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心想:唉,你们这种共产党人呀!谈起这种事来,总是这样的坚持和强辩,寸步不让。他情绪懊丧,不想多说,又叹了一口气,不再开口。他看到柳忠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来,说:“姐夫,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纪念品。我曾经考虑,给不给你?当我见你对日寇和汉奸痛恨,对我的帮助是这样诚恳,而且,你对姐姐仍有感情,我决定把这件礼物送给你!”
童霜威猜不到柳忠华说的“礼物”是什么,抬眼望着柳忠华。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似是问:“什么礼物?”
柳忠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变了色发了黄的照片递过来,说:“看!”
啊,原来,是一张柳苇当年在寒山寺照壁墙旁几树杏花前拍摄的照片。照片只拍摄了她的大半身。她笑着,眼睛带着向往的神色,衬着繁花似锦的背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的美,使人看了不禁叹绝。
童霜威手里拿着变了色的照片,痛苦地追忆,像渔网缠身,使他立刻想起她有时坐在桌前托腮凝思的种种神态。他咳了几声,遮掩住心情的流露和脸上的抽搐,终于感到心里发疼,眼眶发酸。照片已经随着时间改变了它的颜色,记忆也随着时间褪了颜色,感情,却像海上的潮水,忽而退潮,忽而升涨,升涨时澎湃汹涌不可遏制。他语气颤抖地说:“啊,你居然还留得有她的照片?”
“不!是别人保留着的。”柳忠华说,“在汉口时,遇到的一位女士,是姐姐后来结识的一个好朋友,她珍藏着的,我就讨来了!你看,照片背后还有一首诗呢!从笔迹看,也许是姐姐早年写的。”
“真要谢谢你!”童霜威感慨地说。他翻看照片的背后,果然写着四句诗: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四句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娟秀,但已模糊,看得出确是柳苇的笔迹。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有深意的,也许是随手写下的?
童霜威有点激动了,说:“看到照片,使我想起了很多过去了的事。将来,我要将它留给家霆!”他掏出手帕拭脸。
柳忠华站起身来,他看得出童霜威不但情绪激动,说的话也是真诚的,说:“那我走了。”
童霜威挽留,说:“吃了中饭走吧。”
柳忠华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有事!也不等家霆了。如你所说,我也不想使这孩子的心境常被扰乱。他还小,安心学点功课是必要的。”说着,他仍像来时一样,手里攥着一小卷报纸,说:“我走了!”
童霜威送柳忠华从三楼到楼下,又见他飘忽地走了。回身走上楼来,进了房,独自站在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望着远处和近处成片的灰色屋顶、简陋破旧的平台……有远处海上轮船的鸣笛声传来,也有电车驶过轨道的“隆隆”震动声传来。厨房里,二房东太太大约是在烧中午吃的咖喱牛肉,一股浓烈的咖喱香冲进房来。童霜威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身将桌上那封江怀南的来信撕了个粉碎,走进卫生间将撕碎了的信丢进抽水马桶,“哗”地抽水冲尽,心里想:滚吧!他不愿这种事被儿子知道。单纯的儿子不然该要奇怪:怎么爸爸的朋友全是这些坏蛋?
他又将柳忠华说的话:“你不必太胆小……你在香港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在心里琢磨一番。只不过最后决定,还是在屋里蛰居的好。他过去在日本留学时,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在上海租界上时,都经历过这种隐居不出的生活。大丈夫能屈能伸,柳忠华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为了安全,目前有什么必要抛头露面出去活动呢?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他倒觉得心里坦然舒畅了。
于是,他又拿起柳苇的那张照片凝视起来。
在看柳苇的照片时,他不禁想:唉,有的人死了,一切也就都很快消失了。可是,她死了,为什么在我心上却消失不了?却使我常常感触到她的影响,不断使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呢?
二
雨声淅沥,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屋上,听着雨声,凄凉极了。天明后,雨声又转成了“沙沙沙”,变小了。从窗里望出去,远远近近那些灰暗的房屋,变得更加古旧了。
仍旧像每天一样,家霆起身后,吃完二房东太太煮的鱼生粥和买来的油条当作早饭,匆匆下楼去街边报摊上买了报纸,将报纸放在父亲床前,自己背上书包就去补习学校排演话剧去了。
童霜威仍躺在床上没有起身。这一向,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听到雨声,懒散着,更不想起床。要放在过去家居南京时,这正是像在“火炉”里似的挥汗如雨的天气。可是在此地,七月的香港,炎热之外,潮湿、多雨。下雨以后,间或有海风一吹,又比较凉爽。他肚子上盖一条毛巾被,凉津津的,很舒适。他懒懒睁开眼,透过那有铁栏杆的北窗,望着外边那块有限的长方形的灰色天空,呆呆地有时想这想那,有时什么似乎都不想。
他想起方丽清。分别了这一段,他真是很想念她了!方丽清偶尔来一封短信,内容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奇怪的是她最近并不纠缠着要童霜威带家霆回上海,反倒说:“你们在香港住着也好,需要钱即来信,立荪可从钱庄找朋友向香港的商号里给你划款。”童霜威感到:从前在南京时,丽清去到上海家里,久久不回南京,那时写起信来,还是有感情的,总是说:“你也到上海来住住玩玩吧。”或是说:“很想念你,不久一定回来。”现在,她的信上总是一种冷漠的态度,信里没有一句热情的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比较,也就说不上什么高下优劣。从方丽清的为人,越来越使童霜威怀念柳苇了。俗和雅,愚蠢和智慧,造作和自然,平庸和不凡,心灵的丑和美……是方丽清和柳苇对比后得出的鲜明概念。可是,柳苇早已死了,造物主为何这样不公正呢?……
童霜威在床上坐起,抽开柜子抽屉,从一只棕色皮夹里取出了那张柳忠华留下的他姐姐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上,柳苇正用她那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在眺望。她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眺望未来。童霜威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寒山寺使他想起了枫桥镇。突然,又想起枫桥镇上的那个“堞楼”。
那是明代苏州人抗倭的历史遗迹。明代时,倭寇——由日本浪人纠集的海盗集团,常到中国沿海一带骚扰。江苏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八年的八年间也一再遭到侵犯。苏州地处东南沿海,又是当时最繁盛的城市之一,自然不能例外。枫桥镇上的这个“堞楼”,是砖石建筑,高约三丈多,宽约十六七丈。有一天,他和柳苇曾到那“堞楼”前散步。正是秋天,走入一片小树林,一丛丛燃烧似的枫叶,红得诱人。野雀“叽叽吱吱”鸣叫,从树的枝叶间隙漏射下来的阳光,斑驳地散落在地上,空气湿润,饱含着泥土的气息。踩在青苔上,滑腻腻的。微风摇曳,树的枝叶和野草“飒飒”私语。柳苇一路采摘野花,采摘枫叶,捧在手里。他也摘了一些野花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野花的幽香带着苦味。
那天,柳苇穿的是一件黑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那么朴素,看了却叫人惊讶她为什么这样漂亮。她仰脸望着“堞楼”,说:“三百多年前,也许在这儿有过为抗倭而牺牲的英雄!让我为他们献上一束鲜花。”
她恭恭敬敬地将红枫和那些黄的、蓝的、白的野花,放在“堞楼”前的地上。于是,他不禁也学着她的样,将手里的几枝野花也同她献的野花和红枫放在一起。
但是,她自己却离开人世已经这么些年了。她已经归入历史,许多事都使人淡忘了。
童霜威收起照片,仍旧放进棕色皮夹里关上抽屉。他感谢柳忠华送给他这张珍贵的照片。他原来保存着的柳苇的照片,有的还是他和她合拍的,在他同柳苇分手后就丢失了,还有一些在他知道柳苇被捕后就用火烧了。唯一偷偷保留着的一张,是他有心想为家霆留下的,在他同方丽清结婚后,有一天被方丽清翻捡出来撕毁了。……
雨声仍在“沙沙沙”,他侧身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柳忠华自从到《港声报》上班以后,一直没有来过,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忙?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谢元嵩在这件事上倒是帮了忙的。当柳忠华拿了信去找他时,他收下了信,对柳忠华说:“好!请你回去对啸天兄说,我一定玉成!……”后来,事情果然谋成了。柳忠华想干记者,报社需要记者采访的是社会新闻,柳忠华广东话不行,英文也不行,就改安插成夜班编辑了。童霜威想,打夜班是最辛苦的,忠华在狱十多年,身体不太好,干这工作劳累,不知是不是病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冯村同柳忠华关系显然很密切。冯村会不会真的也是共产党呢?如果是的话,伪装得真是太巧妙了,过去竟丝毫也叫人察觉不出。当然,也许只是同情者,而且是在主张抗战上的一致。他们都年轻嘛!年轻人的血总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热。冯村信也来得少,这一向统共只来过一封简单问候的信,也没有提到柳忠华。这使童霜威心情更觉寂寥。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是最希望看到冯村来信告诉他许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况的。
他顺手拿起家霆买来的当天的报纸,躺着看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打着哈欠。
报纸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条新闻,但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新闻: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二十二日在汉口公开向中外各报发表谈话,表示中国愿意接受和平调停。
看了这条新闻,童霜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老蒋在汉口发表讲话,否认有各国调停中日战争之事。难道蒋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号各唱一个调了?还是他们勾搭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双簧?
本来,前些天,家霆从黄祁那里带回来的一张汉口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报道过一个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个建议,主张由英美法苏各国来举行“和平会议”,以制止中国战争,这实际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国要求日本返还辽东半岛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来,直到现在,中枢在和与战的问题上还是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仗怎么打得好呢?看来,日本也正在积极活动,想叫中国屈膝!和知——他突然想到“和知”代名为“何之蓝”,“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干的勾当与这些消息看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针引线,我拒绝了。但他肯定也是会找别人的,别人未必都会拒绝。他眼前浮现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来。这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玩些什么把戏呢?现在,政治竞技场上的幕后活动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想着,他就感到柳忠华说的,应当也出去活动,似乎是颇有道理了。蜗居在斗室中,对外边的事态毫无所知,岂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决定起床,穿上衬衫,趿着皮拖鞋,自己叠好毛巾被铺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丽清在,这些事当然无须自己做了。洗脸、刷牙,听着外边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表,才九点钟,像每天一样,他从内房走进外房,冲了一杯“勒吐精”奶粉,从饼干筒里取苏打饼干吃。本来,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点的。这一段,起身迟了,总是自己吃点奶粉和饼干当早点,不去再麻烦二房东太太了。他喝着牛奶,吃着饼干,心里飘飘忽忽:唉,抗战从“七七”算起,一年出头了啊!去年这时,在南京,何曾想到会有南京的沦陷和大屠杀?又何曾想到我今天会在香港过这种寂寞困顿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着铁栏杆的北窗跟前,呆呆地站着,自然而然地吟起诗来:“每因髀肉叹身闲,聊欲勤劳鞍马间。黑鞘黄端未免,会冲风雪出榆关。”
吟诵着,心里难过起来。这种难过的心情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在南陵,在武汉,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这种情绪,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边甬道里,传来敲门声。声音像啄木鸟的尖喙在轻啄。听到那位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踢踏踢踏”,又听到她在门前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
童霜威竖耳听着,外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童先生”念作“童桑”,把“人”字念作“银”字的音。广东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音调特别缠绵。
童霜威走出去,从门上的张望洞里朝外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站立着个头发蓬松穿件米色的风雨衣的人,一双老是好像在生气的眼睛,那么凶恶,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几乎吓得要叫起来,仿佛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刽子手,准备着吊索!张洪池从小洞里已经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种尊敬、和缓的声音叫道:“童秘书长,您好!”
能开门吗?开了他会怎么?他身上不会像现在上海那些干暗杀勾当的人携带着手枪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来的呢?他想干什么?……能不开吗?已经眼对眼地见面了,怎么能不开呢?不开,不但得罪他,也胆怯得要被人讪笑了。他在门外等着呢!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要加害于我的。他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并非敌对而是似乎有点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装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童霜威腿发软了,又强自镇静下来。只听张洪池说:“我有要紧事,请快开门吧!”估计,张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状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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