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带着童霜威到另一间明窗净几摆设着沙发、桌椅,陈设得洁净雅致的房里,说:“童老爷请坐,马上敬茶来。”
灯光明亮,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无聊,心里也有牵挂。刚才出来时,方丽清仍躺着不起床也不吃饭,家霆也未回来吃饭。他自己叫仆欧从楼下餐厅里送了碗明虾面胡乱吃了,汽车一接就匆匆来了。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兴致看潮州戏。现在,干等着,感到不自在了。谢元嵩不知在忙些什么?早知如此,不来也可。正想着,没料到门上“咚咚”一敲,门悠悠地开了,张洪池出现在门口,拱手连叫:“恭喜恭喜!”
童霜威心里想:嗨,这家伙老盯着我干什么?自从听谢元嵩揭了张洪池的底后,童霜威对他印象坏极了,又不想得罪他,心想:小人嘛!在香港一准是东跑西颠,搜集情况打小报告去汉口的。只能敷衍,不可冒犯。因此,装出笑容,说:“啊!恭喜恭喜,你也来了!”
张洪池用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看看童霜威说:“是呀,听说看潮州戏,而且演《玉堂春》的是我们谢监察使亲自捧场收作干女儿的坤角,怎么能不欣赏欣赏?我是不请自来了!”
童霜威想:他消息倒是灵通,说:“看潮州戏,我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谢元嵩约我来看,我就来了。”
张洪池在童霜威右边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的烟罐里取香烟,点火吸着,说:“你怎么不去抽几口鸦片?”
广东中年瘦汉子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来了,恭恭敬敬地替童霜威和张洪池斟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退出。
童霜威回答张洪池说:“我从不抽那玩意儿!”心想,要是我抽鸦片给你看见了,少不得又有个把柄给你抓住好敲竹杠了。
张洪池竖起大拇指正气凛然地说:“好!你不抽鸦片、不捧坤角,在香港连舞厅妓院也不跑!了不起!新生活运动这么多年了,可中央要人们来香港吃喝嫖赌都沾的人太多了!听说谢监察使是处处逢场作戏的!”
童霜威从张洪池的话里,听出他对谢元嵩并不友好,估计他来是给谢元嵩一种威胁的。想起谢元嵩骂张洪池是“敲竹杠的祖宗”,心里明白了大半。看来,张洪池又在打谢元嵩的主意,想敲谢元嵩一笔竹杠。听他这么说,自己也不好搭腔,心里慨叹: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官儿也不算小了,可是对特殊人物也只能侧目而视,听任横行,让他们三分。上面要玩弄特务政治,你有什么办法?
张洪池跷着二郎腿,掏出茶几上“黄金龙”烟罐里的香烟,将刚吸一半的那支烟扔在痰盂里,点火吸烟,突然叹口气说:“没办法!香港开销太大,法币还在贬值,对港币的兑换率老在变化。我们做记者的,老是受穷字的折磨。不像你们,随时有人送钱上门。我们,全靠自己流血汗。最近,我想去趟澳门,赌它一赌!看能不能从轮盘赌上碰运气捞一点外快。”
童霜威听他说“随时有人送钱上门”,马上说:“我……我哪里随时有人送钱上门呀?”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估计,季尚铭送过钱给你!”
“没有!”童霜威斩钉截铁,“没有的事,绝对没有!”
张洪池笑笑,说:“暗的不说了,说明的吧?童太太打‘沙蟹’、打麻将,每次输了一大堆,不都是季尚铭给扳回或放牌补上的吗?哈哈,有目共睹。”
童霜威无话可说了,只好默然不语。同张洪池坐在一起谈话,是要短寿的。只感到如坐针毡,心里老是懊悔:今天不该来!他估计张洪池很可能又要提出借钱,谁知张洪池并没有,却说:“童秘书长,我并不向你借钱,你何必把自己说得太清高。我这人哪,最正气!有人同我谈过价钱,要我写捧场的文章。我对他说,‘我张某人穷虽穷,是想捧谁才捧谁!我最讲义气,谁对我好,我可以两肋插刀。我是个忠义堂上转世的人物。’”
童霜威不想听他唠叨,心里很不受用。幸好,这时听见“咚咚”的敲门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先一会儿引路上来的广东中年瘦汉子,打着躬说:“童老爷,请去看戏!”发现张洪池也在,又补着说:“张老爷,请去看戏!”看来,他也认识张洪池。
童霜威像被解了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说:“走吧,去看戏!”
张洪池又换一支烟,说:“你先去吧,我要过一会儿去。”说着,依然跷着二郎腿抽烟。
童霜威也不再约他,说:“好,我先去。”随着广东中年汉子走了。
下了楼,从一处走廊里穿出去,绕过一处有玻璃天棚罩着的天井,又穿过一个悬着“双龙抢珠灯”的月牙门,进了一个点着龙凤灯有戏台的大厅。厅里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广东中年汉子请童霜威到前边第一排去就座。
谢元嵩正同一些穿西装的、穿长袍的大亨模样的人坐在第一排上。第一排的座位前放着一溜横桌,上面摆着盖碗茶、瓜子、花生、蜜橘、苹果和糖食。童霜威一到,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哈哈笑着上来握手,并为童霜威一一介绍,少不了又是一阵恭喜恭喜,童霜威也记不住人名,反正都是些商界、银行界的头面人物。童霜威被请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谢元嵩回到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戏台两侧的一副红纸对联是:
玉童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
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盘。
忽然,“罄哐!罄哐!”开演前的锣鼓声打响了,震人心魄。锣鼓声同喧闹的人声、混浊的烟味搅和在一起,童霜威浑身燥热,感到血压升高,胸口发闷,不禁叹气摇头。
锣鼓声足足打了有十分钟,幕揭开了,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台上右边门里钻出一个戴着“加官”[6]假脸的角色来,穿的高底靴、红蟒袍,戴的一品冠,左手举着一张有“加官进爵”四个字的金牌,右手抱着牙笏,踩着“台台乙台乙台台”的锣鼓点,着碎步跳来跳去,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锣鼓声配合着“加官”的舞步,“罄哐罄哐”响个不停。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不好!这是“跳加官”呀!当年,他在上海时,上海一些青洪帮的头面人物过生日或给死去了的父母做阴寿时,为了“打抽丰”,唱堂会时,邀请了官场中人,总要来一出“跳加官”的;邀请商界人士,就在“跳加官”后让勾金脸、穿绿蟒袍的财神爷,手攥黄金万两的牌子上台“跳财神”。目的是给看戏的人来个吉利兆头,然后就摊开捐簿,请你布施。看来,今天谢元嵩为了捧女角,也来的这一套。怪不得张洪池现在不来,说要过一会儿来。看来,张洪池懂得花样经,不来做冤大头呀!
雪茄烟味,香烟味,脂粉味,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果然,头戴“二郎叉子”盔头、手攥“得财进宝”牌子的财神爷也上台跳起来了。
童霜威心里正打着疙瘩,台上加官和财神仍在大跳特跳;台下,两个穿长袍的男人陪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软缎旗袍的美丽坤伶走过来了。坤伶年轻,长得娇滴滴,笑得甜蜜蜜,手捧一本捐簿,两个穿长袍的看来是戏班的头子,一个捧着墨盒,一个执着毛笔,哈腰点头地上来,先请童霜威隔座的一个秃顶大胖子写上捐款数字,大胖子接过笔来,就着年轻坤伶手上的捐簿,一笔一画写了一个数字,下边又一笔一画签了名字。
童霜威不禁暗骂谢元嵩:真见鬼呀!同你相交,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是每每不知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吃你的亏!你捧坤角,你敲商人的竹杠,打他们的抽丰,我都不管!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上呢?
那身材苗条的坤伶已将捐簿捧到了童霜威面前,甜甜地笑着在叫:“老爷!……”两只会说话的丹凤眼流光闪烁,似乎是说:“多写一些吧!”
童霜威忙拿起递过来的羊毫笔,一看,簿子上写的是:“潮州龙凤戏班为购置戏装并救济贫病潮州戏艺人来港义演敦请官商各界父老慷慨解囊募捐簿”。再一看,秃顶大胖子第一个签写的数字是“壹仟元”。
童霜威心里叫一声苦:一千元,岂非太冤?这数字委实太大,够全家在香港节约住一个半月了!上次为张洪池的五百元,已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今天要是被方丽清知道了,岂不要闹上加闹?不写又不行!第一个开了头,自己再往少处写也不行。官场中的人讲究的是面子,不能坍台呀!时间不容犹豫。他想:好呀,你谢元嵩是把我当成财神菩萨了!他明白:谢元嵩一向不相信他不卖案子。可是事实上,在你谢元嵩串通江怀南办吴江县那件事之前,我童霜威确实没有卖过案子呀!谢元嵩也认为方丽清家在上海有产业,说过:“你跟这个女人结婚,等于是跟钞票结婚!”可是你知道不?方丽清家虽然有钱,并不归我童某人支配。方丽清是个锱铢必较的女人,多叫我为难哟!……再多想也是无用的了!童霜威见那坤伶连同两个戏班管事的,外加身边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硬着头皮,用笔掭掭墨,挨着刚才秃顶大胖子写的地位后面,依样画葫芦地写上了“壹仟元”,签上了童霜威三个字。
放下羊毫笔,那坤伶和两个戏班管事的谢了一声,挨次找邻座上的人去捐款了。童霜威才松了一口气,掏出白手绢来悄悄擦拭手上的汗。
跳加官的和跳财神的仍在台上“罄哐罄哐”,依着锣鼓的点子跳,千篇一律的姿态,千篇一律的步子。刚才,童霜威签了钱数和名字后,跳加官的将“加官进爵”四字的金牌向童霜威扬了又扬,童霜威想:大年初一,讨这么个吉利,当然不错。一千元的代价,未免太贵了吧?不禁又想:加官进爵,对于我来说,会怎么样呢?我无派无系,上无扎实的后台,下无一群吹鼓手,中央那些人,好像将我忘掉了!尤其是到了香港,他们更完全可以把我忘掉了!他心里有些恼,有些恨,浑身烦躁。
锣鼓仍在“罄哐罄哐”响,加官和财神仍在跳。年轻窈窕的坤伶扭着水蛇腰已经将募捐本逐一送到左侧谢元嵩那边了。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在对坤伶傻笑,童霜威心里反感,头脑里很乱。他决定不看这潮州戏了。这里从音响到空气都使他不舒服,他更想向谢元嵩表露一点不满。他站起身来,笑着经过谢元嵩的座位向厅后走去,对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人突然不舒服,不能看了!先告辞了!”
谢元嵩站起身来,挺着肚子,像个蛤蟆,打着哈哈说:“《玉堂春》一会儿就上演了。看一看吧!啸天兄,非常出色啊!”
童霜威摇头,说:“不了!不了!”
他听到谢元嵩在后边招呼人:“派车子!送童老爷!”
同时,他又看到:张洪池正迎面走来。这个精灵鬼!跳加官和跳财神的下台了,他就来了!童霜威想:他是不会被谢元嵩敲竹杠的,他要敲的是谢元嵩的竹杠!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童霜威带着一种气闷、颓丧的心情,回到六国饭店。他将最后一个红包掏给了司机。上楼进房时,发现方丽清仍赌气在里房躺着。家霆已经回来了,正在灯下静静看书。他不禁若有所失地又闷闷叹了一口气。
四
早上,家霆在六国饭店门口报摊上买了报纸,边走边看。上楼走进了房,将报纸递给童霜威时,高兴得脚步轻快地说:“好消息!台儿庄打了大胜仗!”
说完,他收拾书本,背上书包,向正在看报的童霜威说:“爸爸,我走了。”话声刚落,人就走出了房门,去湾仔黄先生开办的补习学校里去了。
童霜威坐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看着报纸。报上的大标题是:《台儿庄大会战胜利结束,我军杀伤敌寇数千人》。
自从上海沦陷撤退后,简直见不到这样的打胜仗的好消息了。童霜威读着报,郁闷的心情稍稍开朗。这一向来,生活平淡,冯村仍无信来,使他挂念。他谢绝了季尚铭的数次宴请,喜欢独自孤单地散步。自从方丽清离开他后,他长时间被一种寂寞、孤僻、烦躁的心情所苦恼。
方丽清嘀嘀咕咕,经常闹着要回上海。终于,在三月底时,毅然决然地买了英国“加拿大皇后号”邮轮的二等舱票回上海了。
她走,童霜威带着家霆送她。“加拿大皇后号”是一艘乳白色的豪华大邮轮。二等舱里设备华丽。分别时,童霜威在码头上对方丽清说:“我是不能回上海的!那里双方都常常暗杀人。这仗也很难说还要打多久。你回去以后,住上一段,还是再回香港来吧!我想,找个地方租点房子搬出六国饭店,可以节约一些。你来,我们雇个广东大姐,把家安排得像样些。”
方丽清板着脸,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难过,又好像因为能回上海而克制住心头的喜悦,最后终于勉强应了一声:“!”
她走了!童霜威预感到她是不会轻易回来的。把她送走,童霜威心里空落落的,感到精神上的安慰和享受,一点也没有。
战前,上海离南京近。方丽清回了上海都不想回来。现在,上海和香港之间,坐几万吨的大邮船要两天两夜漂洋过海才到达;如果坐太古、怡和的那种几千吨的轮船,要在风浪中颠簸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到达。来去一趟颇不容易。看方丽清临走时的尴尬表情,谁知她会不会回来呢?
报上关于台儿庄大会战的消息,使童霜威读了高兴。战局似乎有了点转机。自从南京沦陷后,他感到日本有点得意忘形,似乎以为中日战争可以速战速决了。所以,一月里日本首相近卫公开宣称:“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并且要求日本全国总动员。这下,他觉得,日本该被杀杀骄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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