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寿星”刘三保看着鸽子,忽然想: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来了。来后,鸽子不正是送到豺狼嘴里的佳肴吗?鬼子一定会杀鸽子吃的。这些野兽!与其给畜生吃,还不如我自己吃呢!留下鸽子给他们进贡干吗?想着,下了杀鸽子吃的决心了。开了铁丝木门,闪身进了鸽房。鸽子见人进来了,扑啦啦展翅乱飞乱扑。他一把逮住了一只“白儿”,心中立刻又不忍了,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对鸽子的感情,使他下不了狠心来杀它们、吃它们呀!这几天,他早已食不甘味连饭都不想吃了。他轻轻松了手,那只“白儿”高兴地扑翅跑了。他跛着腿闷闷地又闪身出了鸽子房。
另一个新的念头,又萌生在脑际:把鸽子放了吧!给它们自由!让它们自己飞走看它们自己的造化吧!反正,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给鬼子吃!他决定以后,马上打开了鸽房的天窗,拉开鸽房的门,嘴里“呵哧!呵哧!”驱赶着鸽子走。鸽子纷纷从天窗里、从门里向外纷飞,有的飞上去在天空绕圈子,有的飞出去停到屋脊上去了。一会儿,十五只鸽子被驱赶出了鸽房,一只不剩。鸽子被他赶得满天飞,“老寿星”刘三保手还在挥舞,嘴里仍在“呵哧!呵哧!”心里默默在说:“去吧!去吧!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将鸽子全部放飞出去以后,“老寿星”才心安理得地走回房里,躺在过去家霆睡的那张大床上,像是累乏了似的,浑身无力地闭上了眼。无边的死寂,伴随着想象得出的战争恐怖,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种多么难以忍熬的感情哟!
他竟朦朦胧胧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走到花园里去,呆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和近处的古台城,感到南京城像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痉挛和压迫,像一个伤残的老人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痛苦地叹息着。心想:该去做点饭吃了,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水米不沾牙总是不行的。他情绪低沉地从花园走进客厅,向走道里的吃饭间走去,一瘸一瘸,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出乎意外,听到了汽车声,又听到打了几枪,接着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敲门声里夹着吆喝吼叫,一听那凶恶的声音,不像中国人说话,他心里明白:准是日本鬼子来了!他预计要降临的日子到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常有一种隐隐的恐怖、战栗的感觉,现在忽然变得有点麻木了。他硬着头皮跛着腿回转身去,穿出客厅,走到大门口去。
大门仍被“乒乒乓乓”地敲得震天响。人喊,狗吠,杂乱的脚步声,卡车的马达声,响成一片。蓦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吆喝:“刘三保!你个瘸鬼!还不快开门!大日本皇军来了!”
“老寿星”刘三保一听,明白了:是保长夏得宜的声音呀!混账王八蛋,真做了汉奸啦!奶奶的,中国人竟给鬼子当汉奸啦!竟耀武扬威给鬼子带路来了!
“老寿星”不吱声,门不开是不行的,当然得开。他走到大门前,“咕吱咕吱”拉开铁闩开门。门一开,一条苍黄带着黑鬃毛的狼狗凶狠地上来,“汪”的一声撕碎了他左腿的棉裤,猛地将他左腿咬了一口。他“哎”的一声,仰面跌倒在地,狼狗“汪”地扑在他身上,用舌头舔他的脸。几个当头走进来的日本鬼子和夏保长哈哈大笑。幸亏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倒是与众不同,他脸面和善一些,没有笑,上来拽住了狼狗,将狗吆喝到一边。“老寿星”狼狈地爬起来,小腿肚上已经留下了两排狗齿印,鲜血顺着脚脖子淋漓地淌下来,滴了一地。
“快带皇军到屋里去!”夏保长说话时,嘴角露着金牙,拿着鸡毛当令箭似的吆喝刘三保,“小心侍候着!”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暗骂:“你个不得好死的夏得宜!我早觉着你不是个好货!”他一瘸一瘸站起身,侧脸偷偷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兵,有瘦弱的戴眼镜的,有粗壮长络腮胡的,眼光里都杀气腾腾,手里有的攥着枪,有的握着军刀。“老寿星”用左手捂了一下狗咬的伤口,沾得满手鲜血,心里诅咒:你们这些狗×的东洋鬼子,跑到中国来使坏,让枪子儿一个个送你们下地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瘸一瘸地带着夏保长和日本鬼子进了客厅,见陆陆续续从大门外又进来了一些鬼子,连军官带当兵的一共十二三人,袖子上都戴着白底红字的布箍。鬼子一进客厅,有的往沙发上坐,有的持枪上楼搜索,有的在楼下各间房里搜查起来了。
大门外的卡车声仍在轰响。卡车从大门里开进来了,是一辆军用的有帆布篷的卡车。这已是薄暮时分。“老寿星”像个傻子似的左手抚着腿上狗咬的伤口,站在客厅门边,见夏保长正通过一个穿西装的日本翻译,向那个挺着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军官介绍:“……这是潇湘路一号,那二号、三号全搬空了,住着的当官的早跑了,现在住进去没这儿舒服。这一号姓童,原先的当家人,叫童霜威,官儿不算小,可也不最大,早逃跑了!但东西全留下了,还留下了用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刘三保:“这个瘸子,是门房兼花匠,还有个汽车夫和一个老妈子……”说到这里,他问刘三保:“刘三保,告诉你,来的皇军是宪兵队!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问你,尹二和庄嫂哪里去了?”
“老寿星”显出一副憨厚木讷的模样,答:“早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逃哪儿了!就丢下我一人在此。”
留两撇胡子的夏保长,又通过翻译对牙刷胡宪兵队长龇着金牙献殷勤:“队长!你们就在这办公!瘸老头儿还算老实,叫他侍候着。”说着,吆喝“老寿星”:“还不快去烧开水?皇军没吃饭呢!快去帮着煮饭!”
“老寿星”刘三保默默地退出,从客厅大门走出去准备绕到厨房里去。天已微黑,见卡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正押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年轻中国女人进客厅来。中国女人披头散发满面是泪,穿的一件蓝布棉袍上浑身灰土,被连拽带搡押着在走。嘴里塞了东西,张着口叫不出声来,只是“呜呜——”在哼。“老寿星”心里仇恨,想:该死的鬼子啊!该死的汉奸啊!你们缺德!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他向厨房方向走去,见点着蜡烛,已有两个日本宪兵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了。他们自己带了白米来,还有咸鱼、萝卜干。一个宪兵已经用水淘好了米,见到“老寿星”,嘴里哇里哇啦,做着手势,意思是叫刘三保去灶前续柴烧火。
天,全黑了,缀着稀稀落落清冷的星星。刘三保二话不说,去灶前坐下,见那宪兵将米下到大铁锅里,加上了水。灶前有一盒洋火,是红头的。他“哧”地擦着了红头火柴,续草烧起锅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和白发。他续着柴火,想起夏得宜叮嘱的烧开水的事,起身去自来水龙头下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水灌满了灶上的汤罐。自来水早断了水,大水缸里的水还是他从前边清水塘里挑来的。
他舀着水,一个日本鬼子突然犯了疑心,哇里哇啦叫起来,“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意思似是怀疑他往汤罐里放了毒。刘三保恨恨地想:唉!我要是有毒药多好!有一包砒霜一定毒死你们这些龟孙子!他挨了一耳光,什么表情也没有,却机敏地用水舀舀了一点生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鬼子见他这样,放心了,又哇啦哇啦地说话,做着手势,似是说:“你坐着烧火,不准乱动!”
有脚步声,一个日本宪兵从外边进来,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老寿星”眯眼仔细一看,呀!是死鸽子!约有六七只。“老寿星”明白了:好笨的鸽子呀!放你们逃生,怎么又恋家飞回来了呢?唉!鸽子历来恋家,鸽房的天窗和门都没有关,它们天黑又飞回来入窠,就被鬼子逮住了。他真后悔,唉,为什么不早将鸽子吃掉呢?为什么要将鸽子留给敌人吃呢?逮住鸽子的鬼子似乎高兴得很,哇里哇啦对煮饭的鬼子说话,意思好像是:鸽子被他逮住了!鸽肉最好吃。
“老寿星”心里仇恨,默不作声,似是年老憨呆,闷头烧火。见那日本宪兵将鸽子放在盆里,在汤罐中舀热水烫鸽子褪毛。一会儿,利索地将毛褪干净洗净放在一边。这灶是双锅灶,那宪兵将鸽子放在另一只铁锅里添上水煮,端起酱油瓶子闻闻,倒了些酱油在锅里。既无葱姜,又不放酒。“老寿星”想:畜生,这种煮法怎么会好吃?也不言语,只顾续柴烧火,默默沉思。这中间,日本鬼子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估计是来催开饭的。有一个小军官似的鬼子来厨房里时,手里拿的是一只银杯,那是方丽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寿星”明白:鬼子在楼上一定到处乱翻乱拿东西!他倒也想得通:整个南京都是他们占领了,何在于潇湘路一号房子里的东西呢!
锅里的鸽子冒出香味来了,饭也焖熟冒香味了。“老寿星”不再续柴,压上了火,仍呆呆坐在灶前不动。忽然,见一个鬼子跑来,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留下了,原先在厨房里煮饭的鬼子走了。大约是换班?不一会儿,听到二楼传来几声尖厉刺耳的女人惨叫声,瞬息就又无声了。“老寿星”立刻想到了先一会儿看到过的反绑双手的中国女人!那惨叫声,使“老寿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来。
又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一个鬼子拿个脸盆让“老寿星”去擦洗干净,自己先去汤罐里舀水灌军用水壶;一个鬼子拿几只大碗分盛着鸽子和汤放在托盘上送到前面去。“老寿星”洗净了脸盆,将锅里的饭盛装在脸盆里,鬼子也接过来送到前面去了。头一个鬼子回来后,在刚才煮鸽子的铁锅里煎咸鱼。咸鱼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进进出出,盛饭端菜的,忙活了约莫个把钟点,“老寿星”仍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伤口很疼,他强忍着疼痛坐着,闻着咸鱼香,肚子倒饿了,但并不想吃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他已无法想象。
忽然,一个鹰钩鼻的鬼子兵走过来,用脚踢踢他的腿,险些踢在伤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只碗里的剩饭,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摇摇头,他饿,但是不想吃也不愿吃。鬼子将饭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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