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听着他的话并不受用。一会儿,感到他骂得不在理上;一会儿,又想起了在南京作战的胞弟军威和留在南京的尹二、庄嫂、刘三保以及潇湘路一号的房子,感到心里凄恻。听他这样问,直率地说:“日本首相近卫前几天不是已经发表声明了吗?说是‘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中日之间和平之门我看已经关闭了!”
从房间的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潇潇的雨,摩挲着海峡中停泊的美国轮船和正在行驶的过海轮渡,以及带着白帆飞驶的游艇和红白的小型电船。
张洪池一直在大口大口吸烟,这时又换一支“黄金龙”,说:“有时,这种表面文章也不可全信。”
萧隆吉像握手枪似的握着烟斗,皮笑肉不笑地说:“记者先生,到底是有阅历的!不过,啸天兄,你是政海浮沉老于宦途的人了,你看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你应当谈谈心里话,让我们听听由衷之言。这儿是香港,什么不能谈?我们又都不是外人,谈谈怕什么!”
童霜威既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愿不吐露心里话,说:“和平谁不爱?战争给我吃的苦头也已不少,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已到非让我们做亡国奴不可的地步了。忍是无可再忍,自然只有打。我这人,有点书生气,有点爱国心。正因如此,我是认为应当抗战的。既抗战了,打得不好,只怪我们自己不争气。但还是得打下去!打下去总比跪着求饶好。我在日本时也有过不少日本好朋友,但现在要我亲日,我是亲不起来的。”
立地玻璃门敞开着,外边雨丝千缕,绵绵滴滴,海风吹来,空气凉悠悠的。海水似乎被雨洗净了,变得更蓝更绿。
张洪池笑了,说:“童秘书长说得好,可敬可敬!”
萧隆吉叼着烟斗也笑了,红着脸说:“哈哈,我起先想,啸天兄你是日本留过学的,说不定是个亲日派。所以抛砖引玉说几句,作为试金石,想兜出你的心里话来听听,谁知你竟是一个爱国的抗战派,可敬可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在这个问题上,是跟你毫无二致的。现在,要谈和,哪那么容易?现在,只有把抗战抗下去。依我看,中国的命运也许要寄托在英美等外国身上,希望他们能真正帮助我们制裁日本!”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如坠五里雾中,摸不准到底他先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现在说的话是真的?心里倒是明白:话是谈不下去了。果然,只见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像个泥菩萨坐在那里不再说话,只是不住地打哈欠。
打哈欠,等于是下逐客令,童霜威也觉得谈得无味,再坐下去也乏味,识相地站起身,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张洪池挽留说:“再坐一会儿吧,我有些事还没说呢。”
童霜威问:“什么事呀?”
萧隆吉也张开了眼,说:“你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什么消息是应该及时告诉我们。”
张洪池喷烟说:“我是个马浪荡兼包打听!专门喜欢了解中央有哪些要人来到了香港,住在何处,有何公干。今天,你们要不要我提供第一批名单?”
萧隆吉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斗,说:“我是新来乍到,当然要知道这个名单!”
童霜威笑了,说:“我倒无须一定知道。我来香港小住,并不想广交游,只想宁静淡泊,给内子和自己治治病。”
张洪池说:“不管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此地有个大富翁,名叫季尚铭,香港、九龙十多家大当铺全是他开的。他还经营珠宝生意,在缅甸、新加坡都有店号。他住在山光道二十二号。此人礼贤下士,十分好客,尤好结交政界人士。据我所知,从武汉来的要人,不少均常到他寓所聚会。他总是酒席款待,像个俱乐部似的。我前天去过一次,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见到了谢元嵩!”
童霜威听张洪池说起谢元嵩,嚷起来说:“啊,谢元嵩他也来了?我在武汉是听说他常来香港,可没想到他现在正在此地!”
萧隆吉打趣说:“他的两广监察使,应当改称为‘两广、港澳监察使’。我听说,他常到澳门去玩七十六门轮盘赌,一赌就是几天几夜,输光了才离澳门回广东再去刮地皮。”
张洪池笑了一笑,说:“他对朋友倒是不错!谁有困难他很肯帮忙,不像有些人守财吝啬,没出息!”
童霜威生气地想:这个坏蛋!是指着和尚骂贼秃,骂我守财、吝啬、没出息。我能跟谢元嵩比吗?他是两广监察使,能刮地皮!我呢?我其实是高级难民!……只好闷声不响。
张洪池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还碰到了谌有谊,这位曾任铁道部次长的改组派大将。可是听说他后来同汪精卫搞得不好,所以近来颇不得意。卸任以后,最近竟跑香港来了!”
雨天的海上留着一片氤氲的雾气,海水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蓝,海潮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的“哗哗”声。
童霜威想:嗬,谌有谊也来了?问:“还来了谁?”
张洪池又换了一支“黄金龙”。他吸人家的烟,总是猛吸半支就扔掉的。他点火吸着烟说:“还有高无量,他也新从武汉来。”
高无量早年原在上海做过《民权报》的主笔,后来是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政治系主任,与汪精卫、周佛海都比较接近,本是个“低调俱乐部”的成员。在离开武汉时,童霜威见他在《中央日报》上竟发表了一篇高唱抗战的文章。他忽而低调忽而高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却也来香港做寓公了。
萧隆吉颇有兴趣地说:“洪池!这季尚铭的家里,我有兴趣,我喜欢热闹。我的意思,你无论如何要陪啸天兄和我去那里玩玩,认识认识。我们都是香港宦游人嘛,应当在一起叙叙。”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在此地确实十分苦闷,有点熟人叙叙解解闷也好,就也点头,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张洪池点着头喷着烟说:“没问题!包在鄙人身上。拣一天,我一定奉陪两位前去。去之前,我先在季尚铭先生面前给你们大大吹嘘一通。看吧,他一定恭恭敬敬设宴招待。这种巨商富贾,腰缠万贯,钱多得用不完,就想结交官场人物,抬高身价。”
童霜威向萧隆吉告辞,同张洪池并肩走出来。走廊里,不知谁家的住房里在放薛觉先的唱片。南国的粤曲,使人感到一种异样的情调。
童霜威心里明白:五百块港币是鸡飞蛋打,不送给张洪池这个新闻记者不行了!既然送,就要送得漂亮,何必说“借”,因此说:“洪池,你跟我到我房里去,我把那五百元港币拿给你。这不是借,是送!我现在不得意,等我有朝一日得意了,那时,别说这个小数,再大的数也好办!”
谁知,张洪池把头直摇,说:“算了,算了!我不想麻烦你了!童秘书长,你一定不方便,你的好意我谢谢了!”说这话时,语气生硬,脸色难看。
童霜威明白:张洪池既要里子,也要面子!又得罪不得!只好耐着性子一片好心地说:“你不要客气!我拿给你,我拿给你!我方便,我方便!”
张洪池这才嘻嘻露出一点笑容,跟着童霜威走,用他那老是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这我知道!我这人知冷暖,讲义气,得人的点水恩当报以涌泉。谁对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在香港的任务有一条就是要了解中枢要人在港的动态与言论。你尽可放心,对你,我是不做这种报道的!”
童霜威在前面走着,听了他的话,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明白:这种人说话总是要打折扣的,又因被他平白敲了一笔竹杠感到窝囊。方丽清是一定要为此吵闹一场的。他仰赖自己早年在上海做律师时的收入,积蓄了一笔钱。后来,到南京进了官场,又积蓄了一笔钱。同方丽清结婚后,方丽清善于理财,不但自己有一笔嫁妆,还将他的钱交给哥哥立荪代做生意,增加了不少红利。但自从他下台以后,方丽清老是在叫嚷“坐吃山空”,埋怨情绪很大,平日对他花钱卡得很紧。今天,被张洪池敲了竹杠,方丽清岂能平静无事?
想到这些,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
阴历年快要临近,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意之感,使童霜威心上总像罩着浓云。这是一种岁暮时节,在阴霾灰暗的冬日黄昏,眼看一年即将逝去的历落心情。
他琢磨着,一年来得到的是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失落了些什么呢?说不清,但失落的似乎不少。政治上、经济上、生活上,都是一笔负数,再也找不回来。住在六国饭店里,总像悬空吊着,很不踏实。整日除了看报、散步,就是到吉祥茶楼或绿羽茶室饮茶吃点心,看看诗词,找人聊聊,间或逛逛大街,看看大海,似乎百无聊赖。他情绪十分低沉。听着街头和茶馆收音机里播放的粤曲,就感到凄凉。
自从那天同萧隆吉见面以后,童霜威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他也未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只在六国饭店门口,偶尔碰到过他两次。一次见他拄着根“司的克”,独自坐上一辆宝蓝色流线型汽车外出;一次见他挺着肚子叼着雪茄,拄着“司的克”,有一个口红胭脂擦得分外妖娆的年轻女郎,挽着他的左膀从大门进来走上楼去。看来,他忙得很,童霜威也未同他打招呼,装作未看见就过去了。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从那天拿了五百元港币走后,也不见踪影。他说的陪童霜威到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去的事也未兑现。为了张洪池拿去五百元,方丽清心疼地嘀咕了好几天。童霜威当时曾对方丽清说:“你不要小心眼儿,这种人得罪不得!再说,他会找机会补报我的。”张洪池根本不露脸,童霜威也感到气恼,有一种上了大当的感觉。
翻翻日历,二月一日是阴历正月初一。离过年只有七天了,空气中似乎能闻到一种“年”的气氛。六国饭店账房间里,插着一瓶蜡梅,一个白胡子广东账房先生正在用红纸写春联,写的是“爆竹两三声人间更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也许离“年”近了,六国饭店里每层楼上许多房间里的麻将、牌九声和掷骰子声,响得更密更多也更高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往昔战前的一些过年景色:民国二十五年阴历年,在上海过的,逛了老城隍庙,立荪和雨荪在半淞园摆了春酒。二十六年在南京过的年,首都公务人员组成了提灯大会,一片太平景象,何尝料到半年后就爆发了战争?……
方丽清正坐在房里吃花旗蜜橘。她将一只用红色皱纹软纸包着的花旗蜜橘用刀切成四牙,正在剥皮吃最后一牙。房里弥漫着花旗蜜橘的香气。她仍是喜欢嘀嘀咕咕,总是伸出右手,屈起大拇指,就像她在南京时同庄嫂算小菜账时那样的数着开销,然后咕哝起来:“一百块港币要合一百十一块法币了!”“在香港长住下去怎么得了?”“我想回上海去!香港这地方我不喜欢!”
家霆照常每天上午去找黄祁先生补习。黄先生同朋友合办了个补习学校,收了一批学生上补习课。家霆上午上课,下午在六国饭店房间里靠近阳台的桌子上看书、看报纸杂志、写作文、读英语、背点古文和诗词。有一天,童霜威发现儿子的日记本放在桌边一堆书里。他翻开看过,儿子在日记上记了很多读书笔记,也记了很多往事。看得出他是多么思念南京,思念潇湘路,思念小叔军威,思念尹二、庄嫂和刘三保。他遗憾鸽子丢在家里了,遗憾集邮本没有随身带来还放在书架上,遗憾没有好好跟尹二学游泳。在一页日记上他写道:“啊!我就这样,告别了童年!告别了无忧无虑稚气的生活,离开了南京!”在日记上,他十分怀念学校里的生活: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和同学们在暑假里的远足,他也记下了对老师和同学们的印象。甚至还有一页是专记金娣之死的。从字里行间,童霜威体会到他对金娣有一种孩子气的爱情。
家霆不大说话,显得比战前沉静了,常自得其乐地哼哼歌看看海。童霜威总觉得,从“八一三”到现在,仅仅不过半年多,这个孩子比以前显得大了。虽未再进正规中学,也确像是个初中学生了。家霆不大理睬方丽清,方丽清也不大理睬家霆。现在,家霆发展到逐渐对爸爸也很少说话,一般都是在同桌吃饭时有问有答式抽象地谈上几句:
父亲问:“家霆,你那位姓黄的老师教得好不好?”
儿子答:“很好。”他的声音显得平静。
“怎么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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