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同声互祝,一起饮酒。
季尚铭面朝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主客,请你开这第一匙,尝尝鲜美的猴脑!”
席上哄起一片笑声,童霜威嘴里咂着甜美的红葡萄酒,心里想:那只“醉美人”,此刻不知算是死还算是活?他猜,很可能醉得像死一样,如通常所说的醉生梦死!妙的是削去天灵盖,并没有伤着脑子。脑子是完整的,从那带血的脑仁仍在微微搏动抽搐的情况来看,猴子还没有死。但这一匙下去,将如何呢?他右手拿起了长柄的银匙,竟不忍心往那猴脑壳里舀下去。
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看来是吃过猴脑宴的。他说一口天津音的北方话,很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他坐在童霜威身旁,撺掇说:“童秘书长,你用力舀下去!舀一匙放在你碗里。来,我帮你调料!”说着,起身抓起两个鸽子蛋,“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又“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将两个生鸽蛋打在童霜威的银碗里,又用匙给童霜威舀了各色调料,催促说:“童秘书长,你舀一匙猴脑来!”
大家在一边助兴,有的说:“动手吧!动手吧!”有的笑,有的说:“要不要我给你帮忙?”
童霜威硬硬心,微弓肥胖的身子,将银匙往猴脑壳里插舀下去,只微微似乎听到桌下猴子“吱”地叫了一声。他心里一战栗,明白是“醉美人”在席底下呻吟。他心里掺和着一种悔意与懊丧。匙里已将猴脑舀了一块,往面前由何之蓝打好生鸽蛋配好作料的银碗里一放,席上的人一声喝彩。小麦娇声娇气地高嚷:“哈哈,童秘书长,快舀鸡汤!快舀鸡汤!”坐在小麦身边的萧隆吉,已经从滚开的火锅里将黄澄澄的鸡汤舀了一大瓢递来。小麦马上接过瓷瓢将肥鸡汤给童霜威倒在银碗里。季尚铭也殷勤地在自己的位子上舀了一大瓢鸡汤递给小麦,说:“再给秘书长加一瓢!”
沸滚的鸡汤往猴脑上一倒,猴脑马上烫熟了,变成了乳白色,带着一点点微红的血丝,犹如一朵粉红色的桃花。
童霜威凝视着自己面前的银碗,只听见季尚铭在招呼大家:“来来来,请请请!”又兴高采烈地介绍:“今天这个‘醉美人’,只有三岁,特别聪敏,吃了一定特别补脑!……大家,请请请!”
一把把亮闪闪的银匙都伸向桌中央那个削去了天灵盖的猴脑壳里去。每人舀了都往自己的银碗里放。有打鸽蛋的,也有不打鸽蛋的。作料配上以后,浇上滚烫的鸡汤。季尚铭和谌有谊、高无量、大麦等都吃了起来。张洪池咂咂嘴,大家一片赞叹。
一个广东大姐,端着瓦煲盛着的鸡汁,来往火锅里加汤。
萧隆吉大口喝着猴脑鸡汤,喝汤的声音像拉风箱。喝完,大声说:“有一年,我在云南,吃过桥米线,是用滚开的鸡汤,将鸡片、腰片、肉片等烫熟了吃。可那滋味,比这猴脑差得太远了!”
童霜威也决定尝一尝了!用匙舀了猴脑往嘴里放,嘴里只觉舌上软软的,带一点特殊的腥味,鸡汤很鲜,作料很香,有点酸辣咸的味儿,只是心里不受用,边吃边想着先一会儿看到的那个剃光了头醉得满面通红的猕猴熟睡在囚笼里,又想起那一刀削去猴子天灵盖的残酷情况,更想起刚才舀猴脑时,猴子在桌下“吱”地叫了一声的情景。嘴里感到难受,忍耐着将猴脑囫囵吞了下去,感到有些腥气,差一点吐出来,连忙端起银酒盅喝了一口,压一压胸口的呕吐感。
坐在童霜威身边的何之蓝察觉了,笑着用天津口音的北方话说:“童秘书长,天下事都是这样,第一次不习惯,第二次你就喜欢了!猴脑,滋阴补阳,是天下的稀罕美味啊!吃时,你不要去管猴子的死活,你只要想着自己吃下去可以延年益寿,就愉快了。”
童霜威点着头,品着他的话,忽然觉得这个缅甸宝石商并不寻常。说的话,颇有哲理,并不像个普通的商人。见大家都吃得热闹,他看着桌中央那只被挖空了的猴脑壳发愣,心里不禁又想:九个人吃一只猴脑,一人吃到的其实也并不多。
谁知,这时一个广东大姐端着一只翠绿色的薄瓷大汤盅上来了,竟将那大汤盅朝挖空了的猴脑壳上一放,揭开了大瓷盖,顿时,飘出了一股海鲜的香味来,大家都啧啧称好。
童霜威一看,翠绿色的薄瓷大汤盅里,是一道热气腾腾、色彩调和的烩菜,烩的是黑亮的海参条、蜡黄的香螺片、桃红色的火腿、红白相间的明虾段、灰色的金钱鲍、雪白的笋片、青碧的菜叶……牛奶似的鲜汤上浮漾着点点金色的油星。童霜威想:多名贵的一道好菜呀!用它来盖没那只舀空了的猴脑壳,倒是出色的好办法。
季尚铭呵呵地笑着,说:“猴脑烩海鲜!童秘书长,你再尝尝这只名菜如何?可不要把它当成烩海鲜了,烩海鲜就不稀奇了!这只菜里,也是一只猴脑!这是活杀了一只一岁小猴子的猴脑!嫩得非凡,来来来,大家尝尝!”
张洪池第一个伸出银匙去舀大汤盅里的鲍鱼和明虾段吃。谌有谊却在舀海参。何之蓝让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吃呀,吃呀!你舀那白色的吃!白色的是猴脑,再喝那汤!”
童霜威点着头,感谢他的好意,只是心里不愿再吃猴脑。娇媚活泼的小麦,眸子中烁动的是谜一样的光彩,讨好地满面笑容给童霜威搛菜,舀猴脑烩海鲜。童霜威谢了她的好意,夹了一筷蜡黄的香螺片,吃到嘴里虽然鲜,觉得有股腥味,很不受用,赶忙不再咀嚼,囫囵吞了下去。
萧隆吉胃口特好,拿着银匙,笑着说:“我们在此地这样吃喝,要给共产党看见了,就又有文章做了,少不得要攻击说:这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高无量笑笑自嘲地说:“此地是香港,不是武汉!抗战离我们远矣哉!”
大麦今天穿一件花缎皮毛领的大襟短袄,耳后燕尾发髻,两耳坠着一副碧绿的翡翠耳环,插嘴说:“香港!香港共产党也不少!你们没看到,说是台儿庄大捷,这里有些报纸吹嘘得那么起劲!我认为这些报纸里一定有共产党!”
高无量点头说:“那当然!他们无孔不入!何况,他们确实有代表驻在香港。不过,台儿庄大捷,国民党也是要吹的!”
季尚铭挥舞着筷子,又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说:“哈哈哈,吃吃吃,努力加餐,少管那些!来来来,干一杯!”他挑着谌有谊和高无量说:“来!干!”
谌有谊笑着说:“我不行!我老老实实服输,绝不硬充好汉,我向你投降!”
高无量也“咯咯”笑着,说:“我也不行!我宣布,随你怎么进攻!我绝不抗战!”
季尚铭笑着说:“哈哈,高先生真是风趣幽默!”满桌哈哈大笑,何之蓝笑得最高兴,小麦笑得最响亮。
两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一个推着镀镍的送菜车,一个端菜上席。上的是:一大盘清炒海瓜子,一大盘烩鱼翅。
菜真是丰盛名贵。季尚铭又举杯邀大家喝酒吃菜。他见小麦紧挨着童霜威对童霜威媚笑,插嘴说:“秘书长,小麦项上这串珍珠你注意没有?是由一百五十粒珍珠串成的,都是上品,颗颗一样大小,一样圆润光泽。”
童霜威因小麦靠得太近过于亲昵,鼻子里闻着她发上和身上的香味,有点不自在,这时夸了一声,说:“麦小姐戴了珠链确实显得更美了!”
小麦得意地笑着,两只黑眼睛闪着迷人的光亮,亲热地给童霜威夹菜。
季尚铭说:“童秘书长,天下事很有趣,比如沙粒吧,进了贝的肉体里,它是很难受的,可是却因此会生出美丽的珍珠来。”
童霜威笑了,说:“你说得很有意思。”他因为老觉得嘴里有猴脑的腥味,一口又一口地咂着红葡萄酒,酒味甘美,但却像颇有后劲。
季尚铭夹菜大口吃着,说:“我是说,天下什么事都一样,都需要付出代价,但像珍珠这样,就很值得!”
大麦点头说:“对对对!”
谌有谊说:“哈哈,季兄是位哲学家!”
童霜威觉得季尚铭话里有含意,但还听不明白,只好笑着似点头又不点头,提筷子夹菜吃。
席上,谌有谊正在说:“……平心而论,台儿庄大捷,我是十分怀疑的。一些杂牌队伍怎么可能跟人家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较量?说是大捷,吹牛捏造应付国内外不满而已,这叫打肿脸充胖子!”说了,叹一口气,大口吃海参。
萧隆吉讽刺地笑着说:“来来来!快来转进!转进!”他用银匙去舀鱼翅吃。他这“转进”,是中央社电文上常用的代替“撤退”的同义新名词。
张洪池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萧隆吉,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小麦身上的香水味,芬芳扑鼻,使人心醉。童霜威闻着香味,舀了一匙海瓜子,一个一个吮着肉吐着壳。海瓜子倒合他胃口,滋味不错。听着大家谈话,他心里有点像刚才吃了猴脑时一样的不受用。他想:台儿庄大捷的战果夸大些是可能的,说是捏造,却不可能。他是为台儿庄大捷高兴的,听到桌上的讽刺话和消极话,听到那种贬低抗战的话,有点生气。但想起谢元嵩说起季尚铭这里客人复杂的话,又觉得自己是来赴宴做客的,不是来争辩的,何必闹得不愉快!忍住了,不作声,闷头吃完一匙海瓜子,喝口闷酒,又舀一匙海瓜子,一个个吮吸着。面前桌上堆起了一小堆海瓜子壳。小麦又忙着给他斟酒。
菜,似乎无尽无休,继续在上。广东大姐又端来了一盘红色的番茄酱炒明虾片,一盘棕色冒油的脆皮肥鸡,一盘黄白色的芙蓉青蟹……真是一只只菜都色香味俱佳。
季尚铭又起立敬酒。何之蓝用银匙给童霜威舀明虾片吃,说:“童秘书长,今天能睹风采,十分高兴!我对你是闻名已久,一直无缘相识,今天很想多聆教益。”
童霜威只当作是日常的应酬客套语,也不介意,只是点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也久仰了!”
只听得萧隆吉正在大谈祭孔的事,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战乱蔓延,缺少祥和之气。战前,我在山东曲阜参与过一次祭孔典礼,印象深刻,终生难忘。这种盛典可惜在香港是难以见到了!”
小麦好奇地问:“祭孔是什么样的呀?”
谌有谊嚼着鱼翅,说:“战前,我也在北平孔庙参加过一次祭孔,时间就差不多是在这三四月间。那天,白玉般的台阶上,殿前摆好了各种古乐器,殿里烟气弥漫,点着红色大蜡烛,正中供着至圣先师的神龛和正方形的牌额,案前供着整条的牛,整只的猪,整只的羊,叫作三牲,屠宰后蜷曲着四蹄。”他蜷曲着两只手,装出三牲供着的样子。
大家边吃菜边喝酒,看到他那样子,都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秃顶的高无量用手扶扶金丝眼镜,说:“我也在家乡河北参加过祭孔。那案子两旁,供着颜、曾、思、孟四圣的牌位和至圣孔子作个拱壁形势。殿壁上悬着很多匾额。举行典礼时,一个执礼的人铿锵地用铁锤轮流击着十二个铜磬,鼓乐鸣奏,典礼开始,夹杂着悠扬的古乐——笙管笛箫合成和谐的曲调。参加祭孔的人排列着,一色蓝长袍、黑马褂。司仪高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萧隆吉大摇其头,说:“你那是小庙的祭孔,我在山东曲阜孔庙里恭与盛祭,可不是如此简单!”
广东大姐又端着托盘前来上菜。上的是两条清蒸石斑鱼,每条两斤重光景。鱼身上的红斑点十分鲜艳,香蕈、猪油丁发出宝石般的光泽。
季尚铭向童霜威介绍说:“石斑鱼在我们香港是鱼中贵族,身价最高。在前清时,石斑鱼是贡品,给皇帝吃的。两斤重的肉最嫩。请尝尝!”
童霜威和大家一同吃鱼。大麦吃着鱼说:“萧总经理,我想听你介绍介绍你看到的祭孔情况。”
萧隆吉夹着鱼,说:“祭孔是在清晨天亮前举行的。大成殿前电灯、汽灯都挂满了。大成殿阶上两旁,陈列古乐,计有应鼓、傅钟、编钟、编磬、转磬、埙、篪、凤、箫、笙、祝、琴、瑟……”
小麦咯咯笑得露出雪白的皓齿,说:“你说这些像法国人讲话,谁听得懂!”大家也都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笑笑,说:“这都是乐器,一共二十多种,阶下有穿红蓝色制服的乐队。祭孔时,有主祭官。那主祭官行礼的位置,在殿门正中,殿内,正面是至圣先师神位,左右配以四贤十二哲,各供有太牢、少牢、笾豆、簋、三牲等各式祭品……”
小麦又哈哈笑了,说:“你这又像德国人说话了!”
萧隆吉笑着也不搭理她,继续说:“焚香燃烛,异常整齐。祭孔开始,先开始迎神奏乐,分献官陪祀官皆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然后主祭官等献礼,上香,献爵,朗读祀文。最后,演奏古乐,奏服和、雍和、熙和、渊和、昌和、德和之章,舞雍和、熙和、渊和、昌和之舞,全场静穆,但闻钟鼓齐响、笙歌共鸣,悠扬之声,袅袅绕梁,大约半个钟点,大礼告成。”
小麦摇头,调皮地说:“听了半天,我还是不懂。”
大家又哈哈大笑。
季尚铭一直在啃一只脆皮肥鸡的大腿,听到这里,问在吃石斑鱼的童霜威:“童秘书长,你对祭孔可有兴趣?”
童霜威笑笑,说:“还是小时候,在家乡,也去太庙里看过祭孔。这些年,倒不曾参加过祭孔。”
何之蓝忽然说:“孔子在《礼记·礼运篇》里揭橥的大道之行也及大同理想,令人神往。建立王道乐土,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
那新闻记者张洪池始终在埋头闷吃,吃得很多,酒也喝得多。季尚铭忽然点他一句,说:“张先生,你是中央社的记者,见多识广,怎么今天沉闷得一言不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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