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值得再听的新鲜事,立刻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马路上去。马路上也东一堆人西一群人在叽叽喳喳,男男女女都有。男的看样子多数是去上班或特意出来打听消息看看情况的。女的多数挽着空篮子,一看而知是出来买菜的主妇。我找着人丛凑上前去听听情况,也同弄堂里的人谈的大致相仿。沿街的南货店、烟纸店、酒店都上着排门,人心惶惶。有雇黄包车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从公共租界往法租界搬。法奸贝当投降德国后,组织了伪政权,法国本土已被德军占领,上海法租界由于日法之间没有战争关系,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但马路边上有人在闲谈,说法租界当局已经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爱多亚路架设了铁丝网,禁止拥进法租界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出汉口路,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见一家出售平粜米的店家排门紧闭,好多人带着空布袋在店门口排成了一字长蛇阵,等待售米。一家卖煤球的店门口也有人抢着在买煤球。再往前走,经过浙江兴业银行门口,见拉着铁栅门,一些要提取存款的户主正在银行门口大声叫嚷、“砰砰”敲门,要银行赶快开业付款。一家大南货店,平时生意兴隆,今天未卸排门,贴了一张纸条,上写:“今日本号盘货,休业一天。”
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脸色仓皇。我最关心的是日本兵进租界的问题了。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一个日本兵。向人打听,也都说没有看到日本兵。但我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日本兵是一定要开进租界来了!以后,“孤岛”沦亡,沉没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潮水中,原来在上海租界上的中国人过的将是更加黑暗、悲惨的亡国奴岁月了。心里充满仇恨,涌塞着一种悲壮的情绪。
我在一个卖粢饭团的小摊上,买了一只包油条和白糖的粢饭团,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向学校所在的慈淑大楼方向走去。
忽然,听见有些人在惊叫:“东洋兵!东洋兵!”只见一辆日本军用卡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嗤”地停在路边。军用卡车上堆着许许多多刚印好的日军报道部编的《新申报》。日本军车上的几个穿黄军衣的日本兵撒传单似的散发报纸。有些路人在抢拾报纸。我望着那些日本兵,心里仇恨,为了好奇,也上前拾了一张报纸。边走边看,见报上有日本向英美两国宣战的消息,有日本海空军突然奇袭珍珠港获得辉煌大捷、击毁击沉美国大批军舰和飞机的消息,也有日军今日黎明在黄浦江中击沉英国炮舰“彼得烈尔号”和美国炮舰“威克号”升起白旗投降的消息。我看完了报上的消息,心里发泄不出的愤怒更加强烈,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甩起一脚,踢到了被雨水洒得湿漉漉的路边去。
蒙蒙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天仍阴沉沉。路上见到的人,脸也阴沉沉。路面潮湿,我终于走到灰色的七层楼的慈淑大楼门前了。慈淑大楼靠近南京路的一面开设着大陆商场,出售百货,占了一、二层楼。三层以上全部出租给一些私人或公司、学校、团体使用。东吴附中在四楼上租了许多大房间做教室。
我吃完粢饭团,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纷乱情绪中走进光线幽暗、阴森森的慈淑大楼后门,踏上楼梯走到四楼自己的教室里。大楼里人异常的少,阒静无声。到了四楼,见来学校上课的人十分稀少,多数人是害怕外出?还是忙着在马路上张望?啊,不!公共汽车和电车全停驶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路又截断了,人当然不会来得多了。宽大的教室里一共不过五个同班同学,全是男的,一个女的也没有来。我的好朋友俞伯良在,我闪身刚朝门口一站,俞伯良马上招呼:“喂!我去约你来学校,你家里说你已经走了,怎么现在刚到?”
我没有回答,将手里一叠用帆布带捆住的课本和练习本往课桌上一放,对着俞伯良叹了一口气,说:“唉,以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上课呢!……”说着,内心痛苦,潸然想掉泪。
听我这样说,同学们有的叹气,有的露出愁闷和气恼。俞伯良忽然用粉笔在黑板中央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大字:“最后一课”!
他一写,我心里更难过了。
过去,在国文课本上读过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当时也为这篇文学名著中那种国土变色的凄凉心情所感染。可是今天,此时此地再来回想这篇名作时,感受更亲切更深沉了。眼看,日寇要来了!以后,也许一定要取缔那些富有民族精神、爱国抗日、反对卖国和揭橥气节和骨气的课程内容,代之以奴化教育的吧?学校里一定会让日本人或汉奸来教日文日语的吧?我虽然与《最后一课》中写的主人公完全不同,小时候并不逃课,从小学到高中学习功课一直尚好,并没有那种后悔过去未曾好好用功读书的憾意,但仇恨敌人即将来到的思想,使我内心像被刀刃刺伤流着鲜血。我看着“最后一课”四个大字,眼眶发热,心里发酸。俞伯良写的正是我心里想的。今天,可能是来上最后一课了呢!
啊!多么悲痛、多么屈辱、多么令人留恋的最后一课啊!
有两个同学也在黑板上跟俞伯良一样,用粉笔加写了“最后一课”“最后一课”……快将整块黑板写满了。然后,其中一名叫吴玉书的同学突然哭了起来,抽搐着趴在桌上耸动着肩膀呜呜出声。他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
他这一哭,我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了。我正想去安慰吴玉书,却听见站在窗口俯瞰下边南京路的俞伯良忽然高声大叫:“来看呀!东洋鬼子来了!”
大家一起跑到窗口。四层楼的窗下是南京路。我们有一次曾从四楼往下撒过自己写的抗日传单。平日车水马龙行驶着双层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小汽车的南京路,行人拥挤、商店集中十分热闹的南京路,此刻,宽广的马路上空荡荡,店家都不开门。远处从外滩方向列队走过来一支人数众多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当头是一杆海军太阳旗,正在举行声威赫赫的入城式。
那些打着日本海军太阳旗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色穿蓝色海军陆战队的制服,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奏着震慑人心的军乐,正以分列式的队形,在宽阔平坦的南京路上耀武扬威地迈着八字步行进。
啊!日寇来了!进公共租界来了,“孤岛”彻底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者手中了,在敌人铁蹄下,更黑暗严酷的岁月来临了!
我同俞伯良肃立在一起,心上淌血,眼噙热泪,俞伯良忽然咬牙切齿轻轻对我说:“要是有一把传单,我一定撒下去!”
我拭去泪水,想:要是有手榴弹,我也一定扔下去!
日本海军的军乐声,不知奏的是什么军歌,节奏粗暴,似咆哮,似爆炸,听来特别狂热,野蛮。
我叹息着想:“今后肯定是在铁蹄下生活了!”看着眼前的场景,我觉得国耻真是比个人的耻辱更叫人难受。国耻牵连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国耻使子孙万代蒙尘。我心底里不禁呼喊:中国!中国!你什么时候能变得强盛起来收复国土不被帝国主义欺侮呢?你什么时候能使中国人在世界上扬眉吐气呢?你什么时候能使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顶天立地做主人呢?啊,啊!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士兵昂首阔步践踏横行在“孤岛”的土地上,“夸夸”的脚步,像踩在我的头上和心上,我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了。
正沉浸在痛苦中,忽然听到教室门响,有人来了。
我回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啊!王老师!”
我一声喊叫,俞伯良、吴玉书等也都转过身来,同声叫道:“王老师!”
王佐才老师是个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头子,瘦削、矮小,戴副黑边框眼镜。眼镜的黑边框大,更衬得他的脸小、头小。他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从穿着上也看得出来。总是穿着破布鞋,寒冬时节,仍穿着一件薄薄的古铜色骆驼绒袍。袍子边沿袖口全破损了,像被虫咬过似的,剥蚀着,丁丁挂挂。他平日为人古板,不苟言笑,严肃得过分,考试时批卷打分很紧,对学生在课堂上说笑或者背书时提示别人等一类事情,都要厉声教训,同学们大都不喜欢他。但今天,王老师来了,大家对他感情完全不同,叫他“王老师”时,听得出每个学生对他都是十分尊敬、十分亲切的。
王老师弓着背,嘴里嘘着热气,冷得搓着双手,一本国文课本夹在胁下,进了教室,歉意地用一口浙江湖州口音的官话说:“我迟到了!住得太远,今天没有电车也没有公共汽车,从大西路那边步行来的。我是从不迟到的!……”
我想:王老师啊!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谁会再计较你的迟到呢?我和同学们明白王老师的脾气,他来就要上课的。也不想再俯瞰耀武扬威列队进租界的日本侵略军了,我和俞伯良、吴玉书等都连忙离开玻璃窗前,回到自己的课桌后坐下来。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军乐声仍在急风暴雨般地传来。王老师依然那样古板,似乎听而不闻,在讲台桌上摊开国文课本,用手扶扶眼镜架,扫视了一下坐在下边的稀稀落落的学生,说:“人来得很少啊!”忽然,看见了黑板上写的“最后一课”的字样,他突然背过身去,掏出一块破旧的白手帕来,用手扶住眼镜架,擦拭起眼睛来。啊,王老师哭了!稍停,他回过身来,无限感触地说:“是啊!是最后一课了啊!”他用桌上的粉笔擦将未写“最后一课”的地方擦拭干净,却不去擦掉那些“最后一课”的字迹。在擦拭干净了的地方,写下了“新亭对泣”四个字,说:“上课!大家翻到课本后边这一课上,今天讲《新亭对泣》这一课。”
老古板的王老师,平时讲课文一直是顺着往下讲的,今天怎么跳过许多课选讲后边的这一课了呢?
翻到一百零三页,见课文一共选了两则《世说新语》上的故事。《新亭对泣》是第一则。课文极短,全文不过一百多字: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课堂里肃静无声,日本侵略军的军乐声已隐约远去。
又有七八个同学陆续来了。他们迟到了,但一来就安心地坐下来听讲,都非常专心。教室秩序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安静过。
王老师瘦黄苍老的脸上特别庄重,黑边眼镜下两只眼睛在放光,声音蓦然也比平时洪亮了几倍,说:“本文选自《世说新语》。新亭,又叫劳劳亭,在今天南京市南面,三国时东吴所建。作者刘义庆,是南朝刘宋时彭城人。宋武帝永初元年袭封为临川王,历任多种军政要职。现在我来讲讲这篇短文的背景……”
他讲课,平时我感到平淡。今天他的语气却抑扬顿挫,蒸腾着热力;他眼睛注满了兴奋,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用丰富的感情,神采奕奕地感染着学生:“西晋愍帝建兴四年,匈奴族刘曜攻破长安,愍帝投降,西晋覆亡。次年,琅琊王司马睿,即晋元帝,在江南建康建立东晋,开始了南北朝对立的局面。当时,由北而南的士族官吏,一部分如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祖逖等是主张抗战恢复中原的,但多数只想偏安江南苟延残喘。《新亭对泣》正反映了南下的士族官吏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抱负。周侯指周,袭父爵为武城侯,故又称周侯,是属于唉声叹气之辈的。王丞相指王导,是慷慨激昂有用抗战光复中原之志的。对比鲜明!……”
我明白王老师为什么今天要选讲这样一篇短课文了。我听着讲,看着课文,只觉得身上热血迸流,受到启发,心里痛快,有异乎寻常的满足。
王老师慷慨激昂地说:“要抗战!要光复神州!决不作楚囚之对泣!眼泪应当吞在肚里!把力量用到抗战上去!……”他讲的是课文,又好像在讲今天的时局、今天的责任。
真奇怪,短短一百多字的一篇古文,此时在我身上竟会产生这么神奇的力量。我感到王老师讲的正是我此刻十分需要听的课文。听着,听着,眼眶湿润了,心上身上血液里都被注射进一种渴望同敌人拼一拼的激情。课文浅显易懂,讲完,也就可以背熟了。我见俞伯良、吴玉书等全部来上课的十几个同学,都比平时专心十倍地听讲。从大家脸上的表情,我能看到他们的心在跳,血在迸流。
我忽然心里十分忏悔:过去,为什么对王老师不那么热爱呢?多么好的一位爱国老师啊!他竟是这么一位有感情的热血充沛的老人,平时可一点也不了解呀!在面临敌人铁蹄践踏的关键时刻,他像一把稀世的宝剑光辉闪闪地露出了锋刃!平时为什么看不到老师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呢?
王老师讲完课文,突然掏出那块破旧的白手帕来,左手扶起眼镜架,右手用手帕去拭面颊。我看到: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老师的鼻梁正流下来。教室里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清。老师在啜泣!一刹那间,我也泪流满面了。同学们也都落泪,年纪最小的吴玉书,又伤心地趴在课桌上哭泣起来了。我突然想起,听说吴玉书的大哥是航空员,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与日寇飞机空战时血战阵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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