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情感记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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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抗战,日寇战败投降,1945年8月抗战胜利,这时父亲因抗日献出生命已经五年多了!我在1946年从抗战大后方重庆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城北洞庭路十号探望故居和故园。但房屋已经严重损坏,门窗均无,从楼下仰望可以看到天空。胡二等早已不知去向,故园更是一片荒凉。前面的池塘已被用土填没,所有树木花卉砍得精光,乱草丛生,早先的花园已经连一朵野花也没有,凄凉的情景使我伤心。侵略者的铁蹄和残酷就是这样蹂躏伤害中国人民的。1937年12月开始的那场日寇进行的南京大屠杀,使南京被杀戮的军民达到30万人之多,我当时做记者采访了日寇的南京大屠杀。并且知道花神庙一带曾遭日寇残酷杀戮。我特别关心花神庙的情况。当日寇大屠杀后,到处是尸体,日寇要求用掩埋焚烧丢入江中等方法“加紧处理尸体”消灭罪证。当时有红十字会及慈善机构崇善堂组织的掩埋队,也有伪南京自治委员会下属的区公所都组织劫后余生的市民成立义务掩埋队努力做掩埋尸体的事,据“难民义务埋尸队”队长芮芳缘老人提供的材料档案记载:“由南门外附廓至花神庙一带,经四十余日之积极工作,计掩埋难民尸体五千余具,又在兵工厂宿舍二楼三楼上,掩埋国军士兵尸体二千余具,分别埋葬雨花台山下及望江矶、花神庙等处。”

    花神庙所遇到的劫难是有案可查令我心酸愤恨的!我常想念着年少时教我种花的胡二,曾带着怀旧与思念的感情去过花神庙。那里经过浩劫显得败落,庙虽残,但仍存在并由百姓做过维修,花农已经减少,打听胡二下落未得知晓。西风斜阳、衰草凝绿,我站立凭吊,离开后心情咨嗟,悲恨相续。

    今夜,在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去故园里看到美丽的鲜花灿烂开放,在花神庙的花农中间享受到那种可爱的欢乐!于是,心上涌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好的感情。一切都会过去,但过去的事会留在记忆中,会在梦中重新出现!做梦真好!有梦真好!我终于写下了上面这些,连同梦境和往事,但天已亮了,我又有睡意了!

    于是,关了桌上的台灯!我带着疲劳又躺上床打算再睡一觉了……

    (本文刊于2013年第9期《散文选刊》)

    寻找老耿

    那是1970年春天,当时对我的漫长批斗已经停止,而“解放”却遥遥无期。有的顽皮学生开玩笑叫我“司令”,说“谁都得听你的指挥”。其实,我因受劳动惩罚而成为打钟人,每天的任务是在临沂一中的校园里打钟。从清晨起床,到吃饭、上下课……直到晚上熄灯,一天打二十四遍钟,起早睡晚,很辛苦,而且出不得差错。我用一只闹钟、一只手表对着时间,只要时间快到,就从住处走到大钟下边“铛—铛—铛”打钟。我很懂得“世路风霜,炼心之境;世情冷暖,忍性之地”的道理,但心里仍非常寂寞凄凉。打钟时出屋走一走,打完钟回来,就躲在屋子里,真像鲁迅说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我全神贯注在打钟上,一种责任心使我不愿打早了或打迟了,只想打得准而又准,以至那时周围一些单位有些人都依我的钟声来对表,甚至后来出现了一句歇后语:“王校长打钟——准!”我独自在屋里,无书可看,因为不仅是书,连每一张有字的纸片都早被抄家抄去了。于是,只有看妻借来的当天的《人民日报》,一张报纸翻来覆去要看好多遍。那时,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不与我接近。我简直感到茫茫人世,连一个堂而皇之的朋友也没有了。

    一天下午,突然有个人上门来找我。门虚掩着,他轻轻敲着门问:“王校长在吗?”

    真是奇怪,落魄倒霉到如此,居然还有人这么和善地称我那已被打倒的称呼。我站起身来,从门缝里往外张望,见是一个三十岁左右、敞着旧蓝棉衣的农民模样的人,剪着平头,中等个儿,日晒风吹过的脸上有双明亮的眼睛,眼角、额头都有皱纹了。这人我不认识,我心里嘀咕:他是谁呀?找我干什么?但他已用手推开门了,说:“王校长,我来看看你!”

    我请他进来,坐在小板凳上,房里的椅子早在两年前那个冬天就被红卫兵搬走劈柴烤火烧掉了。我问:“找我有事?”

    “没事!”他坦诚地看着我,说,“就是来看看你的!”

    我忍不住问:“你是以前在这学校毕业的?”

    他摇头:“不!我是在别处毕业的。可早听说你了,我想来向你请教些文学方面的问题。”

    一听“文学”,我像被火炙了似的,“文革”中为文学吃的苦头还少吗?我忙说:“不不不,这方面的问题我不懂,我也早不谈了!”

    明代哲人汤斌说过:“遇横逆之来而不怒,遭变故之起而不惊,当非常之谤而不辩,可以任大事矣。”我则不太行,既有怒也有惊,更想辩!我的心态就是这样,任不得大事的!

    见我这样,他笑了,笑得朴实亲切,没说什么,却坐着不走,打量着我那间陈设简陋的屋子。

    我希望他走,连他姓什么我都不问,因为我不想同人交往,那样对我不利,也可能对他不好。我提醒他说:“我马上还要去打钟。快下课了,这事误不得!”

    他识相地站起身来,说:“下次我再来!”

    我没点头,也没推脱。我很怕想把我往死里整的人看到陌生人进我房里来,又想出什么鬼花样来折磨我。见他走,我感到轻松。

    过不了几天,这人竟真的又来了。以后,他骑辆旧自行车到临沂赶集归来,路过学校总是到我这里坐坐。把车停在我门前的大柳树下,然后就敲门进房,总是彬彬有礼地叫我“王校长”,我也总倒杯茶给他。我感到他对我确实毫无恶意而只有敬意,从感情上同他也开始接近了一些。闲聊中,我得知他姓耿,是河东独树头区(今九曲镇)的农民,读过高中,爱好文学,如今是逍遥派,在收废品废纸的摊上买到一批中外古今的图书,阅读得津津有味……

    我很寂寞,有人来说说话当然好。每次他来,听他介绍外边的种种情况也使我感到新鲜。不知不觉中,我们越谈越深了。他的纯朴和真诚,使我对他开始信任。每次来,他总要天南地北问点文学方面的问题: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怎样一部书?英国的大文豪除莎士比亚外还有哪些?你认为那些挨批判的书真的都是大毒草吗?……我竟有了一个敢堂而皇之来聊天的文友了!

    有时候,我突然警惕地笑着问他:“你不怕沾我这黑线人物?”

    他笑着答:“不怕!我是贫下中农,没事!”

    我起先还有点戒心,顺着当时流行的说法回答。但逐渐使我感到了友谊的温暖,我也说真话了!他听到了真话,才嘻嘻笑着说:“我是来做你学生拜你为师的,你这才是真的把我当学生了!”我心里也有些高兴,唉!文学啊文学,无论怎样,你是不可缺少的,人类总是需要你的!

    一天下午,老耿又骑车来了,车上载着一个好大的麻袋包,里边是满满一麻袋玉米棒子。他卸下麻袋,扛着进了我的房间,妻和我都在。他放下麻袋说:“我自己种的玉米,给你带点来尝尝新,表示点学生对老师的敬意。”

    我历来有个不收礼的习惯,便生硬地说:“不行不行,这些玉米我是不能收的!”想不到老耿有个性,竟冒着火睁大了眼说:“我带都带来了,怎么能不收?”他脸色难看,见我坚决拒绝,说:“这不是礼!这东西不值钱,只是我的心意!”妻比我婉转,说:“那就收三五个吧!”但我未注意到老耿的脸色,仍坚决地不收,想不到僵持了一会老耿竟说:“好吧,不收就不收!”他真的生气了,扛着麻袋包就走出门去。我认为他要把麻袋包放上自行车带回去,就与妻一同跟在他身后送他,没想到他出了门竟把一麻袋玉米棒子全部取出来,东南西北“噼噼啪啪”乱扔一气,扔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我傻了,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只见他飞快地上了车,转眼就骑车走了,只留下我和妻站在房门口不知所措。事后,有人问:“为什么那人将玉米棒子甩得到处都是?”我只好说:“不知道!”怪的是他再也不来了!我想:大约他觉得我没有以真诚对待他吧?唉!

    时光潺潺而流,默默无声。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我离开临沂来成都也十多年了。但这件事常在脑际出现。想起“文革”,我常会想到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曾有一个人给过我不平凡的友谊和温暖,我忘不了他!可惜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更别说地址了。他生活得好吗?现在他该有五十多岁了吧?他还热爱文学吗?于是,我还是决定写这篇短文,在山东报纸上发表,希望你能看见,老耿,你在哪里?……给我来信吧!倘若我们现在见面,可谈的话就多了。因为,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啊!

    (本文刊于1984年《临沂日报》)

    “所思在远道”[1]

    时光飞逝。这个故事已是四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上世纪60年代。1964年,华东地区要举办戏剧会演,山东省委宣传部要我写一个剧本供剧团演出。我决定到沂蒙山区去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初秋九月,一天黎明,我离开了蒙阴县的沙沟到南旺庄去。

    南旺庄是一个四面青山屏障的村子,听说那里有一个干实事关心群众的好支部书记魏立武,我想去采访他。我挎着一个大帆布包,顺着一条林间小径逶迤上山。盘着山绕来绕去,途中还绕岔了道,顶着火盆似的日头,多走了三十多里冤枉路,直到傍晚,暮色从背阴的山谷里升起来浸染着整个青山,我才拖着酸疼的双腿到达南旺庄。一天走了一百多里山路,我浑身汗湿,疲劳透了!

    我见到了魏立武,给了他介绍信。老魏约莫四十多岁,朴实健拔,黑黝黝的,是个残疾转业军人,左臂早已截去,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他安排我吃了点冷锅饼外加热开水当晚饭,然后又将我安置在大队办公室旁的一间瓦屋里住宿。这间瓦屋,屋前种着树木花草,房顶上结着朱红色肥硕的大南瓜。屋内有些破旧桌椅摆设,挺干净,也还宽敞。实际就是大队的“招待所”。地区或者县里来了干部都让住在这儿。初秋时节,蚊子嗡嗡地成团飞舞,天也还有点燥热。老魏用右手提来了竹壳热水瓶,放下瓶,用桌上的小碗倒了一杯水给我,又用右手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他拾一根火柴把火柴盒朝空中一扔,顺手“嗤”的一下就擦着了火柴,点亮了桌上那盏小油灯,再用小油灯蹿蹿的火苗燃起了一根艾草绳熏蚊子。我简单说明了来意。他一脸诚挚连连摇头说:“我没啥好说的,你安心在这儿住两天,看看我们这个庄子,多找群众谈谈。今天累了,早点歇着,洗洗脸烫烫脚,有事明天再办!”我确实累了,只好说:“行!”

    老魏是个忙人,接待我的时候,有好几拨人来找他,谈这谈那,他安顿好我,似要走了,忽又想起了什么,说:“老王,有件事,我告诉你一下,免得受惊……”

    窗外,是一棵枝枝杈杈的椿树,离屋挺近,月光扑朔迷离地穿过枝杈洒下来,月影朦胧,我诧异地问:“什么事?”

    他从腰里拔出短烟袋杆来,在灯上点火吸烟,说:“咱这村上,有位军烈属陈大娘,是个孤老五保户,今年六十九岁了。解放战争时期,四七年打孟良崮,她亲自给独生儿子陈德明牵马戴花,送去参军。德明参军后,入了党,当了排长、连长,立过几次战功,一直从山东打到长江边,又渡江打到了江南。可是,四九年冬天,不幸在浙江牺牲了。陈德明牺牲后,通知当时耽搁了,没及时传来,一直渺渺无信,过了两年,通知来时,陈大娘却已经疯了。”

    “疯了?”我慨叹地问。

    “是啊!”老魏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她年轻的时候死了男人,家里贫穷,就守着一个贴心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她是妇救会的,为了打老蒋,决心送独子参军。但儿子走了,她不能不想。她要儿子革命,又想念儿子,心里老是憋着,能不疯吗?”

    我忍不住问:“她现在还疯?”

    老魏闷闷地点点头:“是啊,从那就一直没好。不过她这疯跟别人不一样。庄上男女老少对她都特别尊重。”

    我摸出香烟,递一支给老魏。他扬扬烟袋杆说:“我有!”我就自己点着火,一边吸烟,一边心情沉甸甸地问:“怎么不一样?”

    老魏吧嗒吧嗒吸着烟说:“她不打人不骂人,也从不吵闹。她是五保户,受到照顾,但直到现在,她生活能够自理。自小有劳动习惯,还非要干点集体活不可。掰玉米、摘棉花什么的,她见了都抢着干。”

    “那怎么说她疯了呢?”

    “是啊,”老魏喷着烟说,“要说疯,也就只表现在两点上:一是一双一双不停地纳鞋底,做军鞋,板板正正地做好了就交到大队里来。这些年来,我们也总是不断给她送布、送麻、送针锥……她做的军鞋数不清有多少双了!如今不要军鞋了!那些鞋卖了的钱就都用来花在她身上。二是只要外边来了人,她就以为是她儿子德明的战友,她必定要来看看,问问德明好不好,只要点头回答她:‘德明好着哩!’她满意了,就没事了。要不,她就很伤心,回去一个人流泪,忘了吃饭喝水……”

    听到这里,我黯然了,也不知怎的,心里像泡了醋似的,我不禁问:“儿子从不来看她,她倒也不想去找儿子?”

    老魏思索着说:“也许,是因为她疯了吧?……也许,本来就不指望要跟着儿子去享福。只要儿子好好干革命,她就满意了,活着就有想头了。她那颗心是金子铸的!”

    我点点头,心里叹着气,体味着老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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