪斜破坏了的大字报在瑟瑟颤抖。屋子里、墙上、楼梯上旧大字报上又贴上了不少新大字报和漫画。一张新贴出的大漫画上,画着一个戴眼镜酷似黄履冰的人头虎身怪物望着公安人员手中的一副手铐头脑里打着一个大“!”号,边上写的是:“赶快坦白交代,不然呜呼哀哉!”

    运动使得单位里热气腾腾,又阴森森。运动中,人同人之间互相都不太说话,但心情似乎又都很沉重。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拿出桌上的文稿继续做编《工人》半月刊稿件的工作。但脑子里始终摆脱不了老黄被逮捕的那一幕。

    一天,两天,三天,过得既慢又快,奇怪的事出现了!

    三天以后,上午九点钟光景,公安局的一辆汽车突然开进了大门,停在院子里,从车子里下来了公安人员和黄履冰,老黄仍穿着他那件棉大衣,然后又被带上楼,住进原先囚禁他的那间小房间里去了。这时,郁瑞芳虽然已经从宽,但由于老黄的问题仍未解决,仍不能回家,依然住在他那间小屋里,也依然有人轮班看守。老黄被送回来了,就恢复开“宽严大会”之前的状态了。

    我忍不住悄悄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同志轻声告诉我:公安局审查了材料,问了黄履冰,也问了郁瑞芳,又派人到镇江调查,更找那些写行贿证明材料的纸厂老板和纸商调查情况,结论是:“证据不足,退回原单位慎重处理!”

    原来,黄履冰、郁瑞芳一案确实是打虎队“逼供信”造成的。原来,黄履冰没有贪污,郁瑞芳也没有贪污。但他们既在“深山密林”之中,必是“重点”。打虎的人急于求成绩,先是把纸厂老板和纸商都揪来,关着不让回家,老婆孩子哭着来讨人仍不让回家。以电教队长为首的两三个“左”派对老板和纸商们放话:“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腐蚀我们的干部,只有写下材料证明你们行了贿,黄履冰和郁瑞芳受了贿,才可放你们回去!”老板们顶了嘴的还被“左派”用拳头用巴掌“教育”了一番。这些老板和纸商们说:“我们说真话,他们不要;我们说假的,按他们指引的话说,他们就高兴!我们当然只好照他们说的写!”“要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放我们走,签个名盖个手印是容易办到的事!”

    我所看到的证据原来就是这么来的!据说有的老板和纸商还说:“你们共产党要整自己的干部同我们没有关系!”无中生有的证据出来后,“左”的打虎队员拿这些证据给黄履冰作为“炮弹”引导他坦白,但老黄说:“没有这种事!”打虎队员又把证据作为依据去逼郁瑞芳,郁瑞芳也摇头说:“没有这种事!”但那位电教队长老王“聪明”,告诉老郁:“黄履冰都承认了!他揭发你了!你还不承认行吗?”老郁听了,“啊”的一声,气恼地说:“黄履冰承认了?”电教队长老王说:“当然!他一五一十都承认了!你的事他也揭发了!”老郁说:“他怎么揭发的?”电教队长老王说了些“聪明”的指引老郁坦白的话。老郁听了气恼地说:“他承认了,那我也承认!”于是,按照要求,郁瑞芳写下了揭发材料,并且答应“愿意坦白从宽”,“要怎么坦白就怎么坦白!”“愿意去宽严大会上坦白、揭发”。一件无中生有能上《解放日报》第一版的冤案就出现了!

    幸好公安机关和领导“三反”的上级办公室慎重。我们单位的“三反”运动在这以后进行得比较顺利,换了领导人,“左”风平息,“左”公调走。老黄和老郁都离开楼上囚居的小屋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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