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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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我是不会回去的!”童霜威点头,叹口气,用手帕擦擦汗,说:“你这个母亲,太没有政治头脑了,她就知道精打细算节省钞票。”

    家霆热得额上全是汗,鄙夷地说:“爸爸,说实话,我讨厌她!她愚蠢、自私又狠毒!在南京时杀我心爱的鸽子吃,逃难时,她虐待金娣,直到粤汉路上金娣被炸死,使我看穿了她!我对她已经毫无感情。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也许会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愿意骗你!”

    童霜威身上也热得淌汗,听了家霆的话汗出得更多。他心里百感交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儿子,和稀泥地说:“唉,人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我也知道她对你不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弄得家不像个家呀!”

    家霆坐在父亲床边,也叹口气说:“爸爸,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时,你为什么要同妈妈离婚呢?我没有见过妈妈,冯村舅舅和忠华舅舅都说她好,我也觉得她好!”

    童霜威听了儿子的话,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唉,过去的事过去了,一时同你也说不清,说了你也不会懂的。等你将来大了,也许会懂得的。人生,每每是这样,等到我现在这种年岁了,懂的事多了,如果让我再从头开始做人,我可能就会知道怎么做人了。但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滋味特殊,不但想起了柳苇生前的一些事和她的死,又想起了柳忠华。他问:“你同你舅舅见过几次面?”

    “只见过一次。”家霆坦率地说,“他到黄先生那里,看见了我,对我说:‘家霆,我是你舅舅,我叫柳忠华!’……那天,他同我谈得很多。他很有学问。后来,他给报馆派到上海去了。到今天,没见他回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什么都谈。”家霆抓把扇子扇着风,说,“他问了你和我的情况,要我长大后要像妈妈一样做个爱国的正直的人。我要他多讲点妈妈的事给我听。他说,当时他被捕坐了牢同妈妈不在一起,许多情况不了解,就没有多谈。谈得最多的是抗战。他讲了很多抗战的道理给我听。”

    童霜威心里想:唉,人生何其神妙?在两年以前,谁能想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国共合作的抗战局面?谁又能想到柳忠华会出狱,还能忽而到武汉,忽而到香港,忽而去上海,这么活跃!谁又会料到柳忠华和家霆他们舅甥竟会见面?至于今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国共关系会怎样?柳忠华会怎样?家霆长大后会怎样?谁知道,谁能说呢?……

    想着,想着,他定神地凝望着那扇有着铁栏杆的北窗。窗户外,飘着的丝丝细雨,如烟如雾,也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想起一首元人的小令《塞鸿秋》来了: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天气又潮又热又闷,他心头的感情复杂,似乎面临道路的选择,不知所措;又似乎一个长途跋涉者已经十分疲劳,不想往前,又不能退后;又似乎日暮天昏,烟雾障目,看不清前程,望不透远近,心头交织的是一种怅惘空虚的情绪。他懒得再启口,竟闭目养起神来。

    家霆见爸爸这样,以为爸爸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便不再说话,拿起桌上的一张《南华日报》看起来。就在这时,听到甬道里的敲门声。一会儿,二房东太太在叫:“童先生,有客人啦!”

    童霜威睁开了眼,家霆说:“我去看看!”他马上跑出房去,走到甬道的门边,打开小孔,瞬即喜悦地高声嚷了起来:“啊,舅舅!”

    童霜威听清了家霆的话声,知道是柳忠华来了,心里也是一喜,想:啊,他从上海回来了。病得痛苦,闲得无聊,思想苦闷,消息闭塞,使他渴望见到柳忠华,好听他谈谈孤岛见闻和时局去向。

    当柳忠华拉着家霆的手进房时,童霜威已经坐起在床上,满面含笑地说:“啊,忠华,你回来了!”

    柳忠华气色很好,将被雨淋湿的米黄色风雨衣脱下挂好,只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他走近童霜威床前,掏出手帕拭汗,点头说:“啊,姐夫,你病了?”

    家霆懂事地将一把椅子端近床前让舅舅坐下,又去给舅舅泡茶、拿扇子。

    童霜威紧握着柳忠华的手说:“这么久没见你,你几时从上海回来的?”他好像今天才发现,柳忠华的两肩是那么宽阔,仿佛他确是一个强有力的能挑起整个生命中艰难重担的人。童霜威欣喜地说:“见你来了,我精神也好了。真想听你谈谈孤岛的见闻呢!”

    柳忠华喝着茶摇着扇子说:“你不回孤岛去,是对的。那里是在日寇占领区包围之中,要出租界,过苏州河到华界去,中国人都得向站在外白渡桥桥头两边的日本哨兵弯腰鞠躬!真侮辱人哪!亡国奴的生活,在上海就见到了!从表面上看,除了物价略涨,上海的阔人多数似乎还是像战前在租界上一样地过日子。夜里,南京路、静安寺,仍旧灯红酒绿。舞厅、妓院、影院、餐馆,还是纸醉金迷。但孤岛总是孤岛,逮捕、暗杀的事不少,人们在敌伪威胁下度日。简单来概括上海,那就是,爱国者在做庄严的战斗,魑魅魍魉在为非作歹,奸商大发国难财,醉生梦死的富人依然歌舞升平,穷苦老百姓水深火热。我打算好好在报上写一写呢!”

    他说到这里,童霜威问:“你准备写些什么?怎么写?”

    柳忠华用手比画着说:“任务是要写十至二十篇《孤岛散记》,逐日在报上发表,每篇三千字,像个连载。老板要我写香港的人们最关心的有关上海的问题。这当然是吸引人的,有利于报纸的发行和影响。我在上海时,已经动手写了几篇,回来后续写。明天开始,《港声报》就要陆续发表了。以后,我找机会送给你看!”

    童霜威思绪纷繁,忍不住说:“忠华,见你来了,我真高兴,有些心里话不禁想同你谈谈。我现在患病是真,但主要还是心病。我的处境很艰难,也很奇特。”说着,将叶秋萍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忠华仔细认真地听着他讲,有点愤激地点头说:“姐夫,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对。我今天刚收到由汉口寄来的一份《新华日报》。你看看这条消息。”

    童霜威一看,报上一条“本报重庆消息”,标题是:

    警惕投降派破坏抗战阵营

    ——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向本报记者发表谈话

    内容是说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在重庆指责:“有人在香港借和平运动,阴谋破坏抗战阵营。”

    童霜威看完,心里不禁想起上次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的话。他想:谁知这是不是我当时提供了那些情况,忠华传到重庆那边去的呢?想着,说:“让冯玉祥放一炮也好,只是,事实上用处恐怕不大。今非昔比,他现在没有兵权和实力!”

    柳忠华点头说:“天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事。使人民警惕起来,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也就只敢偷偷摸摸幕后交易,不敢放肆地为所欲为了!”

    厨房里继续飘来油煎鲞鱼的香味。家霆刚刚出去告诉房东太太多办一些菜和饭,这时又进房来了,懂事地对柳忠华说:“小舅,你在这吃中饭。”说完,仍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爸爸和舅舅谈话,两只眼晶晶地发亮。

    童霜威急切地问:“忠华,你对这大局的看法如何?”他嫌闷热,将白府绸衬衫的纽扣解开了。

    柳忠华扇着扇子“噗噗”地响,说:“上次,我谈过,中国的出路,当务之急是挽救国家民族存亡的抗战问题。抗战的胜败,关键在于能不能坚持到底,能不能坚持到底,要看国共两党能不能保持团结合作。抗战要胜利,将是一场持久战。现在,抗战将步入一个相持阶段。取得胜利的正确道路在于团结,在于进步!依靠人民群众!中国幅员广大,要依靠乡村战胜城市。八路军和新四军正在这样做!”

    童霜威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思索了半晌,点头说:“你说得对!但是,你说将步入相持阶段,而事实上,日寇还在节节推进,我担心广州、武汉迟早都要失守呢。”

    柳忠华充满信心地说:“所谓相持阶段,是从全局来看的。一城一地的得失,问题不大,我们要有信心!从全局看,日寇想速战速决灭掉中国或打败中国,它办不到!对峙的局面已经逐渐形成。他战线越是拉长,兵力越是不足,相持的局面也就越是改变不了。”说到这里,他看看家霆,笑着说:“家霆,你听得这么专心致志,懂吗?”

    家霆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点头说:“懂!我已经十六岁了!”

    童霜威和柳忠华也都笑了。童霜威感慨地说:“战争年代,容易使十六岁的孩子懂得二十六岁时才懂的事啊!”

    柳忠华欣慰地说:“中国的希望总在青年和少年们的身上。我曾想过,家霆如果还在南京做小少爷,在潇湘路过那种少爷过的享福生活,说不定对他一生的成长很不利呢!倒是现在,战争年代,他经受了些风霜,吃过些苦头,看到些世事,会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所得益。”

    他的话说得有些哲理。童霜威微微点头,家霆也思索起来。

    这时,穿木屐的二房东太太带着笑容端着木盘出现在房门口了,说:“食饭!”她把“食”字念成“习”字的音,“饭”字念成“番”字的音。二房东郭先生常在外边吃喝嫖赌,回来总板着脸不笑,郭太太在家操劳吃苦,见人总是带着笑。

    童霜威从床上起来,说:“谢谢你了!”

    家霆和柳忠华也忙着上来帮助二房东太太将木头托盘里的菜碗、饭碗和筷、匙、碟子端放到桌上。二房东太太转身走了,童霜威招呼着柳忠华,说:“忠华,吃饭吧!”

    二房东太太的饭蒸得很好,几个广东菜色香味俱佳。柳忠华刚同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动筷,忽然听到外边甬道里响起了敲门声。童霜威捧起饭碗,心里一惊,警惕地听着。家霆已经机灵地放下饭碗跑出房外去了。柳忠华也停止吃饭,注意到童霜威脸上紧张的神色。听到家霆在那里轻声同二房东太太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进来了,紧张地压着嗓子说:“爸爸,那个坏蛋张洪池又来了!”

    童霜威脸色一白又一红,紧张起来,瞪眼考虑了一下,立即对柳忠华说:“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要注意提防他!”又对家霆说:“快!开门陪他进来!”

    柳忠华将刚才给童霜威看的那份《新华日报》折好仍塞进裤袋。家霆刚出去一会儿,就陪着张洪池进来了。外边仍在下雨,张洪池的风雨衣湿漉漉的。一进房,他那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柳忠华,又瞅瞅童霜威,说:“啊,童秘书长,正在吃饭?”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吃饭没有?没吃,在这便饭吧。”

    家霆见张洪池身上湿漉漉地滴水,说:“请把雨衣脱下,我给你挂到外边衣架上去。”

    张洪池大迈迈地脱下雨衣递给家霆去挂,摇摇头,在一边椅子上坐下,说:“吃了,吃了!”见童霜威没为他介绍柳忠华,向柳忠华自我介绍说:“鄙人张洪池!”说着,递过去一张布纹纸名片,自己又掏出手帕来拭汗。

    童霜威似乎疲倦地用手搓着眼睛和脸,招呼着柳忠华说:“吃饭,吃饭!”又搭讪地同张洪池说:“洪池,有什么事吗?”

    张洪池说:“秘书长身体好像不错了?”

    “今天略微好一点,但还不行。”

    张洪池从桌上香烟筒里自己抽出一支香烟来,慢悠悠点火吸烟,扇着扇子,说:“有个人来了,我特地来给你报个信的。”

    童霜威嚼着饭,问:“谁来了?”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喷着烟说:“管仲辉!”

    “管仲辉?”童霜威停止吃饭,完全出于意外。家霆也瞪眼看着张洪池。

    “他从汉口飞来。”张洪池一枝一瓣地说,“昨天才到,下榻高罗士打行,三楼210室。”

    童霜威搛着橄榄菜炒叉烧肉,问:“他来干什么?”由于叶秋萍和管仲辉是针尖对麦芒,他不愿表露自己对管仲辉那种亲切的感情。

    张洪池吸着烟,言外有音地说:“谁知道呢?要人们总是带点神秘色彩的,香港又是个神秘的地方。谁知他来干什么?”说完,吸一口烟摇着扇又说:“我在高罗士打行见到他时,告诉他您在这儿,他托我带口信给您。你们在南京时跟叶先生不都是邻居吗?”

    童霜威点头不胜今昔地说:“是啊,那时,玄武门内潇湘路就我们三户人家!”说起这话时,他不禁想到西安事变时的那些戏剧性的旧事和情景来了,心里烦躁,摸出手帕拭汗。

    柳忠华始终在闷头吃饭,夹鱼喝汤。他察觉张洪池老是在用两只带邪气的眼瞄着他,吃完一碗饭,不想再吃,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着家霆吃饭。

    张洪池抽人家的烟总是抽到半支就扔了,换上一支烟忽然说:“啊,脸怎么有点熟呢?”他摇着扇子对着柳忠华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的?贵姓?”

    柳忠华平静地答了一个字:“柳!”

    张洪池喷着烟问:“在哪里得意?”忽然紧接着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找过谢元嵩,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一惊,胁下冒汗,故布疑阵地说:“他跟这里的二房东先生认识,所以我们也认识了。……”说着,感到自己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说。

    家霆虽在吃饭,心里也紧张。只见柳忠华抢先笑着说:“啊呀,对对对,张先生你记性真好!”

    张洪池又笑一笑,用两只生气似的眼睛瞅着柳忠华说:“我明白了!你是被派到上海去刚回来的吧?”

    柳忠华平静地笑笑,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童霜威用手帕擦脸上的汗,解释地说:“你来之前,我正在问他关于上海的近况呢。”

    张洪池侧脸吸着烟问:“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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