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光如水。同萧乾老师又恢复联系是在80年代了!
1983年10月,我由山东调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当时,在该社出版的现代作家选集中有《萧乾选集》四卷。选集的一、二卷已经出版,第三、四卷由我终审签发。萧先生同我开始通信。现从找到的信中择一些摘录如下:
1984年11月27日他给我来信说:“非常赞成你来主持文艺出版社。上函听说你们川社有五六百职工,我即吓了一跳。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三百人左右,已嫌太多。上函我提到在西德慕尼黑一出版社,年出书一百种(包括七卷本的中德对照‘毛选’,作一种计),还出两种月刊,而从社长到会计,一共只十六人。北京的外文出版社,1949年我们筹办(同时编着两个英文刊物)时只七人,包括乔冠华(他只算半个)。今天该社已三千人出头了。这全是大锅饭之所致。不改改不行啊!”
1983年12月13日他给我来信说:“我有三点想法:(一)人手宜精,切不宜多。前些日子与丁玲同志谈起她选秘书的尺度。她说,绝不要一位准备当作家的。我是主张当编辑一定要写写,才好提高,但也最怕拿编辑岗位当跳板的那种同志。工作中的差错往往是这种人出的。当编辑(当什么)都得有献身精神。只怕这个问题你一人掌握不了!(二)人文社刚作总结。现代书有赔有赚,‘五四’书大都赔钱。古典及外国文学则净赚。但‘五四’书,有时可以撑场面。常有出版社人来看我(昨天就来了浙江及福建的),一提起四川,就想到你们自李人、巴金以来出的这批书(但我认为‘五四’书一定得有库存,因为这不同于当代的,经常会有人来找)。如果搞自负盈亏,要不要设个古典组及外文组?(三)外国出版社人少,主要是依靠社会(尤其身边的大学)力量,书应包出去。另一点是,不搞文字加工。加起工来没个头儿,且往往纠纷无穷。”
1985年2月25日他给我来信说:“我年来文思迟钝,一时怕写不出多少东西。我的下一本书早已由三联(京港两地同时)约去,只能为你主持的文艺出版社当个啦啦队了。如今你独当一面,担子必重多了。全国这么多出版社,没有点看家的东西,没有新点子不行。人文这里也在苦恼着,‘文学之窗’改为‘故事报’,销路增了,可又有人对走通俗化的路子怀有戒心。如今搞出版,不赚钱不行,光赚钱更不行。如何把雅俗结合起来,是个重大课题。我有三点小建议供你参考:(一)请名画家为名作画插图——古的如‘三言二拍’,今的如一些‘五四’名著。画家让他插当代作品多不大肯;但如插文学史上名著,则必乐意为之。外国像莎士比亚、堂吉诃德,均有多种由名画家插图的版本。这种做法,只出画家报酬,不需稿酬,成本可低些。既是名画家,则收藏家必仍愿购买,一般读者也会视为珍品。(二)走通俗的路之一,是古典(尤其文言的)作品今译(或重述)。我为中青所译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1956年初版,现已印了多版次,印数近百万册。中国的《元曲》《牡丹亭》《桃花扇》何尝不可有今译本或重述本?这,既俗又雅。(三)外国展出了许多文学磁带。中国许多‘五四’作家,在八旬以上者,如不抢录,以后即录不成了。何不请艾芜、沙汀、巴金、叶圣陶、冰心等位,谈一谈生平,接着朗读其作品之一章。我相信不但国内有人买,国外亦有需求也。如何请酌。”
萧先生希望我做一个有眼光有胆识的出版家,他的建议在当时自然都是好的。
1987年初夏,萧先生夫妇到成都,住红星中路红星旅馆。我专程前去看望。他见到我时,激动得第一句话是“你看,我老得不成样子了!……”确是这样!岁月与坎坷无情!当年在我印象中那位生气勃勃、英俊开朗的萧乾老师现在已是苍老、行动迟缓、面色不好、头发灰白的老人。除了笑容,他那有名的亲切和蔼老带点童心的笑容未变。别的都不一样了!见到他,我心里酸酸的。那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生龙活虎地在国外驰骋的战地记者哪里去了!?那个在大学讲台上广征博引使学生倾倒的年轻教授怎么这样子了!?那个爱书写书又编书的作家编辑出版家好衰老啊!蒙冤与遭受精神肉体的摧残竟能这么毁了他!……我只知他1981年动了手术,余下的肾只有常人四分之一的功能,他心脏也不好。我感到沉重和语塞,只匆匆同他和文师母合影后就分手了。
所幸,他的精神状态并不老。他的书不断出版,作品不断在报纸上发表。以后,我们通信,我常收到他的赠书,除通信外,我每到北京总去看望他和文师母。听萧先生谈话,总欣慰他精神不老、思想不老。他似是特别关心和思考中国的知识分子问题,常常话题不离知识分子。他又历来是个爱国者,一直关心国内外大事,总是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是一个国家的良心,知识分子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国家应当听取知识分子的声音。每次同他见面谈心或通信也总觉得常受教益。
大约在80年代末,我收到傅光明同志的信,说萧先生的意思,请他约我写一篇评《梦之谷》的文章。我不禁想到了大学时代那次同萧先生谈《梦之谷》的往事。因此写了《发自肺腑,魅力长存——关于萧乾的长篇小说〈梦之谷〉》一文,先发于《四川大学学报》,后被编入《萧乾研究论集》。我遵循的是萧先生说的“怎么想就怎么写”的原则,也算是了却一件几十年前的心愿。
四
萧乾先生是个极讲礼貌的人,同人见面,十分礼貌,很尊重别人,写信给他,他总是有信必复。因此,我在他年岁越来越大后,很怕写信干扰他,写信时总请他不必复信。但他改成文师母出面代他复信,他也总要在文师母的信上写上一段或再附一张信。他写信给我,每每客气地总要称“王火兄”,我再三提出,他有时改了这种称呼,有时仍不改。他们夫妇俩都是珍重感情的人。我与他们相处,始终感到有一种他们把我当作家里人对待的感情。
与萧先生交往,一直感到他密切关注时事和世事,爱国之心从未减弱。读他写的文章,总是在喊出发自内心的真诚声音,这使我感到极其可贵。他的思虑常常集中在国家民族的强盛上,1998年10月2日他写过一段人生小语。他说:“我是本世纪第十个年头出生的,如今差不到两年就是世纪的终点。我出生时,北京皇宫里的宝座上还坐着个娃娃皇帝。如今,国家从四分五裂、任人宰割,到今天,命运已握在自己的手里。我正以好奇的心情,巴望下一个世纪,我有信心会看到中国更强大、健康、开放。中国将永远同弱者站在一起,反对霸权。文化将在固有的基础上不断创新,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挺胸直背,受到尊重。”
北京开第五次全国文代会时,与中央领导同志合影那天,他穿一套蓝藏青西装来了。我扶着他走了一小段路,发现他身体虚弱、疲乏。但他脸上仍旧总是露出他那著名的笑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1998年的5月,我和起凤到北京医院看望他和文师母,他坐在那里,表示很高兴。事先我问过医生。医生说身体状况不好,别多同他谈话,我就不让他开口。自己也不说什么。一会儿分别时,他依然要送好些新作给我。但赠书已是由文师母代他签名了!正因如此,以后我远在成都不能常去看望,也不愿写信或打电话打扰,却时常记挂着他,关心着他。他过九十寿诞的那天,朱基总理写信向他祝寿。我打长途电话到北京医院和他在复外的住所,想表示祝贺,但均无人接。谁知2月11日,萧先生就病逝于北京医院。数日后,我才与文师母通了电话。
老师生前一直关心我写的长篇《霹雳三年》,这小说,1999年第一期《当代》刊登将近二分之一章节,3月份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书出版。但老师已经西去,未能见到。
自从萧先生去世,我常想念他。1999年6月到10月,我在英国住了四个月,我的住处离伦敦市区只有十几分钟路程。在伦敦经过舰队街时,我就想起萧先生1944年曾在这里设立过《大公报》驻伦敦办事处;坐地铁时,我就想起二战中伦敦遭德寇大轰炸,萧先生曾在地铁站台上过夜。尤其是到剑桥,我更不能不想起萧先生。他的名篇《剑桥书简》和《负笈剑桥》使我对剑桥变得熟悉而不陌生。我在皇家学院门口摄影留念,心里想:1942年到1944年萧先生曾在这里听课,1986年他重返剑桥时曾到这里的绿草坪上同他当年的老师见面。……处处无声,处处留痕,于是我决心写这篇悼忆的文字,作为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敬爱和纪念。
萧先生曾被踩入污泥二十多年,却以一身洁净和光荣重新站立文坛辉煌二十余年。他是个平民化的大记者、大作家、大翻译家、大编辑家;待人平等,得意时从不得意忘形,失意时恬淡善良;为人正直,是非感十分强烈,与人相交宽厚待人,严于律己。他终生用笔战斗,带病工作到最后一息。他忧国忧民,将爱心献给国家人民。他走了,他那种睿智仁厚的微笑,那许多卷透彻人生洞察世态的文章,他那曾饱经沧桑坎坷依然天真纯净的待人接物态度,他那耕耘不停的奉献精神,他那见多识广鸟瞰世界的阅历与学识,他那种坚定不变的爱国精神,却都会遗留下来,留在中国,留在国外,留在人们心上,留给以后的世人。对于我,痛心于少了这样一位知心的老师,但只要想起他,他留给我的那些话和记忆以及感情,始终春风似的拂在我心上,使我感悟,促我奋进。
岁月已如逝水,死亡是一种生命终结的状态,但对有的人来说也是一个生命无法停止其影响的状态,对于萧乾先生,就是如此。
(本文刊于2000年《四川统一战线》及《复旦通讯》)
有世界影响的杰出名记者
——记复旦教授赵敏恒
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教授中,提起赵敏恒,从抗战时期起,到全国解放,不钦佩敬重他的学生恐怕少有。我是非常敬重很喜欢他的。
我在复旦大学新闻系上学是从1944年在重庆北碚入学的,1948年在上海江湾毕业。1948年到1949年又在复旦大学文学院新闻系任助教一年。实际上,主要是为系主任陈望道先生做助教,但也同萧乾、曹亨闻、舒宗侨、杜绍文、赵敏恒等教授接近并处理些事务。但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地下党同志就推荐我到上海总工会筹委会文教部工作(5月31日上海总工会筹委会在大光明电影院举行“五卅”运动纪念大会并成立了上海总工会筹委会)。我找到陈望道先生,告诉了他我同地下党关系的情况并需即去上总筹委会工作的请求。他高兴地表示同意。我当时听说:身为上海《新闻报》总编辑的赵敏恒先生有人请他去台湾,他拒绝不去,又有美国、新加坡及香港的报界请他去做总编辑,他也不去,甚至听说英国路透社邀他出山,他也拒绝。显然,他是一个爱国者,很想为新中国出点力,做点事,很想为中国培养出一批做新闻工作的好学生,这使我心里更加深了对他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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