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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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随身带的一些杂物外,箱笼行李昨天由黄祁送去托运了。他走近那扇有铁栏杆的窗户,又静静地站住向外凝望。他曾经多少次站立在这囚房似的窗户跟前,眺望外边那些熟悉的房屋、灰墙、油加利树、街道、大海的一角和天空啊!厨房里自来水龙头“哗哗”地响,这使他立刻想起了二房东太太那张憔悴但是和善常带笑容的脸,还有那常常在外边胡调的二房东先生不常出现的酒色过度的脸。

    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有没有留恋呢?有,也没有!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感情复杂得使自己常常也莫名其妙的怪物。一种怅惘不安的感情,在童霜威心头荡漾。离开这样一个蹩脚的、狭小的、低层的似乎遭受着幽禁的处所,是带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这种解脱为什么竟不能带来轻松愉快或蓬蓬勃勃的昂扬情绪呢?

    家霆怎么还不同黄祁一起回来呢?他去补习学校向黄祁等老师和同学告别,也请黄祁来陪送上船。去了已经半个多小时,也该回来了呀!童霜威看了一遍金怀表,又看一遍,心里始终焦灼着。

    家霆在南京潇湘路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似乎已经被这场战争提前葬送了。童年那种浪漫岁月,宁静而温暖,如今被一种战争造成的早熟慢慢代替,使他开始了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人生征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派点用场了,船票是让他独自去买的。昨天,他陪黄祁去送行李。现在,又去找黄祁来送行了。他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来到香港后,他不再是一个享惯了福被别人侍候照顾的小少爷了。那天,当童霜威在上午同管仲辉在高罗士打行见面瞥见何之蓝回来之后,下午,午睡中被叫起来又见到了来登门造访的季尚铭和小麦,童霜威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傍晚,家霆回来了。知道了经过,有主见地说:“爸爸,快再搬家吧!舅舅不是劝你搬家的吗?住在这里不安全!”

    童霜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斟酌又斟酌,考虑又考虑,产生了新的打算,摇摇头,说:“不,家霆,我决定还是马上到上海去!”

    “到上海?”家霆惊讶得几乎要叫起来。他完全出乎意外,瞪着两只深邃傲气的眼睛说:“不,爸爸!怎么能回上海呢?你不是说过你不能回上海的吗?舅舅不也劝你别回上海的吗?”提到上海,他就想起了江怀南,想起了日本侵略军,想起了报上看到过的那些暗杀案,又想起了方丽清。就是撇开上海是“孤岛”不说,要他再去同后母方丽清住在一起他也不愿意。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两只酷似柳苇的眼睛,叹一口气。是呀,儿子说得不错呀!自己本来坚持的绝不回上海的观点,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这是怎么发生的?怎么改变的?这是政治压力加上经济压力造成的呀!他只得耐心地说:“唉,你年岁小。这种事,你怎么能有爸爸考虑得周到呢?照目前形势看,我只有暂时秘密先回上海租界上住一住。销声匿迹,谁也不会知道的。如果留在此地,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你前几天看到报上登的那条新闻没有?九龙弥登道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人用利斧暗杀了。香港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谁要想杀我,并不困难!”

    家霆默然,心有不甘,说:“搬次家,躲一躲,不让人知道不行吗?”

    童霜威摇头:“只要在香港,他们就很容易打听到我在哪里。干特务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呀!再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如今权和钱我都没有。最近你后母不肯汇钱来,来信总是要我回上海,不回去她要断绝我的经济。香港是个拜金之地。我只有先回上海。我以前将经济全交给她管是错误的。回上海后,要从她那里把钱拿些过来,不能让她这样控制我!”

    方丽清的来信家霆是看到的。家霆觉得爸爸讲得很实在,倏然对爸爸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情。但总记着舅舅说的话,忍不住又说:“可是,舅舅说过,你不该回孤岛!”

    “唉!”童霜威又吁一口气,“他说的是好话,也有道理,可是那时他不知我现在的处境呀。现在,我的处境危险极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走,留在香港准出问题,那时,就悔之晚矣!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在此等着出事。”

    家霆觉得自己确实是年岁太小了,政治上的事情这么复杂,复杂得自己似懂非懂。去留的问题,同爸爸面临着的危险处境纠葛在一起。在这种时候,是无法扭转也无法否定爸爸的决定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也像当年在小学里猜谜语猜不出时,那种惶惶惑惑、无计可施的情形。最后,终于说:“爸爸,将这事告诉黄先生,让他跟你商量商量好吗?”

    童霜威摇头,说:“不必了!这种事多张扬出去没有必要。我们要秘密地办,秘密地走!”又一想,说:“告诉他也可以。我们走,也还要靠他帮忙,需要他送一送才好。但不必先告诉他。你明天先去悄悄买船票,买好了船票,定了走的日期,然后再告诉他,请他帮忙。我就坚决闭门不出,等着上船去上海了。”

    这一夜,父子俩絮絮叨叨,谈得很多很多。主要是童霜威谈,谈管仲辉所说的上海租界上的种种情况,谈从上海到香港现在美国、英国、意大利、荷兰等国都有邮船定期载客往返。

    “你不想念谢乐山吗?上次见到谢元嵩,问起过他,你的好朋友在上海租界里上中学。你回上海也可以照样上中学。在香港,一直没上正规学校,十六岁了,拖下去也不好。”童霜威说。

    提起“皮猴”谢乐山,家霆自然想念。战前在南京上小学时,放学后常同谢乐山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的情景,假期里同谢乐山一起在玄武湖划船、在古台城上奔跑唱歌的情景,一起浮现在眼前。才一年多不见,已经像多年不见了。回上海不知能不能见到他?要是见到他当然高兴。回上海能上中学,也当然是好事。但,回上海对吗?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拿了一沓港币,将一张香港《大公报》放在家霆面前,指着上边的船期表和英国“亚洲皇后号”邮轮的巨幅广告,给家霆说:“你看,‘亚洲皇后号’十一月五日晚上启碇去上海,就买这艘大邮船的二等舱票。报上有售票地点。你一个人去,出门后要四面八方看一看,有没有人盯梢,你胡乱用两个化名,买好两张船票就回来。”

    家霆闷闷地点头答应,接着就去买好了船票,心里火辣辣地难受,说不真切是什么原因,觉得复杂得很。舅舅说过爸爸不应当回上海,爸爸本来也说不能够回上海,可是现在爸爸又改变主意了!上海沦陷了,租界成了“孤岛”,爸爸去了好吗?到了上海,又要见到讨厌的后母方丽清了!这个害死金娣的女人,同她一起过日子多难熬啊!去到上海,就要离开黄先生和补习学校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了,真舍不得啊!但是,爸爸已经做了决定,说的也确有理由,留在香港是危险的。九龙弥登道那件暗杀案,死者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血淋淋的,真可怕!何况,经济又成了问题!……他不知如何是好,买了船票,马上去补习学校,悄悄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先生。

    黄祁让别人代课,由家霆陪同,匆匆赶来见童霜威。他诚恳、坦率、朴素,见了童霜威就劝说:“啊呀,童先生,你要去上海,真没有想到。我觉得,你还是不去上海的好。”

    童霜威想不到家霆立刻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祁,明白黄祁是来劝阻的,坦率地说:“平心而论,我也并不想去上海,在香港住了这么久,就是为的不想去上海。可是,现在不去不行!我在香港,安全没有保障,有些内情你不知道,我也不便说。反正,处境十分危险,必须当机立断离开这里。我的经济也成问题,只有去上海才能解决。考虑再三,只有一条路——回上海。我也打听了那边的情况,秘密回去,并不出头露面,是不要紧的。我去那里看看,先避避眼前的风险。合适,就住一住;不合适,还可以马上离开再回来。可进可退!”

    说这番话时,童霜威有些忐忑慌乱,好像一个做一件事明知错了,偏又只能错下去,可又没决心真的错下去的人那样,心神怔忡不定。

    黄祁明白难以再劝说什么,摸出香烟,点火吸着,说:“童先生,就怕你在此地不安全,回去也不会安全。”

    童霜威微微强打笑容,说:“我考虑过。可是,人们料不到我会去上海的。这合乎兵法上的策略,叫作‘出其不意’。他们会以为我躲在香港,甚至会以为我会去重庆,但不会想到我会去上海。正因如此,我选了一条他们想不到的小道偷偷突围了!只要秘密,安全是无虞的。”

    黄祁摇着头,说:“童先生,你还不如去重庆算了!那儿无论如何也比回上海好。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的求解都是必要的。错哪一步都不行。你到上海,我怕是失策。”

    童霜威犹豫了一下,似是体味他的话,摇头叹息,说:“唉,我不是说过吗?战争不是十天半月就会结束的。重庆遥远,人地生疏,又有轰炸,我也无具体的职务。带着家霆,怎么前去?何况,现在,我经济上拮据,回上海的旅费,还能筹措,去重庆,就不行了!”他没有把方丽清限制经济的情况说出来,可是提起这事心里就生气,就又叹息了一声。

    黄祁感到真是难以再劝告什么了,忍不住说:“随着战争延长,日寇泥足深陷,粮食、武器、物资等都会日渐短缺。去年开始,苏联从军事上援助中国,日本更感到恐慌。只要坚持抗战,日寇的如意算盘是会完全落空的。抗战要坚持,就要我们每个中国人能坚持。可惜,忠华不在。他如果在,是不会赞成你去上海的。”他慷慨激昂,说这些话时,脸上是遗憾的神态。

    童霜威心里也不平静,但说:“是啊,我正在盼望他的信呢!我也很想知道重庆的情况。不过,我想,他如果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也是会同意我去上海的。我去上海,并不是对抗战动摇或者消极,更不是去对日寇投降。这点,我想,你们都该相信。等他将来从重庆回来,你就把我的情况和想法告诉他吧!后会有期,我十分感谢你对家霆的关照和教育,也十分感谢你对我的种种帮助。这些,我都是不会忘记的。”

    黄祁不再劝说了,说:“那么,既然家霆已把船票买好,我来帮着他办托运行李的事。到十一月五日,我来送你们上船。还有,这里房东的事也由我来办,加付一个月房钱给他们。房子等你们走后再退。”

    童霜威自从那天吓了一场,根本不敢外出。想象中,老觉得楼下街上,骑楼下,报摊旁,水果摊和卖鱼生粥及牛奶咖啡面包的小食摊旁,说不定常有人在盯梢。心里对黄祁的热情仗义很感激,点头说:“都得拜托你了!房东很好,尤其是二房东太太,对我们真是非常照顾。我现在外出不便。到十一月五号那天,晚上上船时,找好一辆‘的士’在门口,你们陪着我下楼,往汽车里一钻。那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昨天托运行李,黄祁就是雇的一辆“的士”,带着一个学生,将托运的箱笼行李等物一起运去办的手续。童霜威细心地将箱子上贴满的许多上海、南京、汉口、香港各地大旅店张贴的五颜六色的招贴纸以及飞机、轮船上贴的托运纸,全部用水浸湿用小刀刮去,怕的是上边有填着“童霜威”的名字,万一托运时引起人注意。黄祁很能干,办事干净利落,很快办完了托运行李的事。

    但是,今天,晚上六点半要上船。现在,离上船时间仅仅两个多钟点了,黄祁和家霆怎么还不来呢?

    讨厌的冷雨呀!淅淅沥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呀?

    童霜威来回踱着方步,闻着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烧菜传来的香味,想:这是在香港的最后一顿晚餐了。二房东太太的广东家常便饭办得是出色的。也许是香港这种复杂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吧,大家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互相不打听人家的隐私,也不多过问人家的事情。当然,也许是黄祁同二房东谈过了些什么。二房东太太贤惠能干,对人厚道。等到六点半去上船了,该不该向她告别说几句感谢的话呢?

    童霜威有点烦躁,也有点不安。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吧?家霆该陪黄祁来了呀!

    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他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咚咚!咚咚!”他急步想去开门,忽然又畏惧了。万一不是黄祁和家霆,是季尚铭他们呢?他立定脚步,斟酌着去不去开门。听见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那是二房东太太从厨房里走到甬道里去开门了。只听到她那清脆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童霜威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祈祷来的千万不要是季尚铭或什么陌生人。只听到二房东太太含笑的声音:“嗬,是你……”“咔”的开门声,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又听到家霆的声音,人未进房就先叫了起来:“爸爸,黄先生来了!”

    童霜威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放下了,高兴地迎出去说:“啊,你们终于来了!”

    黄祁穿着蓝色的半旧风雨衣,头发上湿漉漉的。家霆将一把水淋淋的黑布洋伞倚在屋角,两人进房,家霆就兴奋地说:“爸爸,舅舅来信了!”

    黄祁解释地说:“学校里来了两个差人[7]找麻烦,嫌我们排演抗日的小剧,要敲竹杠,好不容易才打发走。忠华的信,是中午收到的。信是附在给我的信里让转给你的。”说着,递过一封信来。

    童霜威急忙招呼着说:“你坐,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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