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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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随时随地会遇到不容回避的抉择。正确与错误,不应归之于命运,它首先决定于你本人。有人说过:“战争是一面镜子。”指的应该就是人们在战争中的是与非、勇敢与怯懦等等的抉择表现吧?

    ——摘自创作手记

    一

    那扇朝北的小窗户,能望见远处宝蓝色大海的一角,能在静谧时听见近处海上的声音——轮船汽笛的哨音,码头上的喧嚣声,电船的马达响……这扇朝北的小窗户也能望见数不清的挤得密密叠叠的楼房、平台,能望见高高的翠绿的山峦。但这窗户上的一条条铁栏杆,不能不使童霜威有一种被囚禁着的感觉。

    六月中旬的香港,又热又潮湿,常有一阵阵疏疏落落的雨水飘降下来。天晴时,到海边去吹吹潮湿的海风,闻闻带着盐味的海水气息,看看红嘴白羽或有棕色花纹的海鸥飞翔在海上,是悦目怡心的。只是童霜威为了谨慎小心,轻易不愿上街,总在局促的三楼后房里蜗居着。陪他消遣的,主要是报纸杂志和诗词。此外,是儿子家霆。好难过的无聊而寂寞的岁月哟!

    他总是不断地想念南京,不但想念潇湘路一号公馆里的一切,也想念那有六朝烟水汽的石头城;不但思念淡烟疏雨、苍郁深秀的玄武湖、莫愁湖、鸡鸣寺、北极阁的胜景,连南京特产的茭儿菜、芦蒿菜、瓢儿菜、双角红菱都想念。

    报上新闻,能使他兴奋的很少,多数只会使他受到刺激和引起忧虑。五月里,日机狂炸广州,和平居民死伤逾万,从广州逃到香港来的难民不少。五月底,日本内阁以宇垣一成出任外相,突然宣布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童霜威把这同那次和知少将同他谈话的内容和要求联系起来看,感到是一致的。看来,战争拖长了,日本也不自在,内部也有不同的政见,也在积极想诱降了。起先是说谈判和平“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现在,取消了这一条,就是愿意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来谈和了。这里边,幕后会有些什么活动?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季尚铭家的那伙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谁知他们现在又在干些什么勾当呢?

    从报上看,徐州溃退后,郑州东北黄河决堤,淹没了数十县,灾民千百万。接着,江西马当失守,长江门户洞开,日寇下一步的进军矛头必然是直指武汉三镇。路途虽尚遥远,攻守形势已成定局。武汉守得住吗?战况如此,童霜威更不想去武汉了。去到那里,无所归属,凭自己的力量颠沛流离再逃入四川,怎么能行?倒不如在香港再住下去,至少是平静安定一些吧。报上登载:国民党中常会决定七月一日在汉口召开国民参政会,任汪精卫、张伯苓为正副议长,聘请中国共产党毛泽东、林祖涵、吴玉章、董必武、陈绍禹、秦邦宪、邓颖超七人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看来,国共合作似乎表面上又多了一种形式。但冯村从汉口来信,却说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在汉口被拘捕了,原因是他从华北回来,去见陈诚,毫无忌惮地批评了国民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李公朴并不是共产党,只是被人看作是站在共产党一边的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就被扣上红帽子拘留了。冯村说:李公朴在社会舆论抗议和社会人士营救下,将要获释。但一滴水可以反映海洋,国共两党间微妙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就像一个信号,使人洞若观火了。

    沉闷的时局,像这沉闷潮湿的天气一样,使童霜威难以忍耐。

    楼下,有一只公用邮箱,童霜威配了一把钥匙,每天可以按时去拿信。信件对于他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了。只可惜,信件总是太少了。

    他没有想到今天拿到的竟有两封信:一封是方丽清的平信,另一封是从上海寄来的江怀南写的快信。

    他先拆了方丽清的信,信很简短,只是说她和家人一切都好,要童霜威保重身体,又叮嘱童霜威花钱要尽量节省,不要做“戆大”再被张洪池那样的人“敲竹杠”;也不要再做“瘟生”,被谢元嵩那样的人“打抽丰”。

    看完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想:这种女人!只知道钱!钱!钱!不免有点生气。他又急急撕开江怀南的信阅读起来。他从心里喜欢这个能干的吴江县县长,战前那次苏州和太湖之游记忆犹新。南陵县分别以后,不时会想起江怀南。上两次他写信给方丽清时,都问起知不知道江怀南的近况。因为方丽清未回上海前,她哥哥立荪来信提起过江怀南在上海。但方丽清每次回信从未提起过江怀南。现在,江怀南自己来信了,童霜威当然怀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来读江怀南的信。

    江怀南写的是一笔俊秀的小楷,用的是自印的“南陵江怀南书笺”的雪白宣纸信笺。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赐鉴:暌别以来,曷胜孺慕。(童霜威想:是呀!我也常想念你呢!)日前,拜晤师母于沪滨,得悉种种。(童霜威想:啊!他在上海!同丽清见过面了!)并知在港近况,深慰渴思。近维起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为颂。溯自南陵分袂,怀南偕家兄滞留桑梓,虽历经兵荒马乱之苦,所幸阖家均安,堪以告慰。汉亭兄自皇军(皇军!)入境后,为造福乡里,出面维持,赈济难民,恢复市面,春风仁政,为人称道。(岂有此理!王汉亭果真当了汉奸!做了维持会长了?)怀南赋闲在家,本不求闻达,但往昔宦途挫折,常有嗟叹,遭遇不公,能无怨尤?思前顾后,遂有不甘寂寞之想。(什么意思?他也想当汉奸了?)窃思中日两国本系同文同种,不幸而动兵刀,诚属不幸。衡诸国力,以中国之积弱与武器之窳败,与世界强国之日本较量,实不啻螳臂挡车。瞻望前程,深感战争之继续,百姓痛苦日烈。为免生灵涂炭,惟有早日言和。(他这样想可就危险了!)倘能中日亲善,共同防共,则乃国人之福。怀南不才,愿为此略尽绵薄。(难道他也做汉奸了?)故经友人绍介,三月间前往南京参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之成立大典,并在行政院出任参事之职。(唉,果然!果然!)以梁公鸿志为行政院长之维新政府三月十八日成立,极受友邦重视,较之去岁十二月在北平由王克敏成立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不可同日而语。(这两个伪政府挂的都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自称是全国性的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其实,不都是日寇的傀儡工具吗?猴子披上了金盔金甲,岂能就是将军?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唉!)维新政府成立后,无政府状态已告结束。南京目下平静无波,山河风景依旧。(大屠杀过去了!……)怀南曾偷闲去潇湘路探望。(亏他倒还念旧!但为什么要做汉奸呢?真是糊涂!)府上房屋如故,花园虽已荒芜,松竹仍然苍翠。目前门口悬挂“昭和蓖麻子株式会社”木牌,住宿者皆系皇军宪兵,故未曾入内巡视。但重游旧地,眷怀长者,不胜依依。(不知尹二、庄嫂、刘三保如何了?会被杀害吗?)窃思以霜公之声望地位,与其萍踪漂泊香港,何如束装返京。(怎么?要拉我也去做汉奸?)霜公早年负笈东瀛,早为友邦人士仰慕,倘若能为中日和平奔走呼号,化干戈为玉帛,影响所及,毋庸赘言。日前,晤及友邦支那派遣军总司令松井大将派驻维新政府顾问小川少将,言谈闻对霜老倍加尊崇,嘱代致函表达招徕倚重之意。(果然如此!须知为了军威的死,我也不会同你日本侵略者握手言欢的!)窃思以霜公之才华,早应位居中枢要职,可惜往昔在京,未得重用,反遭贬谪,大局如斯,何不盍兴乎来,(岂有此理!)既可重返金陵,阖家重聚于潇湘路府邸,(我虽思念南京,目前也一家分散,但我不能做千古罪人!)又可大展宏图,扬五色共和之大纛。怀南之辈,亦可附骥尾而登青云。(这是他的真心话吧?但我岂能出卖祖宗,被后世唾骂?)犹忆战前霜公苏州吴江之行,尚历历在目。(唉,往事何堪回首!)而今良机在握,威南农场之再创,实业计划之开展,均可在今后顺利实现。(身外之物,身外之事,我早不作此想了!)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从得失之间,尚望三思酌定!(何必三思!在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时,我已做了决定!)怀南近期在沪,假榻东亚饭店315室。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旅安

    受知怀南敬陈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日

    童霜威读完这封语气沾沾自喜的信,想:混账!这不是请君入瓮吗?汉奸能干得的吗?这个江怀南呀!……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气恼。回想起在安徽南陵县时的情况,从当时王汉亭的谈话中,他感到王汉亭做汉奸是很自然的。江怀南在那时,并没有什么表露,可是现在竟也做汉奸了,真是从何说起?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简直像喝了烧酒又吃了朝天椒,火烧火燎。实在想不到啊!中日交战,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打了还不到一年,汉奸竟出了那么多!各地都有日本人操纵汉奸组织的“维持会”。北方、南方也都成立了日本牵线的汉奸傀儡伪政权。真令人浩叹!江怀南是个聪明人,竟毅然走上了这条死道,是对抗战完全丧失了信心?抑是出于对国民政府不满?还是急功近利想在这乱世捞上一把?看来,这一切都有啊!可气的是他自己做了汉奸,又想拉我也下茅屎坑!岂不糊涂!

    童霜威一时激动,真想立刻提笔写封复信,将江怀南大骂一顿。冷静一想:也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江怀南既已无耻当了汉奸,何必同他再通信来往?随他去吧!把江怀南的信朝桌上一丢,心里仍不免有几分为江怀南惋惜,觉得聪明人也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江怀南这样堕落实在不该。他呆呆愣坐了一会儿,又不禁勾起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怀念,忍不住又将江怀南的来信取过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看着时,听见房外甬道里有人“咚咚”敲门,二房东太太已去开门,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又似乎隐约听到外边的来客说了一声:“找童先生……”接着,是二房东太太用广东官话高声招呼:“童先生,有客人啦!”然后是开门声响。

    童霜威趿着拖鞋走出房去,见二房东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穿件古铜色长衫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手执两份卷着的报纸。啊!真想不到啊,是柳忠华!他那一头干燥粗硬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那两只与柳苇完全相像的眼睛,那额头宽广的脸上收敛着仍有所表露的傲气和锐气,仍和从前一样。啊!他也到香港来了!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面前,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柳忠华叫了一声:“姐夫!”微笑着走上前来。

    童霜威发现柳忠华的脸色比在汉口见面时好得多了,连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比在汉口见面时淡了。童霜威惊讶地伸出手来同他紧握,说:“啊,是你,忠华!”他握着柳忠华的手陪柳忠华到房里,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是对柳苇的悼念?还是对往事的感叹?他说不清。而且,也感到有那么一点惭愧。惭愧的是在香港见到柳忠华。他记得很清楚,在汉口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一番关于选择的理论,自己却选择到香港来了。那次,柳忠华也说过:“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我希望你……将来,能不做中间派,而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那天的谈话,给他的印象也许终生难忘。柳忠华也到了香港,但他是一个共产党人,来到香港肯定是有什么工作任务来的。来得这么突然,使童霜威在惊讶、惭愧与激动之中,掺杂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以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又忙着给柳忠华泡茶。

    见童霜威在拿茶杯从罐子里撮茶叶泡茶,柳忠华自己提起热水瓶来冲水,说:“我是从黄祁那里知道的。”

    “啊,你认识黄祁?”

    “是呀,我在他那里还看到了家霆!”

    “啊!”童霜威心里有点明白了,柳忠华同黄祁他们看来是一伙或是接近的人哪!冯村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在柳忠华对面坐下来,忽然带着感情说:“其实,现在可以让家霆知道你是他的亲舅舅了!”他拿起香烟筒给柳忠华拿烟吸。

    “是呀!”柳忠华接过香烟筒点头,说,“早上,我已经向家霆自我介绍过了!起初,他很诧异,但他很快就相信了。他说,他的眼睛很像我的眼睛。他听冯村说过,我的眼睛很像他妈妈。”说到这里,柳忠华将香烟筒放在桌上,说:“我现在尽量少吸烟了!监狱里的岁月,使我得了肺气肿病,只好少吸烟了。”

    童霜威又沉浸到回忆的深井中去了,说:“唉,家霆这孩子,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到今天,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可是起的变化很大,学习很用功,懂得了不少国家民族兴亡的事。看来,抗日战争倒是会使孩子走向成熟,产生强烈爱国思想的。”

    柳忠华喝着茶点头,说:“是呀,愿这个孩子,能比我和他的妈妈幸福些。说实话,我是常挂念着姐姐的这个遗孤的。我希望他能受到较好的教育,长大能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能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对中国人民有点贡献的正直的人。”

    童霜威也喝着茶,坦率地说:“我对他关心很少,他继母对他不够好。但是,过去冯村对他不错,他的小叔军威喜欢他。唉,可惜军威也许死在保卫南京的战斗中了。到了香港,应当感谢黄祁,黄祁给他补习功课,对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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