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封红白蓝三色花边的挂号信。童霜威脱去夹大衣挂上衣架,说:“嗬,年初一邮差还送信,真好!”
方丽清急急上前一看,说:“小阿哥来的信!”这当然指的是开绸缎庄的方立荪。她带着欣喜抢先撕开了信。童霜威也走过来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两人一起看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是商人那种记账体的小楷,文句还通顺:
小妹妆次:
来信收到,知你和妹夫在港一切均好,姆妈和我们全家均以为慰。姆妈近来福体尚算清健,只是年关已到,对你倍增思念,想起你常要流泪,睡不着觉。你们在港闲住,开支浩大,也无收益,倒不如回上海租界上来住住,既可节约,又能团聚。你来信又问起上海近况。上海租界虽被叫作孤岛,一切与从前无异,仍是十分繁华。南京路照常非常热闹,四马路会乐里照样灯火辉煌。姆妈高兴时还是到戏院剧场看申曲听说书。大哥还是爱跑舞场,经常在晋隆西菜馆请洋人吃大菜。你们千万不要被谣言吓坏。去年十二月初,是有日本陆军列队到公共租界游行示威过,并没有在租界上停留。浦东有个名叫苏锡文的人出来成立了一个上海大道市政府,挂一面画有太极图的杏黄旗,日本人给他撑台,但他管不到租界上的事。租界是中立的,英美法是强国,日本人还不敢碰。所以你们回来,妹夫可以放心。听说,在上海的中央要人和家眷很多。战事也不知哪天结束,倒不如回上海来等待和平。
有件事顺便告知:昨天上午,以前吴江县的江怀南县长,找到我们绸缎庄来打听你们消息,同我见面谈了很久。下午,又到家里看望姆妈,还送了不少吃食礼品。他看来还很得意。他说抗战后他回了安徽南陵,上个月到了上海,住在东亚饭店,有些好朋友约他来沪有些事要办。他说以后有空要给你们写信,并说,他认为你们还是回上海好,不必在香港漂泊,让我写信时代他向你们致意。
匆匆不尽,妹夫前问候不另。顺颂
俪安
愚兄立荪顿首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童霜威看罢信,头脑里复杂矛盾起来。这是一封劝他和方丽清回上海的信呀,真使他大费思索了!信上提到了江怀南,江怀南竟到了上海!想到江怀南,又使他想起了一连串怅惘的往事,心情更不平静了。愣愣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呆呆望着立地玻璃门外蔚蓝色的天空、宝石蓝般色彩的大海和飞翔着的海鸥,心里有一种苍凉、孤独和沉郁的压抑感情。
方丽清看完信,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嘴里嘀嘀咕咕发牢骚:“断命仗呀!打得不知哪天才会停!我是一定要回上海了!一定!姆妈想我,我也想姆妈!老是在香港旅馆里开房间算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发牢骚时,心底里有一张江怀南的殷勤笑脸在浮动。立荪信上说:江怀南“看来还很得意”,使她十分欣慰。“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嘛!自从离开南陵县后,她心上常常思念江怀南。现在,思念之情更强烈了。去年夏秋之交,与江怀南同路到南京,在潇湘路和芜湖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以后,在南陵县的匆匆短聚,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甜蜜的回味。她本来一直想回上海,收到信,回上海的心意更坚定了。她呜咽着,嘀咕着,要童霜威表明态度,决定去留,“你倒说呀!回不回上海?你怎么不说话呢?……”
她一双酷似胡蝶的眼睛,包含在泪水中更增加了魅惑力,可惜声音语气并不妩媚。
童霜威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叹了一口气,说:“要从长计议啊!”他发现儿子家霆停止了看书,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一眼方丽清。
方丽清拭着眼泪,其实泪水并不多,说:“有什么从长计议的?你算过账没有?这两天,港币又上涨了!坐吃山空,你不懂?”
童霜威皱皱眉,说:“经济要考虑,政治更要考虑。我是政界人士,回沦陷了的上海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方丽清声音刺耳,“立荪信上不是写明白了吗?在上海的中央要人也并不少。中央哪点对得起你?给你一官半职没有?有什么大的要人给你写信请你到武汉或重庆做官的没有?你不要指望在香港住着会有福禄寿三星飞到你家里来!”
童霜威不悦地说:“你懂什么呀?现在是非常时期,抗战进行了快七个月了。论理,像我,该留在武汉或者到重庆去。跑到香港来,已经不大像话了。再到上海去,怎么行呢?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方丽清生气地噘嘴:“什么抗战不抗战?我讲究实惠!回上海实惠就该回去,怕说什么闲话!”
童霜威起身踱方步,摇头说:“我不能回去!”
方丽清板着脸用酸辣的口气说:“我非要你回上海不可!”
童霜威不悦,踱着步不说话,闷闷地掏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咔”地打开表壳来看时间。
方丽清催促着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童霜威仍未开口,踱近玻璃落地门边站着看海。家霆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突然插嘴了:“我不赞成回上海!上海给日本人占了,爸爸怎么能回上海?”
方丽清虎着脸,气从天上来,说:“你小小年纪,吃的是大人的饭。你躺下一横,站起一直。你知道屁的痛痒?”
家霆平时积蓄着对后母的种种不满发泄出来了,说:“我也不小了!反正这点道理我还懂!爸爸说得对,为了抗日,爸爸就不该往沦陷区跑!”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唉!季尚铭说人生处处是竞争,其实人生处处是选择。如今,是留在这里还是到上海?要我选择了!家庭复杂了,他两人,一个后母,一个前妻的儿子,争吵起来,对我来说,我是赞成谁?同谁站在一边?也是一种选择!做人,岂不是时时处处都要面临种种选择?
方丽清寸步不让,说:“你翅膀硬了是吗?你不全靠我们大人养活吗?该你做我们的主还是我们做你的主?”
童家霆也寸步不让,说:“你不对嘛!在武汉,你哪天不吵?吵着要回上海,吵着要来香港。现在到了香港了,你又吵着要回上海,你还有完没完?”
方丽清大哭起来,顿着脚将怒气转移到童霜威身上:“好呀!你们父子俩一起来欺侮我!好呀!我同你们在一起气真受够了!我倒要看看我说话算不算数,谁不回上海谁就留在这里。反正,我是走定了!我一定要回上海,我说话算数的!我要是不回去,我就将方字倒转来姓!”
童霜威怕听哭声,感到为难,转身恳求地说:“唉!大年初一,闹得不可开交,像话吗?丽清,冷静点嘛,什么事不好商量?”
家霆却直通通地说:“谁要走谁走!反正我认为爸爸不能去上海,我也决不去上海!”
方丽清气得嗓子都沙哑了,冷笑一声说:“好!我去订票!你们在香港住下去吧!住到头发白我也不管!”
童霜威嫌家霆对方丽清态度不好,为了转圜,责怪家霆说:“家霆,你是小孩子,大人在商量的事,你不要多嘴嘛!”
家霆突然站起,说:“我出去!你们商量吧!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是非我还是清楚的。不要老是把我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看待。比如,粤汉路上,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现在,要去上海,无论如何,我反对爸爸去!”说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头也不抬地开门走了,只听到门“砰”的一响,脚步声远去。
童霜威心里一刺。这一刺,是由于家霆提到了金娣的死责任应该谁负,也是由于他明显地感到家霆身上陆续所起的变化。这孩子,确实不是那种毫不懂事的小少爷了!确是有是非感的初中学生了!家霆的话不多,可是很尖锐,很有力量。有力量,是因为话讲得中肯,正确。他很少同家霆谈心,家霆跟那个黄先生补习后,总是看报、看书。生逢乱世,在有战争的环境里,是容易使一个孩子冲破蒙昧越来越懂事的。他看看家霆丢在沙发上的书,是一本鲁迅的《呐喊》,孩子专看这些书!童霜威心里充塞了一种无法描绘的感情,他自己也很难准确说出是一种什么感情。
方丽清也被家霆的话猛烈一刺,这一刺一直刺到心上。家霆说:“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这话指的是谁?方丽清听了最胆寒。方丽清虽不怕做亏心事,却怕有因果报应,怕金娣死后变了冤鬼会在阴间告状。……家霆虽走了,锋利的语气仍在耳边。方丽清又气又怕,家霆一走,她顿时用手帕捂住脸,“哇——”的一声哭着跑向里房,扑在颤悠悠的席梦思弹簧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童霜威一筹莫展,走进里房靠近大床劝慰着说:“丽清,别哭!别哭!”一点用也没有。方丽清干脆拉开被子连头也蒙起来,“呜呜”地哭。他懂得方丽清那种老阴天的脾气。今天是和缓不过来了,也许睡一夜明天可以起变化。只好无聊地在房里蹀躞了几个来回,又走到阳台上去看海。
宝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像一匹锦缎微微摇晃起伏。童霜威觉得海的起伏正像自己此刻的心境,动荡不定。海上的各式纯白的邮船,黑色外壳、白色船舱、红色烟囱的轮船,海边飞翔的白身红嘴的海鸥,构成了一种色彩鲜丽而和谐的画面,使他想到:只要在这里坐上英国的“皇后号”或者美国的“总统号”大邮轮,马上可以回到上海去。但是,怎么能回去呢?也不是不思念上海。上海离南京近,离苏州近,离丹徒近。上海不像香港,上海是他童霜威熟悉而有感情的地方。回到上海,会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情。虽然这样怀想,能回去吗?虽然上海有租界,究竟是“孤岛”呀!除非是奉派留在上海或者是奉派去到上海有使命,才可以在上海租界上盘桓。我童霜威在此时此地去到上海,意味着什么呢?自然是意味着对抗战丧失信心,意味着对抗战消极失望!敌人正在那里处心积虑拼凑汉奸傀儡政府。北平去年十二月成立了以王克敏为伪主席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传说日寇也在要成立什么“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我从武汉来到香港,已经可说是不合适了,怎么又能从香港往上海跑呢?想着想着,更心烦意乱了。
又从阳台上回到房里来,房里方丽清的“呜呜”哭泣声已经停歇。到里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见方丽清毫无动静,好像是睡了。他叹口气,又踱起方步来,在蓝色的地毯上一步,又一步……
他很想找谁去谈谈,散散心。找谁谈呢?在南京时,他辞职后有过的那种寂寥感与孤独感,现在仍一样有。即使在季尚铭山光道的公馆里,在热热闹闹的芸芸众生中,他也还是没有摆脱内心里的这种带着苦味的感情。此刻,离得最近的萧隆吉一定不在六国饭店自己的房里,他不是仍在季尚铭公馆里赌钱,就是在外边神出鬼没地社交。此刻,住在海陆空旅馆里的谌有谊,肯定也不会在家。谌有谊是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人,同他谈话,常使人感到他谨小慎微。他有个习惯:听你讲得多,自己说得极少,对什么事都不置可否。他是新从武汉来的,同武汉的朋友们又有密切联系,问他:“武汉情况怎样?”回答是:“同以前差不多!”童霜威提出要求:“有些什么新的消息?”回答是:“没有听到什么!”“和与战的问题如何?”回答是:“谁能说呢!”像这样的人,谁乐意同他谈,谁又爱同他交往呢?
童霜威无聊地往沙发上一坐,心里懊丧透了。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不回上海的决心是下定了,该如何使方丽清能打消回上海的念头呢?想到这,忍不住要叹气。
正在愁闷,忽然,门上“咚咚”响了两下。
他起身上前,开了门,出乎意外,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谢元嵩!他不禁“呀”了一声,笑着马上拱手说:“啊,恭喜恭喜!真是幸会!真是高兴!什么风将阁下吹来的呀?”
谢元嵩戴顶灰色兔毛英国礼帽,穿一件团花蓝绸面的骆驼绒长袍,气色比在南京时更好了。他右手夹着雪茄烟,咧着嘴一边哈哈笑,一边嚷着“恭喜恭喜”,跨步走进房里来,脱下礼帽,说:“你我知交,分别后,常常想念。但实在太忙,我大部分时间在广东,只偶尔来香港。听说你在香港,几次都要来看望你,临时总是有事打了岔。前些天,我让一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带信给你,要请你吃饭并请你看看潮州戏,想必他一定说过了?”见童霜威点头,谢元嵩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掏出打火机来,点火燃着灭了的雪茄,抽了一口,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浓烈雪茄烟味。他又口若悬河地说:“今天是初一,我赶着来给你和嫂夫人拜年,并抽空来谈谈。今晚,我请你和夫人在广东同乡会吃饭,然后陪你们看戏。”
童霜威本来对谢元嵩颇有一些不满:来到香港一个半月了,明明知道谢元嵩常来香港,他却偏偏不来见次面,实在于情理不合。难道做了两广监察使,抖起来了?现在他来了,又说了些甜蜜话,气立刻消了,说:“不敢当,不敢当!你忙,我知道。其实,你我知交何必客气。”
谢元嵩忽然问:“嫂夫人和公子呢?”
童霜威用手指指内房,说:“她不太舒服,睡着了。家霆出去了。”他忽然想起家霆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是同学,顺口问:“嫂夫人和乐山他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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