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1937年12月—1938年4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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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走出客厅,季尚铭带童霜威走上楼去。童霜威发现他这房子里的布置很有趣。整幢房子是苏格兰式样的,进来以后,客厅是中国式的,出了客厅绕过两个宽敞的房间,布置却像是法国式的,跟上海著名的华懋饭店里的法国式房间相似。房里装有金色的壁炉,墙是雪白拍花的,给人典雅、洁白之感,墙上挂的均是巨幅铜边雕花的大镜框,配着法国风的裸女、城市生活、乡村风景的油画。可是现在上了楼,绕过楼梯过道到了一间华丽的会客室里,突然变成印度式的布置了:房顶是两只曲线球形状的圆顶,上面描绘着色彩古雅的波斯图案,闪耀着光彩,十分典雅辉煌。两边墙上,精雕着各种花卉图案,挂着印度风土、人情的油画。正面一排窗户,是红、黄、蓝、白相间的玻璃拼成的奇妙图案。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进来,显现出一种神秘的带有瑰丽光彩的异国情调。季尚铭似是有意炫耀,又似对童霜威特别尊敬优待,竟穿过一间小会客室,将童霜威带进了自己巨大富丽的卧室。这里墙上有一幅醒目的约莫一丈见方的放大照片,是拼制成的。照片上,一个妙龄美女骑在马上。卧室里,两只印度式宽大的单人床成双放着,别具一格。素色的墙壁,绣着花鸟图案的地毯。

    季尚铭请童霜威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坐下。刚坐定,卧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拖长辫的年轻广东大姐,长得花枝招展,浑身喷着香气,马上端茶盘送来两杯散发幽幽清香的盖碗茶,又敬上了一盒哈瓦那雪茄。

    童霜威点了一支雪茄,不由得打量起那张引人注目的巨幅照片来了。照片放得真大,几乎占了整个半面墙壁。骑马的女子,约莫二十多岁,披肩长发,穿的紧身骑装,手执一根马鞭,骑一匹白马,英姿飒爽,秀丽的脸上洋溢着向往的神色。

    童霜威不禁赞叹地问:“这是……”

    季尚铭突然脸上似有感伤之色,说:“这是内子!去年秋天不幸患伤寒去世了。我们感情弥笃!她一去,我孤灯只影,不胜凄凉。我这胡子——”他捻着飘拂的三绺黑须,说:“是她去世后留蓄的,表示一点哀悼思念之意而已。”说完,叹息一声。

    童霜威见他重感情,不禁起敬,说:“尚铭兄之为人,从此一端已可看出。钦佩钦佩!只是夫人既已仙逝,你年事尚轻,还是有个贤内助,续弦重弹花好月圆篇的好!”说着,不禁想到了刚才在楼下客厅里见到过的大麦、小麦,心想:看来,小麦似乎也颇得季尚铭的欢心,像季尚铭这样的大富翁,环肥燕瘦,还不任他挑拣,这种事何必要我费心。

    正想着,不料季尚铭叹口气说:“唉,美女好找,知音难求呀!她的床我还依旧放在这里,她的照片我也依旧给她放在这里。我未始不觉得应当有人为我主持一下家政,但天涯何处觅芳草?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里不作续弦之想了!”

    他说这话时,仍有炫耀的意思,童霜威听了却有感慨,明白:商人总怕官场中人小看他们腹中空空,觉得季尚铭有心炫耀也不奇怪。但季尚铭出口沾点风雅,看来读过些诗书。再从屋内布置上看,也颇风雅,不禁问:“尚铭兄经商之前,在哪里求学?”

    季尚铭说:“我是香港大学毕业的,学的经济,本想去英伦留学,偏偏先父去世,遂只能继承父业了。其实,我对从政倒有兴趣,对经商,已经厌烦了。”

    童霜威衔着雪茄点头,觉得季尚铭讲的是真话,心想:季尚铭所以设宴招待,热衷于同要人们来往,不外是想将来跻身政界或攀缘官方,自己不禁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从政何如经商。政界风云险恶,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人情浇薄,世态炎凉。还不如商界的将本求利、信用至上。我在政界多年,已经厌倦,可惜弃政从商没有本领。著书立说,摇摇笔杆,也许倒是将来可行的。”

    季尚铭诧异地说:“童秘书长是说笑话了!你在政界声望久著,商界岂能容得下秘书长这样的巨头?摇笔杆也深孚众望。以后,童秘书长要是在生意上有兴趣,想经营了玩玩,让我为你驰驱,尽管吩咐,自当效劳。请不要客气!鄙人以后在政界要仰仗秘书长的地方正多,要请你多多提携!”

    童霜威听了,心里满意,哈哈笑着,说:“好呀好呀!尚铭兄,你年轻有为,前程无限,与你相识,真是相交恨晚!我对实业本来倒是颇有兴趣……”说到这里,立刻想起吴江的“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和江怀南来了,忍不住把战前拟在吴江与友人大办实业的宏图讲给季尚铭听,未提江怀南的人名,也未提和江怀南结识的来龙去脉,只讲了大致的规划与想象。

    季尚铭听了,颇感兴趣,豪爽地说:“童秘书长,等将来有机会或者和平了,你的公司还可以办。鄙人也来投资,我们一起来搞一个托拉斯。有你在政治上做后台,我们一定可以发大财!……”他端起盖碗,请童霜威也喝茶。

    童霜威被他说得也哈哈笑起来,端碗喝茶。

    季尚铭放下盖碗茶,说:“童秘书长,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的收藏,再陪你看看舍间的花园。”

    童霜威点头说好,随着季尚铭走出卧室,又转到隔壁一间门上安着保险锁的大房里去。门上安着的保险锁,很像银行保险柜上的锁,是对准密码数字才能扭开的。季尚铭转动着开了保险锁,请童霜威进去,嘴里说:“童秘书长,我客人很多,真正被我请到这间房里来看看的,只是极少数。你是我的贵客,所以请你赏光。”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衔着雪茄,进了大房。房里窗户紧闭,空气不好,有一股缺氧的陈旧气息。两只大保险柜,漆着棕色。另有两只大玻璃橱,还有一格一格的放置古董的木制曲折壁架。随季尚铭走近玻璃橱,童霜威不禁吃了一惊,见分成四层的一只大玻璃橱里,放的全是一尊尊金弥勒。

    金弥勒由小到大,由一寸高的到八九寸高的,排列成行,一尊尊袒腹端坐。四层橱内每层足足有十多个,恐怕共有十几斤重,四层就是五十斤黄金了。另一只玻璃橱里,有一层是白金的,另三层也是黄金的。

    童霜威再看看两只大保险柜,暗想:保险柜里一定是藏着金刚钻、珠宝、外币和存折、契约等等的。只见季尚铭指着许多放列在四周木制古董架上的古瓶、玉器、翡翠香炉、珊瑚、铜鼎、铜镜、古砚和刀币等说:“先君在日,好收藏古董,我的兴趣也不亚于先君。这儿只是一部分,还有大部分,包括古字古画,我存放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内。童秘书长对古玩字画,是很内行的吧?你看——”他顺手拿起一个古瓷花瓶,说:“类似此种古瓶,我开的当铺里收当了何止几十个!多数是些败家子吸食了鸦片穷极潦倒来当的。当了以后又没钱来赎,过了期就死在当铺里了。秘书长若是喜欢,以后给你选点好的送去!”

    童霜威忽然想起江怀南送古瓶的事。两只古瓶被方丽清带到上海送给她母亲当生日礼了。童霜威想:这个季尚铭实在是富比沈万山[3]了!看来是个手面阔绰之人。江怀南之送古瓶,是为了他的案子能解脱惩戒。季尚铭之对我,看来不外是拉拉友谊。这个人倒是可以交往的,嘴上说:“不不不,不必了!”心里确实也不愿无功受禄。

    季尚铭似乎一直在炫耀自己的富足,又说:“童秘书长,我平素有个爱交游的脾气。有幸认识尊驾,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情,实在是缘分。秘书长现在住在六国饭店,恐怕不很方便吧?是否请同夫人一起搬到舍间来住?”

    童霜威见他如此热情好客,心里感动,不愿随便沾人的光,说:“在那里住,可以天天看看大海,在海边散散步,倒也能怡神养性,怎能来麻烦府上!”

    季尚铭陪童霜威出了这间价值连城的收藏室,小心谨慎地拨动数字号码将门锁上,说:“下楼吧。到花园里看看,散散步。”

    一个新式的旋转式楼梯,从二楼侧面通到楼下花园里。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咬着雪茄跟季尚铭下楼,进入了四周用梅花砖墙围砌起来的大花园。虽是阴历二月天,可喜的是花园里平坦的草皮一片悦目的翠绿,看了使人心情舒畅。近旁一个精致的喷水池里,围绕一个裸体美女的玉石雕塑旁,十二个细管喷出十二道细高的水柱。楼下一百多盆各色鲜花,竟有茶花、海棠、蟹爪莲、令箭荷花、吊钟花、兰花等七八个品种,争奇斗艳,开得色彩缤纷。

    童霜威不禁“呀”了一声,说:“这时节,怎么已经繁花似锦了?”

    季尚铭笑着说:“都是人工培养,在暖房里侍弄出来,由花匠搬出来陈设的。我的花园,早先内人在时,她爱花,一年四季,鲜花不断的。她特别喜欢樱花,在花园东边——”他用手一指,“有十六棵樱花,每年春天,开得像一片桃色的云彩,最美了!可是今年花开时节,人面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童霜威听季尚铭说起樱花,不禁想起了南京玄武湖的樱花和在日本东京时春天到上野去看樱花的盛况,顺口说:“要说樱花,日本的樱花可是最美的了。那是他们的国花。我早年留学日本时,春天里,也最爱看樱花了。”

    季尚铭忽然说:“童秘书长,你可能不知道吧?内人正是日本人呢!”

    童霜威出乎意外,说:“啊,倒没有想到!原来夫人是日本人?”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在草坪中间的水门汀小路上走着,说:“是呀,中日同文同种,理应合作提携。童秘书长,你是日本留学生,想来对日本必然也有很深的感情吧?”

    童霜威叹口气,诚实地说:“是啊,在日本也有不少老朋友。当年,我们革命时、留学时,他们也给过帮助。中日两国有历史渊源,理应友好,对大家都有利。可惜,一把战火将什么都烧毁了!当然不能怪我们,我们是受欺侮的。日本少壮派贪得无厌,从北方把战火扩到南方,从上海打到南京。南京屠杀了近两个月,超过了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诚可浩叹!”说着,他脸上愁云笼罩,脚下散着步,耳里听着挂在香樟树枝上的镶玉竹骨鸟笼里的几只金丝雀在“吱啾”鸣叫。

    季尚铭点头说:“政界有些事,我是弄不清也不想弄清的。正如报上说南京屠杀的事一样,我觉得也许总是宣传或带着渲染的。我那去世的内人是个温顺娴静极了的人。日本人温文尔雅,是我的感觉。战争的事,我不杀你,你要杀我!只要开了战,必然不幸!我倒是常想:朋友总是朋友,敌人总是敌人。在我感觉上,日本总是中国的朋友,共产党总是中国的敌人。现在似乎颠倒了!很可怕,你们各位政界要人,难道不为此忧心吗?”

    童霜威皱眉又叹息一声,说:“一月里,报上公布了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对华声明,说:‘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抗战已经抗了,只有打下去了!”

    他说话时,头脑里很乱。眼前的大商人嘴上说对政治没兴趣,实际对政治很感兴趣嘛!这时,一阵清风吹过,旁边葱翠的竹林里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音乐声,似丝竹?似钟磬?似流水潺潺?似琴声缠绵?不,都不是!只觉得五音杂陈,清脆好听,仿佛是天上飘来的乐声,令人心醉。童霜威不禁侧脸朝竹林里张望。

    季尚铭发觉了,笑着伸手延请童霜威沿小径到绿幽幽的竹林里去,说:“秘书长,请看‘竹林五音琴’!声音很悦耳吧?”

    雪茄早已熄灭。童霜威夹着雪茄一看,原来,在许多柔软有弹性的竹枝上,一丛丛均用一根根彩色丝线拴着一块块各种形状的通明透亮的薄瓷片。清风一拂,竹枝摇动,薄瓷片互相轻巧碰触,发出了美妙的音乐声。

    童霜威赞叹说:“乐声美妙极了!‘竹林五音琴’的设计也巧妙极了!如果将来有朝一日重回南京潇湘路,我一定也在花园的竹林里效法你设置一下‘竹林五音琴’!”

    季尚铭捻着黑须说:“童秘书长要回南京是不难的。我是个乐天派,对一切都是乐天的想法。我认为只要有识之士努力,中日之间的战争一定可以停止的。和平,最可贵!看到秘书长你们都抛弃了产业和舒适的生活来到香港,我心里总觉得不释。日本强,中国弱,日本胜,中国败,打了仗,结局如此,要承认现实少使生灵涂炭才好。多打多死人,多打多损失;少打少死人,少打少损失。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去敲开和平之门,由此出发来处理中日之间的问题。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汪精卫先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像童秘书长你,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同季尚铭的想法不同。他想:说现在中国同日本不是敌人,哪能说得过去呢?中国的抗战确是日本逼的。举国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拥护抗战。说现在共产党仍是国民党的敌人,也是说不过去的。现在,国共正在一同抗日,团结有好处。谁还需要来一次民国十六年那种血的分裂?日本强,中国弱,是事实。现在,日本胜,中国败,也是事实。但仗还在打,对强者和胜者难道必须屈膝?必须接受城下之盟?……也不知为什么,当季尚铭说起“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时,童霜威突然想到了汪精卫,以及在南京和武汉时同汪精卫的两次谈话。汪精卫是这样的政治家吗?也许,像季尚铭之流,会肯定他是这样的政治家。但绝大多数人是不这样看的!骂汪精卫是卖国贼的人比比皆是,拿香港报纸上来说,也常有些文章不指名地大骂有人散布“亡国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实际指的是汪精卫。汪精卫现在想公开高唱和平调,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吧?……想着,又不愿得罪季尚铭,嘴上不由得连声说:“我是算不得这种政治家的,算不得!算不得!”边说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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