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没有客座,大部分是没有顶盖的货车或闷罐车,闷罐车的车顶上都满满是人。我好不容易花钱请了一个壮汉用劲帮着将我的行李连同我一起塞进了一节货车,我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开始了西行。
火车在大地上西奔,车外是漆黑的原野,不久就要离开河南进入陕西省了,在隆隆的火车声中,我不禁遐想起来……
河南人民太不幸了!抗战开始的第二年——1938年6月,日寇攻陷了开封,河南人民遭到屠杀。为了阻止敌人进攻,国民党政府在6月9日突然炸毁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水泛滥,淹没了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六十多个县,河南淹得最凶。当时共死了八九十万人,受灾人口一千万,河南是首当其冲损失最大的一个省。现在,1942年,河南又有这么史无前例的天灾,灾民流离失所,饿死沟壑,鬻儿卖女。目睹这种浩劫,我真是热血沸腾,引起对国民党政府的强烈不满和愤怒!政府的贪腐与不作为使我痛恨,在河南,我耳里已充满了百姓的不满之声!
在遐想中睡熟,从瞌睡中苏醒,醒来又打瞌睡。天亮时,火车到达灵宝,这里离陕西省不远了。但陇海路上的灵宝大桥被日机炸断,原来家连哥曾对我说:从洛阳上了火车可以坐火车经过陕西,由西安一直坐到宝鸡。可是现在火车到此为止,须步行三十里路到常家湾。我打听了情况:由常家湾向西,经过陕西潼关,要到华阴才能再上火车西行。而由此西行过潼关,是目下陇海铁路上最艰难危险的一段。
我独自继续行程,没有家连哥同行,感到十分孤单,但只好硬着头皮独自谋划。我提着箱子,背着帆布包淌着汗吃力地下了车。灵宝火车站房顶洞穿,墙壁上全是弹洞,都是日寇飞机炸坍扫射的。车站上有便衣人员在进行检查盘问,也有军装很脏的士兵检查物件。我也被他们检查抄身,听人说主要是查抄鸦片,因为有的奸商装成灾民夹带鸦片,也有奸商雇灾民为他们贩毒。便衣是稽查处的特务。有家连哥临别时的嘱咐,我明白他们执行的是特殊任务:抓住往陕北去找共产党的人!
出站后,见有牵马出租作坐骑的人,可以沿陇海路一侧的大车道向西去。我决定雇马骑,也可让马捎带我的行李物件。出租马的人要价高,还了价,讲定由灵宝到常家湾,再去潼关到华阴,这段路总长有二百多里,我急于赶路,讲定:当天就赶到潼关附近的阌底镇住宿,第二天晚上抵达华阴。
我骑一匹白马,马上带着我的帆布包,那马夫骑一匹棕色马带着我的箱子。我俩一前一后就朝前驱马慢跑起来。马夫二十多岁,爱反复哼唱几句抗日歌曲:“到敌人后方去,把强盗赶出境……”曲调不准,咬字倒清楚。马很驯服,脾气温顺,骑在上面倒也不累。我们由河南向陕西跑,看到远处的山影,高高的源头,深深的沟壑,淤积的河滩,潺潺的黄河水……沿路买点干粮就在马上吃了,有时买点路边小摊子上切成一片片的西瓜解渴,草帽挡住烈日,我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一路来已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傍晚,抵达阌底镇,我同马夫找了一家小店住下。
阌底镇,隔黄河对面就是日军阵地,日寇万恶,从对面风陵渡一带常向这里和潼关一带开炮射击。阌底镇挨的炮弹不少,到处是断垣破壁,据说常有人死伤,一片凄凉的模样。我们住的小客店,房子没有屋顶,只有四周的残墙可以挡风遮灰。客店老板供给高粱篾席铺在地上给旅客作床,收了住房钱,说:“近几天,日本鬼子没有打炮,但为了怕引起对岸鬼子的注意,不准点灯点蜡。”所幸天上有灿灿的星光可以照亮。天热,水少,我与马夫用黑碗弄了点凉水洗了脸,又将洗过脸的水用来洗“干澡”。洗“干澡”就是沾点水在身上,用手搓,将身上的尘土搓成“面条”拂在地上。洗了干澡,人都感到累了,我胯下两边和股部骑马时都摩擦得红肿了,非常疼痛,就躺下了。想好好睡一夜明天可以继续上路。马夫将那两匹马就拴在住房旁的一根断梁柱上,喂了草料和水,同我并排睡在一起,很快打起鼾来。我虽疲倦,听着虫豸在瓦砾中鸣叫,却一时睡不着,睁眼看着天上的星斗,又想起母亲和妹妹来。一路上,我只在洛阳等地给她们发过信,我认为非常时期写了信她们也是不一定收得到的,而且许多地方都没有邮局,我一路上又遇到这么多的艰难险阻,写了信反而增加她们的担忧,倒不如不写还好些。如今,终于快走上顺利的坦途了!到了华阴,上了火车,然后到宝鸡再入四川应该是比较顺利了!我算了算,估计再有十几天总该到达四川重庆见到哥哥宏济并到江津见到堂兄洪江了吧!我多么想见到他们啊……我是在这种情况下入睡的。
可是,不多久,忽然被“轰!”“轰!”震天般的日寇炮弹爆炸声震醒了!天崩地裂般的炮弹爆炸声似乎就在我身边回响。地面震动,有炮弹飞啸着落在远处,远处哗啦啦地墙坍屋塌,有人惨呼,两匹马也踢蹄长啸。我马上爬起来,高叫马夫:“快走!这儿不能住……”马夫也早惊起,解下马来,放上行李,扶我骑上马,他也上了马,同我驱马逃跑。
对岸日本鬼子仍在发炮,炮声有如闷雷,打过来落地的炮弹有火光闪烁,使大地在我们脚下猛烈震动。
我的心剧烈跳动。附近爆炸的炮弹像是开花弹似的迸发。死亡的威胁压迫着我,但一种对侵略者仇恨的心使我无畏,马甩蹄飞奔,跑了一程,估计到达安全区了,才缓下步来。我对马夫说:“多亏你的马了!今夜我们也别睡了!闯过潼关去吧!”
仓促离开阌底镇后,日寇的炮击越来越凶,隔河远远仍可看到对岸黑黢黢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隐伏着的怪兽。我们骑马向潼关奔去,夜色浓黑,偶尔能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四处飘飞。听着侵略者杀害中国人民的炮击,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战争气氛特别浓烈。黄河在深夜中,拥着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黄汤,在苍穹下模模糊糊巨龙一样蜿蜒着,微微闪着亮光,响着似有似无凄凉呜咽的汩汩水声,不禁令人迸发出愤激和仇恨来。
我俩骑着马在黎明到达华阴,但要想坐火车到西安方向去,需在离华阴约四十里的桃下站去购票上车。桃下是个小站,火车从东边驶来,因要利用夜黑穿过潼关一带避开侵略者的炮击,这火车就被称为“闯关车”。我仍雇那马夫的白马骑着到桃下,看到外貌破破烂烂的“闯关车”出现在面前,心里不禁兴奋地欢呼着:这下我可以坐火车直到宝鸡了!
其实,从陕西宝鸡翻秦岭入四川,一路上仍然艰困而不顺利。那时既无铁路也无高速公路,我千辛万苦9月下旬才到达目的地,并在9月底考进了江津国立九中高二攻读。
在河南的经历使我终生难忘
然而,等我到了重庆,看到官商中那种“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纸醉金迷、贪污腐败现象,想起河南的水深火热,更使我愤激。但“大后方”重庆由于新闻封锁,人们都不知道河南“人间地狱”的大灾实况。
到第二年1943年2月1日,重庆《大公报》特派记者张高峰从河南回来,在洛阳、叶县附近看到了灾情可怕,写了一篇《豫灾实录》通讯发表。该报主笔王芸生根据通讯写了一篇社论《看重庆,念中原》,这篇社论,当时使热血的人愤慨之至,影响极大,但正因其真实,国民党当局竟下令《大公报》停刊三天,大大引起公愤,听说美国名记者白修德也了解到河南灾情之惨有了反响。贪官奸商依然花天酒地毫发无损。大约是1943年的春天,我有机会读到过河南记者李蕤写的反映河南大灾荒的通讯特写《豫灾剪影》,他用亲身亲访见闻写出了河南空前的灾情之惨,而且呼吁救济。但贪官不作为,当官的心中无人民,河南这场天灾,最后死亡人数高达三百万,令人吃惊而且心酸。而后来,国际形势及总的战局已进入好转阶段,1944年4月中旬,日寇发动豫中攻势,由开封附近的中牟越过黄河,在河南作威作福贪赃枉法与奸商勾结为害百姓的蒋鼎文、汤恩伯部队四十万人与侵略军作战后一触即溃,三十八天的会战丢了三十八座城池,损兵二十多万,日寇占领了郑州,进而在5月下旬占领洛阳。
河南人民又遭受了一次大浩劫!
河南那次大灾,使我对当时的中国有了深刻的了解,初步萌发了中国需要大改变的要求。高中毕业后,我考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要做个好记者,写出有利人民的文字”来!
文艺和人生是息息相关的,和时代脉络是相通的,和社会现实不可分离,以史为鉴,总是有意义的!
这就是我此刻回忆往事的心情。
(本文刊于2013年3月《散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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