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立刻吐到沙发旁的痰盂里去,迈步还没走到痰盂前,已经忍不住“哇”地张口喷吐起来,竟吐得起身要来扶他的和知胸前和裤腿上花花绿绿都是!和知“啊呀”一声,眼里露出使人害怕的凶光,一张愠怒阴沉的脸可怕极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掏出雪白的手帕来连忙擦拭。
童霜威尴尬地连声说:“失礼!失礼!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呕吐了一番,虽然吐得和知一身,也吐得一地一痰盂,心里已经舒坦了一些。既感到这一吐,吐得好!吐散了这场不愉快的谈判,又感到很抱歉。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季尚铭听见动静,闻声过来开门进来了。
童霜威望着仍在用白手帕拭衣上脏渍的和知说:“对不起,和知先生,我要回去了!你谈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胜任!”说完,他转身向季尚铭说:“谢谢盛情,使我见识了猴脑宴!我病了,告辞告辞!”
和知大声说:“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季尚铭脸上强打笑容,说:“再坐一会儿,派车送。”
但童霜威迈起大步来向外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他在客厅那里,见到了萧隆吉、谌有谊等一伙人。那些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他。他在客厅进口处的衣架上去拿大衣。一个广东大姐机灵地给他穿衣。季尚铭已经赶上来了,招呼着一个男的管事的派车送他回去。
外边,午后的阳光灿烂明亮,蓝天白云,有清风拂面,使他感到身上畅快。他上了轿车,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摆脱不掉的畏惧,想:以后,我是不到这里来了!也不能同这些浑蛋来往了!日本人会加害于我吗?他很了解日本人,少壮派军人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五
离六国饭店不远的湾仔是被香港上流社会视为贫民区的。极少霓虹灯广告,也少高楼大厦和豪华的橱窗、商店。
童霜威带着家霆,搬到湾仔一幢有骑楼的临街旧灰色楼房的三层楼里以后,自己颇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租了三层楼上的后楼两间房间。前楼和阳台是二房东自己居住的。两家人住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后楼除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外,是长长的两间共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小厨房。
二房东姓郭,夫妇二人。郭先生四十岁光景,络腮胡子剃得铁青发亮,是个西装革履的毛巾厂推销员。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只有三十六七岁。她梳着一条广东时新的长辫子,信耶稣教,胸前挂个银十字架,房里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阴暗的耶稣受难图,她常在那里祈祷。他们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因为郭先生重男轻女,又嫌女孩长得丑,早早将女儿嫁给了个在茶楼前摆摊卖卤汁牛杂碎食摊的中年男人。女儿随男人住在九龙港湾,轻易不来看望爸爸妈妈。起初,听到这件事,童霜威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郭先生是个赌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个勤快老实的人,听说童霜威要雇个广东大姐办饭洗衣,她说:“不必雇人啦!我来给你们买菜、烧饭、洗东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给她三十元港币,问题就这么谈定了。房间是连家具一起租赁的。后楼两间房,一间搁着大床、桌、椅,作为卧室,光线较暗;一间放着桌椅,可以会客,光线较亮,童霜威带着家霆可以在此看书读报。在这间房里,透过有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眺望到远处蓝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处的无数拥挤着的灰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种形状的屋顶和阳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嚣热闹的街道,行驶着电车、巴士和的士……有时,天空里也会出现一群绕着圈圈飞翔的鸽子。看到鸽子,听到鸽哨声,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对南京潇湘路的深切怀念了。
居住条件比起六国饭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逊色。但六国饭店房价昂贵。住到这里来,开支是大大节约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在香港住下去,这样安排,心里还是满意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
他是在去季尚铭家赴猴脑宴的当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灾星似的搬到这里来的。
那天,从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回来以后,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季尚铭派汽车将他送回六国饭店以后,他丧魂落魄,胁下出冷汗,回味着猴脑的腥味,回味着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图和带有威胁的姿态。他想:我拒绝了和知少将的要求,他们会甘休吗?难道不会加害于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害怕!日本特务机关和军阀所干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勾当,他见闻得多了!拿远的来说,皇姑屯炸死张作霖,是人所共知的。民国二十年,日军在东北兴安屯垦区制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军事间谍,为了准备出兵兴安岭对苏联作战而由东北海拉尔出发,经兴安岭、索伦山一带调查军事地理,被我屯垦军三团一营营长陆鸿勋捕获秘密枪杀。日本军阀借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进攻北大营,占领沈阳。事后,这个陆鸿勋在“九一八”事变后投降日寇,任伪满炮兵团团长。民国二十五年春,日寇伪称调他赴长春受训,将他逮捕,处以剐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来说,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头案、暗杀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务干的。……想着想着,童霜威感到六国饭店是一分钟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他早有搬出六国饭店到外边租房子住的打算。现在,事不宜迟,必须赶快迁走!
往哪里搬呢?是否现在和知少将与季尚铭之流已经布置人严密监视了呢?
想来想去,觉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还不能为所欲为,他们同英国人也有矛盾。而且,仅仅是第一次谈判,和知他们可能还不会马上下毒手。
他心里坚定了搬出六国饭店的打算,决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后立刻悄悄搬走。然后,真正隐姓埋名,在香港像个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刚上楼回到房里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家霆不在,还没有回来。他心情杌陧地在穿衣镜前照着自己:仪表依然是轩昂的,虽然不免肥胖了一些。西装穿在身上是有风度的,只是脸色确实苍白,是一顿“猴脑宴”造成的。呕吐的感觉,混杂着惊恐的心情,使他神经紧张,脸上失色。他脱下人字呢大衣,挂上衣架,在桌上茶叶筒里抓“铁观音”茶叶,自己拿起开水瓶冲了一杯茶喝。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觉得脸色缓和过来。这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家霆回来了。
儿子情绪似乎很好,进来关上门,叫了一声:“爸爸!”接着就说:“爸爸,你吃过中饭了?什么叫‘猴脑宴’?吃的是猴子吗?好吃不?”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铭的大红请柬。童霜威心里苦笑,想:唉!这猴脑宴,多么残酷!多么荒唐!又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与麻烦!……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父子之间的感情比方丽清在时融洽亲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儿子在一起,他愿意同儿子谈心,无话不谈。不过,儿子似乎已经养成了沉默的习惯,话总是不多。父子谈心,每每总是父亲说得多,儿子说得少。儿子静静听着父亲谈,有时偶尔插上一句问话或者发表一点感想。儿子听话时的神情,尤其是儿子的眉眼,总是引发起童霜威对往事的追思,使他心头蕴蓄起一种酸楚与刺痛的感情。
有时,儿子会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到香港来?人家都在抗战,你呢?”
这时,童霜威就感到儿子有思想了,长大了。说的话简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觉得无言对答。
有一次,儿子陪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说:“爸爸,现在你该把妈妈的事告诉我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着大风,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轰”的声音。童霜威惊讶得像要弹出了眼珠:“谁告诉你的?”
“冯村舅舅!”家霆答,“在我们离开汉口前他告诉我的。”
童霜威奇怪儿子年岁这么小,竟将这样一件事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说。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愿过于详尽地将柳苇的事讲了。
儿子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气恼地说:“我恨!……”他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张俊秀好看的脸都变形了。
童霜威觉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说:“孩子,政治上的事,变幻无定,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懂不了。现在国共又合作抗日了,但实际仍旧复杂得很。”
家霆没容他多说,竟老练地说:“我明白,这是在全国民众的压力下,他们不能不这样做。不过,他们对共产党还是不好。”
这儿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当局。童霜威明白:儿子一定是受那个补习老师黄祁的影响。黄祁,是冯村的朋友,办过报,失过业,做过家庭教师。后来,与人合伙办了个职业补习学校,分白班和夜班,来上补习学校的工人、职员、青少年不少。当战前剿共时期,屠杀和流血都不能使许多青年人不左倾。那么,现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倾岂不是毫不奇怪的吗?在左倾分子影响下,家霆对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就无须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冯村。谢元嵩说冯村在武汉做了新闻记者,传说他也左倾了,有人给他戴了红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观念,凡要抗日的主张抗战的都是共产党!在战前剿共时期当局就是这样看的。柳苇也是这样被枪决的。现在,抗战开始了。陈旧的观念为什么仍旧阴魂不散呢?抗日,抗战!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应该吗?当然不!同共产党联合一起抗日难道不好吗?当然也不!为什么面上联合暗中又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对于童霜威,在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清党以后,这点自然是无须解释的,只能把这归结于政治!政治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政治就是这样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经受过才能懂得。同这样一个年岁这么小阅历这么少的孩子,能多说些什么呢?
只不过,今天,从“猴脑宴”上回来以后,童霜威的心情极不平静。有一种欲望,要把心里的话,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儿子谈。因为,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儿子小,是做父亲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儿子在未独立生活前总是会被看作是“孩子”的。实际,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不小了!已是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问题的了。
于是,他把今天季尚铭请去赴“猴脑宴”,最后同日本人和知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家霆。
家霆静静听着。在这种时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妈妈了。他侧着脸,眼睛发亮,听完,竟说:“爸爸,你做得对!你要是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给他们办事,那不就是汉奸了吗?”
儿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将肚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童霜威也感到轻松。只是,忧患并没有消失。在六国饭店住下去,总不是个事呀!他马上同儿子商量:“家霆,六国饭店我们是不宜住下去了!我们得赶快搬走,找个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说是吗?”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纠着眉说:“爸爸,我们回到汉口去不好吗?你也去抗战!我们离开香港!”
童霜威尴尬着犹豫了,说:“汉口,安全没有保障!日机还在大轰炸,日本进攻的矛头,下一步必然是汉口。去汉口不久看样子还得逃难。再说,我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他们并不给我职务,甚至我活动了也没有成效。何况,你后母现在又回了上海,她是不会同意我再去汉口的。”他不想谈经济上还要受方丽清控制的情况,就不往下说了。
家霆给父亲一番话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汉口去抗战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爸爸,我去找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还对我说,他想抽空来看看您、跟您谈谈呢。”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经想过要同这位黄祁先生见见面,谢谢他对家霆的教导和关心,也了解了解这位青年人。一直疏懒,有时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耽搁下了。儿子一提,他感到很对:身边正缺少一个像冯村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呀!找一下黄祁,让黄祁在外边跑跑,找找房子,请黄祁帮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赁的房子里去,然后,立即同旅馆里结账辞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岂不是好?心里一琢磨,决定了,说:“对,家霆,快去找你的黄先生,请他帮助租个住处,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见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贴满在墙上,请他找一处,就在湾仔也好,便于你上补习学校。离他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家霆点头答应:“好,爸爸,我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万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险的。他没有问爸爸应不应该对黄先生讲季尚铭家的这件事,但心里做了决定:去后把这件事告诉黄先生,让黄先生知道,让黄先生帮忙。平日,他发现黄先生对爸爸有一种看法,似乎爸爸是一个对抗战不坚决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绝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将会知道:爸爸是一个爱国的人。对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种严正的态度不畏强暴地对待他们的。爸爸这样做,他觉得光荣,他乐意把这些事告诉黄先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