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着大门牙黄脸皮的日本兵,用军刀残忍地将童军威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装出笑容让伙伴们替自己拍一张宣扬皇军赫赫胜利的照片,准备寄回国去宣扬战功。
血洗南京城的暴行,正在有计划、有组织地全面展开。
四
炮声隆隆轰响,机枪声、步枪声像年关时燃放的爆竹,一阵阵忽急忽缓,震耳欲聋,使人心焦。
狰狞的低飞着的日本飞机,经常从潇湘路一号的上空掠过。从四面的枪炮声听来,南京城被包围是危在旦夕了!
白昼时,寒风瑟瑟。傍晚,西北风更大。吹着潇湘路一号冬日荒凉的花园,分外凄凉。
提前吃好晚饭后,庄嫂在吃饭间里对着桌上一面圆镜用黄杨木梳梳头。尹二已经理好了两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准备过一会儿就陪庄嫂离开潇湘路一号到安仁街小铁道旁的棚户区去。
他们夫妻俩一次再次劝“老寿星”刘三保一起走,刘三保总是不肯,总是说:“你们快走吧!你们该走。我老了,留下不碍事的。”
今天一早,尹二和庄嫂又一次到楼下家霆原来住的房里,劝“老寿星”一同走。庄嫂说:“你要是不走,我们也不走!”天气冷,屋里没有生火,听到风将紧密的枪炮声传来,仿佛有一阵浸人的寒气袭来,使人能打冷战。
“老寿星”刘三保披衣起床,吸着烟袋,摇头说:“那怎么行?你们快走吧!要是形势真的不行,我就来!”他这么说,当然是敷衍。
看到“老寿星”一股坚决劲儿,尹二和庄嫂知道勉强也无用。棚户区里尹大娘的住处,确实还真容不下四个人。“老寿星”既考虑这问题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白发穷老头儿,走与不走关系都不大,不愿人家勉强他。尹二只好为难地实心实意说:“大叔,鬼子看来是要杀进城来了!街上早已乱得不像样子。风声要是再紧,你一定随时来!不然,安定一些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为“老寿星”去与不去耽搁了两天。现在,形势越发不好,今天傍晚无论如何也得走了,尹二和庄嫂才整理了一点细软,准备天稍黑一点动身。他俩在家霆原先睡的房里,陪“老寿星”坐了一会儿,然后告别。庄嫂要去见尹大娘了,将发髻再梳一梳。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刷了刨花水。乌油油地披下来,像一抹黛色的流云。
几天来,面善心软的庄嫂心情一直处在激奋的浪潮中,与尹二结合,她感到幸福,又慨叹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会置身在危城中?为什么会置身在战火中?得到的幸福会不会马上又丧失?来了野兽般的日本兵会不会遭到厄运?……昨夜,她被一阵炮声从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的尹二正在酣睡,发现自己和尹二睡的是原先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床和寝室,一种幻梦中的感情布满脑际。她摩挲着光滑、柔软的缎子被褥,掐了自己一把,明白不是梦,一股莫名的辛酸情绪立刻升起在心头。玻璃窗在炮声中颤抖,“咯咯”作响。南边遥远处的炮火发出的光亮,隐约闪现在天空,似是提醒她:你正面对着苦难与危险!她不禁潸潸流泪了。
在尹二身边,她胆气壮一些,可又清醒地明白:尹二仅仅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尹二。整个危险的形势,绝不是一个可怜的尹二能左右或主宰的。
现在,她同尹二要离开“老寿星”走了!去到棚户区,她心上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丢下“老寿星”又使她难过。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在走前,将米、盐、油、酱等连同平日童公馆里存下的香肚、香肠、咸板鸭等,都有条有理地给“老寿星”放在厨房里。现在,她只是喃喃地叮嘱:“板鸭吃之前,用温水泡泡再蒸……香肚,蒸了后再用刀切片……”
“老寿星”刘三保点点头。他对分别也感到伤心。老年人的迟暮心情,孤独者的伤心情绪,以及人生阅历教给他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觉得:今晚分别,再相见是难上加难了!
庄嫂又在说:“香肠煮饭时放在米饭上就行,饭熟了香肠也就熟了。”
尹二感到无话可说,嗫嚅地一遍又一遍:“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来看你的!……”
“老寿星”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像个关老爷,只是傻笑点头,其实心里苦着呢,他不说话。
客厅壁上的大挂钟,开一次可以走三天。发条松了,敲打了五点钟,“当!当!当!”钟声懒洋洋的。庄嫂忽然站起身说:“钟要停了!我去开一开。”
“老寿星”摇头说:“别开了,钟走着跟停着一个样!”
庄嫂仍旧走到客厅里去,端凳子站着给壁钟上紧发条,又走回来。
三个人坐着,各想各的。想过去,想现在,想着不可测的未来。即将离别,都充塞着离情别绪。
忽然,尹二“咦”了一声,他听到大门响,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人从大门上翻爬进来,晃得大铁门“哐哐”响。他拽了一下“老寿星”,说:“呔!有人爬进来了!”
“老寿星”一惊,红着脸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
庄嫂也连忙伸颈张望。只见玻璃窗外,傍晚的暮色中,一个龇着金牙留八字胡的瘦高个,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她看清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夏保长!”
确是保长夏得宜,尹二和“老寿星”也看清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又来干什么?尹二一掀鸭舌帽,蹿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客厅,扭开客厅通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出去。刘三保和庄嫂也紧紧随后走出来。三人一起出现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
尹二吆喝着说:“保长,你怎么不敲门,自己爬进来了呀?”
炮声仍在轰隆隆传来。夏保长“咯咯”笑笑,说:“敲啦!你们不开,我儿子就扶我爬进来啦!”
这时,尹二、庄嫂和“老寿星”才看见保长那个二十来岁的二儿子夏金贵也已经早爬进门来,交叉着手臂站在南边门房旁的鸽子房那儿了。
尹二心里生气,耐着性子说:“保长,这时候来,有何贵干呀?”
夏保长又是笑笑,说:“我是保长!目前南京城大势不好,听说紫金山上已经有人扯起白旗了!也许是汉奸干的吧?我是来告诉你们,要注意防奸!”
“老寿星”有心堵住对方的嘴,说:“我们不要知道这些,你保长就少费心吧!”
夏金贵正在看鸽房里的鸽子,上来插嘴说:“哈,这些鸽子,放这儿有什么用?你们也忒老实,杀了吃了不比养着强?”
“老寿星”绷着脸冷冷地说:“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你少管吧!”
夏保长微笑着又说:“瘸哥,尹二老弟,你们别做傻瓜蛋!这南京城今天还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呢!别放着金元宝不拾!我今天又来,还是为的上次提过的发财的事。你们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还不干,要晚三秋了!”
尹二明白:夏保长来没好事,这时不想得罪他,耐心地说:“保长,我们的心眼儿没你活,你提过的事我们说过不干就不干!我们不想发横财,别人也甭想沾光!”
夏保长“咯咯”笑笑,说:“好呀,尹二,一个人心眼儿死了,就怕人也活不了!我是来给你们面子的!不要一点交情都不讲呀!”
尹二听他出口不逊,生气地说:“你骂人吗?别以为人都怕你!”
夏保长奸笑笑,说:“啊呀,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受过训的壮丁呀!你会拿枪会开枪,该我怕你!你怎么会怕我呢?”他的话里有刀刃,带着抓不住把柄的威胁。
“老寿星”怕尹二同夏保长闹起来,说:“保长,你老哥请到别处去发财吧!你想办的那事,我们不办!早跟你说过,我们人穷志不短,不稀罕横财!”
夏得宜见面前站的这二男一女,脸上都带三分鄙视七分严肃,知道事情办不通,又“咯咯”笑笑,说:“好好好,那我走!”他招呼自己的宝贝二儿子,说:“金贵!回去!”
听着枪炮声,夏金贵一副流氓地痞相,说:“唉,雨花台失守了!中华门也完蛋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南京城恐怕快不是中国的了!你们捧着金饭碗讨饭在此地等死吗?赶快发点横财逃吧!”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小子别学汉奸造谣!”
夏保长脸一虎,说:“好好好,尹二,算你小子厉害。别忘了!你是军训过的壮丁,日本人来,你活不了!”说着,吆喝儿子说:“金贵,走!让他们骑驴看唱本吧!”
天,暗将下来了。“老寿星”抢步上前,将大门上那扇客人进出的小门“哗”地开了,摆出送客的姿势说:“保长,慢走!”
夏保长也不搭腔,气得头也不回地带着儿子迈步走远了。
尹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汉奸卖国贼!”
庄嫂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说:“得罪了他,怕他会害人哪!”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我留下,一个穷孤老头,他拿我榨不出油也图不成利。我不怕他!你们快走!快走!”
尹二点头,对庄嫂说:“趁着天黑,是该走了!”他转身向“老寿星”说:“大叔,你多保重!我们走!”
两人去房里一人拿了一个大包袱,挎进右胳膊甩搭在肩上背着。“老寿星”送两人到了门口,叮嘱说:“小心!保重!”
枪炮声仍在远处爆响。庄嫂忽然心中一酸,双膝就地“扑通”跪下来,一个头叩了下去,说:“大叔,菩萨保佑你!”
“老寿星”连忙扶她起来时,看到她满面是泪。
“老寿星”刘三宝也老泪纵横。他已经记不起上次流泪是哪一年的事了,他是个不爱哭的人。现在,他哭了,酸涩的泪水止不住。他用手拭了又拭,不愿再看尹二和庄嫂离去,也不愿说话,却转身跨进了大门,将门轻轻关上,倚着门抽搐饮泣起来。
夜色浓黑,冬天的风像海边的涨潮声“哗哗”地吹得响。枪炮声中,尹二陪着庄嫂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潇湘路,心情凄凉杌陧。他们由百子亭、高楼门一带向安仁街小铁路附近的棚户区走去。路上静得可怕,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们急急赶路,高一步低一步深深浅浅地走着,跌跌撞撞,似在鬼域中行走。
棚户区里,住的多数是拉黄包车的小户人家,也有挑铜匠担子的,卖烤山芋的,收破烂的……一共五十多户穷街坊。尹二与庄嫂到了尹大娘住的棚屋时,枪炮声更紧。五十来户穷人,家家人心惶惶,都三三五五在一起,交换听到的战讯,交流外边看到的情况,商量怎么办。谁也不敢再上街乱跑。街上兵荒马乱,日本飞机常在乱丢炸弹,日本大炮也在向城里乱轰,更听说军队乱七八糟在撤退,到处乱拉壮丁。尹二带庄嫂来到时,拉黄包车的沈小狗子正在跟尹大娘和另外一些邻居闲聊,说的是日本鬼子从苏州、无锡一路上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将孕妇肚里的婴儿剖出来挑在刺刀尖上耍弄。到南京后,一定更加凶残!……讲的人啧啧唏嘘,听的人愁眉气愤。
庄嫂是第一次到棚户区来,好些街坊邻居听说尹二带了新娶的媳妇回来了,虽在这种临近鬼门关的情势下,仍好心地来看望。棚户区夜里点灯的人家不多。尹大娘见新媳妇和儿子来了,点了一支红蜡烛。庄嫂听着枪炮声,听着街坊们说东道西,觉得这里人多,比起潇湘路一号似乎安全有了依靠,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听到大家谈起日本兵的残暴兽行,有人说:“连七八岁的闺女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叫糟蹋了!”有人说:“鬼子见人就杀!不分青红皂白!”有人说:“轮奸后的女人,都拿刺刀捅死!”庄嫂又担忧起来。
邻居们陆续走了。隔壁拉洋车的赵小大子的母亲赵大娘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后,时间已经不早。庄嫂听着枪炮声,愣怔着对尹大娘说:“娘,睡吧,好不好?”
尹大娘说:“好,睡吧。”她也是心事沉重。活这么大年岁了,这种东洋鬼子要来占领南京城的事可还是第一回碰到。谁知该怎么办?谁又知会怎么呢?
尹二吹灭了烛泪纵横的红蜡烛,三人紧挤着在窄小的木板铺上和衣躺下,盖着两天前尹二从潇湘路一号带回来的两床柔软暖和的新棉被,各想各的心事。
“隆隆”炮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远处的狗叫得阴森恐怖。西北风呼啸,棚屋是用薄木板拼搭成的。顶上用大石头压着覆盖的破席、油毛毡和破油布遮漏。寒冷的冬夜,睡在这里,异样地冷,风像针尖似的钻进来。庄嫂睡在尹二和尹大娘中间,心里浪头七上八下。换了一个陌生地方,从潇湘路来到贫穷的棚户区,周围多了不少街坊邻居,但炮声、枪声和爆炸声,凄惨的狗吠声,呼啸的风声,使她内心恐惧,仿佛走在两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随时有可能出现什么难以预测的险情。
黑暗中,尹二问她:“冷吗?”她轻轻答了一声:“不冷!”她感到尹二抓住了她的手,抓得那么紧。尹二粗大带着体温的手,仿佛是说: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尹大娘叹了一口气,是安慰媳妇也是安慰自己:“我看不要紧,菩萨会保佑的,我们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尹二前天拿他童公馆一些被子和衣服回来,我说这不好!但这一个半月工钱东家没有给呀!我对尹二说,将来,东家回来了折价还他们!我们穷,可不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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