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肯定:黄祁一定是左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进步报刊,后果将会是什么。儿子一定也会从年少时就变得左倾了!变得“进步”了!他将会走上他死去的母亲的道路的。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儿子会仇恨谁呢?……问题如此现实,矛盾如此尖锐。刹那间,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凉。他是一个心头常常交织着矛盾的人,他反对剿共和血腥的屠杀,他也在心中暗自赞叹共产党人的清贫无私,觉得他们那种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国强盛。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做一个共产党。他喜欢中庸,怕那种过于激进的阶级斗争的做法。他是国民党员,但又在心中反蒋,反感蒋介石的专制横暴,反感对日退让,使东北沦陷、冀东变色,也痛恨国民党成事之后,日益加剧的派系之争和腐化谋私作风。他自己虽也干过贪赃枉法的事,却又原谅自己,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比起别人来,自己还是洁身自好的。因此,对政治上的失意怨懑疾首。西安事变后,见国共合作抗日了,他赞同,也懂得这种“合作”,是一种想同化吞并并排斥共产党的合作。他对此并不乐观。所以,儿子如果走一条与柳苇相同的道路,他觉得危险,无限隐忧。现在,儿子虽然还小,他必须赶快注意。他心里盘算: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使家霆摆脱这个补习教师!我不希望他长大做个共产党!当然,我也并不希望他做国民党!我应当让他有点真才实学,做个工程师,做个医生。那样,儿子的一生也许会平坦些,会顺利些,会幸福些,也会真正对人类对国家做点贡献,比搞空头的政治要强得多。……他摸着儿子的头说:“看得懂吗?”
家霆点头,逞能地说:“懂!不懂有时黄先生讲给我听。”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转眼看冯村的信,吟着冯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诗来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冯村是赞成他不回上海,主张他在适当时机到武汉的呀!他特别将“与抗战同进退”这一句,在脑子里考虑再三,沉吟起来:是呀!从武汉来香港时,冯村是并不赞成的。现在,冯村明确提出了“与抗战同进退”的问题。在香港做寓公,在武汉、重庆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么想法和看法呢?他觉得,冯村提出的意见确实是对的,只是对的意见并不一定实现得了。香港平静安宁得可爱,去到汉口,又要经受战火的磨炼。自己一个在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凑热闹又何必呢?家已经拆散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离上海更远,带着家霆,生活不安定,经济负担也会不轻,何如在香港再观望观望?见冯村信上说的:“适当时机,望能俟机归来。”他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等“适当时机”时再说吧。
家霆在问:“爸爸,我们再回汉口去不好吗?冯村舅舅劝你回汉口呢。敌机空袭我不怕!”
童霜威有点不耐烦了,摇着头说:“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无法考虑去武汉。”
家霆皱皱眉,带着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我真想冯村舅舅呀!我长大了也想做新闻记者。黄先生本来也办过报的。”
童霜威想:对呀,黄祁原来也是报馆里的编辑呀!你看看,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家霆已经决定长大后学他们的样子呢。他倒也并不反对儿子长大做新闻记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办报起家的嘛!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像张洪池这样的记者就是报界败类了。冯村和黄祁当然不是张洪池之流。但儿子将来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记者好吗?他也拿不准了。儿子的话不好回答,他岔开去说:“信上说起你小叔军威的事,说已经打听到一些确讯了。你黄先生要来面说,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家霆坐在对面一张椅上,说:“他忙!吃了中饭立刻就来!”他从铁栏杆的窗户里正张望着天上一群飞翔的鸽子。
童霜威纳闷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信上不写,要让黄祁来面说呢?黄祁没有告诉你什么?”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说:“黄先生早说过要来拜望你,来同你谈谈,一直抽不出空来。也许今天来,是要跟你谈谈。”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唉,你小叔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我做过一个梦,见他突然来了,穿着军装,负着伤,浑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条。”
家霆出神地听着。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担心小叔在南京牺牲,平时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实,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这时,说:“我也梦见过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来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话从小叔身上岔开去:“要是在南京,这时候,鸽子都在抱小鸽子了。前边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可以捞到黑色的小蝌蚪!篱笆上的茑萝也快开红花白花了!”
童霜威没有说话,父子俩都沉默着,想着心事。
厨房里,二房东太太炒菜的香味阵阵飘来。童霜威闻着菜香,说:“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请二房东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我们吃面。你知道,过生日人家说是祝寿,实际是纪念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一天,母亲分娩子女是经历苦难十分痛苦的。这一天被叫作‘母难’就是这意思……”
正说着,见郭太太端一只红漆托盘敲敲门进来,说:“童先生,食饭!”她将几只菜和两碗伊夫面连同托盘都放在桌上。三十多岁的二房东太太,两个眼睛凹凹的,个儿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装,后脑勺梳了个发髻,用广东腔说她自己认可的普通话,有时不好懂,有时腔调很可笑。
童霜威起身说:“谢谢!”
二房东太太笑着说:“呒客气!呒客气!”她把“客气”念成“哈—黑!”轻轻转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鸡、叉烧、脆皮烧乳猪肉、橄榄菜炒肉片、红烧鱼和面条,去壁橱里拿出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对家霆说:“吃吧,吃吧!”自己开了酒瓶塞子,用一只小玻璃杯倒了一点白兰地,喝将起来。他没有酒瘾,只是这种英国酒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常准备着,有客来时招待一点,兴致好时喝一点,伤风感冒时也喝一点。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见到了这种酒,顺手买了一瓶,说是爱好还不如说是怀旧。心里有着块垒和感慨,使他想喝一点酒。白兰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发凉发酸,他闷闷地搛菜吃,喝着酒。没有酒量,只喝了几口,脸色就红了。头脑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吃起面条来。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心情特别复杂,闲居的无聊与寂寞,和知与季尚铭等的威胁,因生日引起的感触,儿子家霆身上所起变化的隐忧,冯村来信造成的思索,军威下落不明导致的悬念……都使他在饮酒之后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让家霆吃完后,把剩菜、碗筷等都用托盘给二房东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间准备小睡一会儿。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咚咚”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
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
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迸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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