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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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辉默默听着,咂着酸柠檬汁,严肃地点头,说:“后来,令弟的情况是不知道了。我一直挂念他,估计他是殉国了!南京城几十万人死在日寇屠刀下,像他那样的爱国青年军人很难幸免。日寇在南京举行入城式,是在大屠杀之后。观看松井石根大将举行入城式的,只有日本兵和鲜血浇溅过的街道、死城。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有心把中国首都变成地狱的!可恨哪!听你讲了令弟血书的事,我同样难过。我没有尽到责任哪!我是应当强迫他跟我一起撤退的!”

    童霜威被管仲辉的话感动了,说:“舍弟有个性,决定了的事,谁也休想要他改变。他为抗日殉国,军人如此,是死得其所。这使我增加了对日寇的仇恨!可惜,我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担任一官半职致力于抗战,只能赋闲在此养病,心里惭愧。在香港客居,我真够了,颇有进退维谷之感,不知如何是好!”

    管仲辉大口喝着热可可,劝童霜威也喝一点,说:“你喝喝,这里的可可特别香。”忽然,乐呵呵地说:“啸天兄,我常记着‘难得糊涂’和‘知足常乐’的古训。比如,最高领袖,他是绝不会重用我的,我并不在乎。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现在归日本人所有了,我也不在乎。现在客居香港,说是流浪也可以,说是在此养性游览也行。我劝你,达观一些!香港能过神仙似的生活。没有轰炸,没有战争威胁。南京大屠杀不说,最近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又有多少百姓呻吟于铁蹄之下,比起他们,我们是人上之人!”

    童霜威又用麦管微微吮吸了一口柠檬汁,牙都酸了,点头说:“此话是真,我确是应当达观一些。”

    管仲辉手指间的银勺,缓缓地搅动着杯里巧克力色的可可,瓷杯中央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旋涡,听童霜威说到方丽清已回上海,说:“其实,回上海租界上住住倒也不错。我内人和孩子战前就到了上海,一直在法租界环龙路住着未动。说真的,我现在,在这里还有点生意可做。如果真正无事可干了,我宁可回上海租界上去一家团聚‘嘣嚓嚓’[4]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正经地说:“怕不妥吧?内人每次来信都要我回上海去。可是,孤岛在日寇包围中,虽然爱国者很多,汉奸也很猖獗!前些时,《港声报》上连载过一个《孤岛散记》,写得很有意思。像我们去到那里,不安全,也给人以话柄!”

    管仲辉哈哈笑了,说:“啸天兄,你是书生之见了!据我所知,中枢要人家眷在上海的很多。简任官以上的留在上海租界上的也不少。像你我这样赋闲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住,只要不出头露面,不唱抗日高调,也不进行亲日活动,何怕之有?”

    童霜威不想把在季尚铭家遇到日本和知少将和在“香港仔”见到叶秋萍的事告诉管仲辉,说:“唉,天下事,十分复杂。有时候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时候,你不想多事,事情偏会找到你头上来!尤其政界的事更是如此!”

    管仲辉豪爽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回过上海一次,去时坐的意大利邮轮,回来坐的美国‘总统号’邮轮,方便舒适。在上海住了半个月,那里吃喝玩乐照样未变。‘会乐里’[5]灯红酒绿,‘仙乐斯’[6]通宵营业。内人常作方城之戏,我儿子读书的学校办得不错。住在上海比香港舒服,当然比重庆更舒服。日本与德意结成伙伴,美法就会站在一起。尽管慕尼黑协定后欧洲风云险恶,上海的租界总是一种屏障。我们在租界上,想住则住,不想住就走。自由权在自己手里!”

    童霜威喝干了杯中的可可,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孤岛上暗杀等等可怕的事儿太多!”

    管仲辉提起银壶给童霜威斟可可,摇头说:“也不算太多,只是偶尔发生。再说,那都发生在一些卷入政治旋涡中的人身上。”

    童霜威说:“在大后方的熟朋友,知道我们到了上海,怕不要议论一番吗?”

    管仲辉摇头骂了一句“妈拉巴子”,说:“那些王八蛋!有了高官厚禄,想得起老子我吗?这个国家,就是断送在他们这些狗东西手上。争权夺利,贪赃枉法,发国难财,抽鸦片烟,娶小老婆,什么坏事不干?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大后方根本不给我们立足之地!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们?他们口上在叫抗战,暗中始终想同日本勾搭,有的公开送秋波,有的偷偷想卖身。我早有所闻了!”

    见他快人快语,说得爽快,童霜威说:“慎之兄,你这些话可有根据?”

    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洋人,冉冉走过。从那碧眼棕发的女人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儿,怪异而又有诱惑力。

    管仲辉看看那漂亮外国女人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说:“怎么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叶秋萍曾来过香港住了一些日子才飞回去的吗?你难道没听说,有个萧隆吉是代表某公在香港负有与日本人洽商使命的吗?你难道没听说,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也代表汪精卫在香港有秘密活动的吗?汪精卫又有个代理人叫谌有谊,是个‘低调朋友’,此人的低调,从南京西流湾周佛海家里弹起,弹到武汉,从武汉又弹到香港。……这些家伙,别看他们在香港花天酒地做寓公,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有使命,都有后台。现在,有些人还在这问题上争功,干得可起劲啦!广州、武汉一失守,他们这种活动怕要更加剧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长短?”

    童霜威感到管仲辉了解内情,待人诚恳,怕自己不坦率反而有损友谊,就把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见到日本人和知以及在“香港仔”同叶秋萍谈话的情况讲了,最后叮嘱:“此话我只告诉了你,不足为外人道也!”

    管仲辉听了,轻轻拍着桌子说:“是呀,你既是日本留学生,又是无派无系有声望和学术地位的人,为人又谨慎,他们当然要找你!但是,你拒绝得对!这些浑蛋,你什么都不要替他们干!”

    推西点车的女侍,将奶油色镀镍的三层四轮小车推到桌前停下。童霜威点了两块奶油泡芙,管仲辉点了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和一块奶油蛋糕。漂亮的广东女侍,唇膏鲜红,衬得皮肤雪白,微笑着将西点用夹子放进一只蓝花白瓷盘,连同叉子放在桌中央,又轻轻扭动身肢推车走了。

    童霜威用银叉挑着泡芙,吃着,说:“我怕得罪了他们会出事!你看,我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管仲辉大口吃着巧克力夹心饼,军人气地说:“管他妈拉巴子的!”

    童霜威不得要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胆怯怕事,转换话题说:“广州、武汉沦陷了,你看这战局如何发展?”

    管仲辉思索着说:“可想而知,日本会更加得意。政府里有人也会更加悲观。和平的酝酿会甚嚣尘上。另一方面,真是从军事上看,中国这么大,再多失几个城市,也并不意味着蛇能吞象。在这方面,共产党的一些理论,例如认为抗战将要步入相持阶段,例如主张持久打下去,我倒认为颇有见地。这种理论,日本人一定害怕。日本希望速战速决,办不到就着急。那么,跟他拖吧!哈哈,这办法并不错!”

    童霜威点头,问:“共产党现在打游击、建根据地,扩大队伍,常常公布不少他们在华北、江南等地的战绩,可信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是反共的,正因为反共,在军事上很了解共产党。江西剿共时,领教过他们。现在,他们同鬼子斗,我看够鬼子受的。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必然要扩展,这一点,老蒋不安,汪精卫也不安。他们最善于煽动百姓,队伍滚雪球,可怕得很!我们怕,鬼子也怕!我有时,也找点共产党的报纸看看,那些战讯什么的,当然也吹了牛,但总的来说,可信!比《中央日报》上那些战讯可信!”

    童霜威慢悠悠地用麦管吸着酸溜溜的柠檬汁,沉浸在思索中。玻璃窗外,俯瞰三层楼下面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马路,他下意识地看到:一个头上缠黄布的印度警察——上海人叫“红头阿三”,香港人叫作“莫差”的,正手持警棍拦着一辆电单车,向那骑在电单车上的一个鼻架黑眼镜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好像是要罚款。一个浑身红色——红上袄、红尖顶帽、红手袋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叭儿狗在过马路。好几个擦皮鞋的“小郎”,争吵着要给一个过路的西装客擦皮鞋。一些小贩,卖钥匙扣的,卖樟脑饼的,卖口香糖的,卖拍纸簿的……都正在叫卖。忽然,又都被“莫差”驱赶着四下逃散。人世谋生不易,香港谋生似乎更不易啊!

    只听得管仲辉独自似惋惜又似愤懑地轻轻自言自语:“国民党要像现在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人家共党有一种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精神,发奋图强,埋头苦干,就像我们黄埔校歌上说的:‘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国民党呢?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还以老大自居。”

    童霜威不禁点头,说:“是啊,国民党里,‘八一三’刚开始那三个月,不少人还好像冒出那么股抗战的热劲来。现在,仅仅一年多,热情确是冷了!”

    管仲辉说:“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多活人在中央都是行尸走肉,皮是活的心是死的,干不了好事!令人齿冷!老蒋搞了个三青团,想代替国民党,其实有屁用!从西安事变后开始,我就替国民党算好命了,今后的流年不利啊!”

    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共产党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儿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他心里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汉口又已经失守了!……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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