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1937年11月—1937年12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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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乱四散奔跑的行人,有的似有目的,有的似无目的。他也想跑,又不知该往哪里跑。紧急警报声仍在凄厉地响。他心跳气喘,忽然看到两个剪短发穿灰布军装的女兵,大约是什么战地服务团的团员,在向前边一条古老狭窄的横街奔跑,他决定跟上去。这时,突然听到炮声。龟山和蛇山上的高射炮响了,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的一响,就看到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黑花衬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同时,听到了飞机声,看到飞机出现在天际了。

    他心里着急,加紧了脚步,向那条有些店号门口挂着褪色金字招牌的横街上冲。飞机已经到了头顶。头顶上发生了空战。前边窜逃的是四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领先一架是轰炸机,后边三架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追赶四架日机的是两架中国飞机,都飞得不太高,机枪吐着火焰,发出“咯咯咯咯”惊心动魄的声音。飞机飞行的声音“呜”“呜”是一种日本轰炸机俯冲投弹的声音,听了使童霜威那颗心像悬空吊着般的难受。

    童霜威喘着气、头上冒着汗到了街边。街边一家烟纸店和另一家香火店都上了排门。他喘息着不想再跑了。天上的空战仍在进行。飞机游龙似的上下翻腾,机枪射击,炸弹轰响,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继续轰鸣,也猜不出日机来了多少架,东南西北都有飞机声。童霜威脚步艰难,踉跄着在走。他想到前边一个有过街楼的地方藏一藏身。至少,只要上有遮拦,看不见飞机,就会有一种安全感了。走着走着,穿的皮鞋被地上一口黏痰一滑,险些一跤仰脸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突然,他感到有一个人在后边用一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扶了他一把。他正了正身子,说了一声:“谢谢!”回头一看,正与那人目光相遇。只听到那人“呀”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禁“呀”了一声。

    那人叫了一声:“姐夫!”

    他也惊叫了一声:“啊,忠华!”

    确实是柳忠华呢!人生,为什么有这样的巧事?人生,为什么有这样梦境似的遭遇?柳忠华比过去老练,那张含蓄了许多苦难而富于力量的脸,增添了风霜之色。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深邃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而不可逼视的光。一头永远梳不整齐的头发,似是表现了他那不屈不挠的性格。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颌,透露出无比坚韧的生的意志。眉眼神态之间,使人感受到他粗犷刚强难以动摇的意志。眼睛何其像他的姐姐柳苇哟!冯村曾说:“在南京别后,柳忠华说要到武汉,以后就未再见面。”谁知,柳忠华真在武汉,现在竟就站在自己面前啦!柳忠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了。同当年相比,监狱的折磨,使他脸色苍白泛黄,眼角和额角的纹路饱含忧患。可是眼神没有变,傲气没有变,锐气似也没有变。柳忠华穿一件旧蓝布棉袍,围一条深灰围巾,蓬松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像风中劲草似的颤动。他上来,指指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说:“姐夫,避一避!”

    那地方,旁边没有别人,看来他是想谈些什么。童霜威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天上的飞机仍在轰响,空战的机枪声、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声也仍在不断传来。

    童霜威站定身子,同柳忠华在一起了,他感到心里比刚才踏实些了。过街楼对面的墙下倚靠着一些人。一个抱着婴孩的母亲满脸愁容。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饶有兴趣地朝着天空伸颈张望,想看空战。街上,变得冷冷清清,两个巡逻的宪兵在远处的一家店门边靠墙站立,手里攥着盒子炮。

    “你离开苏州后,到了南京?”童霜威问。

    “是啊,在南京我到潇湘路住过。我去过雨花台,在姐姐牺牲处不远的地方,埋下了一块小石碑,刻上了她的名字。”柳忠华平静地在叙述。

    “啊!……”童霜威感到语塞。这件事好像本该是由他来做的,他竟多少年来都没有做。

    柳忠华沉着地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思。她那样的人,不在乎这些。但,我希望她的灵魂有所依托。我希望以后,家霆能找到他妈妈的葬身处。”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又带着感慨地说:“遗憾的是,南京的命运还不可知,日寇的铁蹄也许会践踏到那里。”

    身边无人,只有遥远处的飞机声隐隐传来。听着这些话,童霜威心里难过。他强自克制,问柳忠华:“你,现在在哪里?”

    柳忠华背靠着墙,看看童霜威,说:“在一个朋友那里。”

    他等于没有回答。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是不想回答,也不会如实回答的。这是证明:柳忠华这种人,确实是共产党,或者至少是同共产党密切有关的人。童霜威只好带着感情问:“你还好吗?”

    “好!”柳忠华说,“比以前好多了!主要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局面开始出现,爱国行动无法再诬以‘危害民国’,救亡之呼吁,也不能再指为宣传‘违反三民主义’了!”

    童霜威被他的话触动,忽然又想起了柳苇。柳忠华的气质和两只眼睛是如此地酷似柳苇。想起柳苇,刺心的隐痛又浮上心际。谁说苏州人性格软弱呢?许多当年的往事又齐上心头。枫桥的晚霞,寒山寺的晨钟,南京城的怅惘,雨花台的凭吊……他心不在焉,有点走神地忍不住又说:“你……你现在在干什么?”

    柳忠华回答得很笼统:“在一个救亡团体里干点小事!”立刻又顾而言他地说:“其实,你在武汉我知道!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你从安徽到武汉来了。”

    童霜威没有想到: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发的一条小小的消息,竟会有许多人注意。适才,汪精卫说他在报上看到过,现在柳忠华又说他也看到过。他明白:柳忠华笼笼统统地回答问题,说明是不愿意具体谈。他也不想勉强,就噤住声不讲了。

    空战在继续,天空中有炒豆子似的机枪声在响。从远处传来刺耳的炸弹爆炸声和“轰”“轰”的高射炮声。

    柳忠华又说话了:“姐夫,你对时局怎么看?”

    童霜威对柳忠华仍叫他“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亲切,也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温暖。在往昔,当他和柳苇结合时,柳忠华一直是叫他姐夫的。后来,他同柳苇不幸离异了,柳苇又遭到不幸了,他已不希冀柳忠华再会这样叫他。但那次在狱中写信时,柳忠华这样称呼过他。现在,在汉口街头相遇,柳忠华又这样叫他,他不能不在心头涌起一种欣慰与憾悔交并的感情。

    童霜威直率地说:“我是主张抗日的,但是大局使人焦灼啊!南京,怕是快要兵临城下了!军事上,敌人的压力很大。现在有一种和议的空气。但如果是一种亡国的条件,我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如果接受,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打?”

    一个剪短发、穿蓝布棉袍围花围巾的女子,像个大学生的模样,歇斯底里地突然啜泣着从隐蔽处跑出来往街上跑。边上有人怕她暴露目标,吆喝:“别乱跑!……”但她已经冲到远处街上去了。看来,是个受过轰炸刺激的人,也许她有什么亲属在过去轰炸中丧生了吧?

    柳忠华目视着那远去的女子,回答着童霜威说:“是呀,对时局我是有信心的。日寇原来声言三个月打败中国。实际呢?上海一仗就打了三个月。全国人民的斗志激发起来了!上海之战,指挥上虽有失误,但只要调整战线、争取主动来坚决执行持久抗战方针,用拖的办法对付日本,积小胜为大胜,最后胜利绝不是空想。”

    童霜威不由点头,说:“你说得对呀!我们应该有信心。但问题很多也是事实,想得可不能太简单。”

    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附近无人,只有远处有婴孩在哭,大约有母亲抱着婴孩在躲空袭。

    柳忠华点点头,看看仍有飞机响的蓝天,说:“姐夫,坚决抗战,依靠人民大众,就能胜利。这是一条路线。妥协退让,不依靠人民,只能失败。这是另一条路线。上海之战期间,许多要上前线服务的救亡团体都给当局拒绝拦阻了!结果,浴血抗战的将士,饭吃不上,受伤无人救治,死了无人葬埋。在前一条路线指导下的战场上,情况正好相反。前些天,汉口放映平型关大捷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童霜威没有看电影,只是有一天吃晚饭时听家霆说起过那部影片的内容。这时却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暗想:他的言论是道道地地共产党的言论。

    柳忠华径自在说自己的:“现在日寇进逼南京,有人悲观动摇了!德国法西斯,正在帮日本的忙做和平使者,投降派蠢蠢欲动。但爱国人士、全国老百姓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谁想卖国投降,恐怕办不到!”

    童霜威不禁想起刚才汪精卫的一番谈话。他当然不愿意把同汪精卫的谈话告诉柳忠华。但他不能不认为柳忠华的话里有股正气,说得对。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看来,仗已经在打了,就只有坚持打下去,努力使军事上少出差错、多有成功,才是出路。”

    柳忠华苍白发黄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说:“一个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自己不可能幸福。一个给别国带来灾难的国家,自己也必然要遭到灾难。日本这样侵略中国,迟早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童霜威体味着他的这几句带有哲理的话,想:他这上一句看来是指的老蒋?

    柳忠华忽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虽然,在姐姐的事上,我不能谅解你。但在我蹲监牢时,有的难友害病几乎快要活不下去时,你给了帮助,我仍应当感谢你!”

    童霜威想:这是个硬汉子!他在监狱里写信给我索取药品,看来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同志。听了他的话,童霜威心里五味俱全,不由自主地说:“唉,这些都不能说了!对你,我没有什么帮助;对你姐姐,我深深抱歉。随着岁月的流逝,自责之处也颇多。人的内心是复杂的。人不了解我,有时我甚至感到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我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了矛盾的人。但有一条,我从不做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即使一时被迫违背了,那也不是我的本心。”说到这里,有点动感情,忽然注意到柳忠华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薄薄的旧蓝布棉袍上沾满油污与墨渍,穿得过分的寒碜,估计柳忠华一定阮囊羞涩。童霜威掏出皮夹,将其中的一沓钞票全部取出来递过去说:“忠华,你在南京时,我曾让冯村转交一点钱给你。你不肯收,后来你就走了,这是见外。今天,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也许你是需要的。就看在你死去的姐姐的分上,收下我这点心意吧!”

    柳忠华一直在仔细听他讲的每一句话,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这时,轻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我不需要。你知道,现在我很好,一切都很好。无产一身轻……”见童霜威神情诚恳,他又说:“以前,在监狱里时,我曾写信向你索取过药物、书籍,也收过你给的零用钱。那时,客观形势很需要这样做。因为那时你的资助,不但使我和难友们可以保持生命和健康,而且政治上有点好处。但,今天,情况变了,我就不应该再拿了!”

    不知什么时候,飞机声已经杳不可闻。高射炮声、空战的机枪声也已全部平歇,空袭似已过去。

    童霜威怅然,若有所失。他明白柳苇的个性,当然也明白柳忠华的个性。他把钱重新放回皮夹塞进了大衣口袋,说:“那,那以后什么时候你需要的时候,你再……”他将话含含糊糊吞了下去,心里明白:柳忠华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了。

    柳忠华点点头,两眼巡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像快解除警报了。”又对童霜威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分手了!”

    童霜威动了感情,忽然将心头蕴积多年的一件事提出来问柳忠华:“忠华,你姐姐,我听说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她真是共产党吗?”

    柳忠华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再隐讳说这一点了!”他眼光里有仇恨。

    “她后来被葬在哪里?”童霜威问。

    柳忠华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候如果你出面给她收尸也许她会有一个坟。”这话声音里含着责怪,“总之,她一定就葬在雨花台主峰西面的乱坟堆里。据了解,从主峰西下,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有一片绿毯似的草坪,被杀害的人大多被掩埋在这里。我在雨花台给她埋了一块小碑,就是假想她也被埋葬在那片乱坟堆里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说:“一个人,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问题。因此,似乎可以说,人生就是选择。”

    童霜威微微点头,叹口气说:“是啊!”

    柳忠华坚定地说:“姐姐的死,使我悲痛,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死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愿意做一个享福的太太,做一个供摆设的花瓶,甚至做一个随波逐流跟着右翼跑的虾兵蟹将。她宁可选一条牺牲自己而为人民大众为国家民族找出路谋幸福的艰辛道路,甚至流血牺牲而不悔!听说,她死时很英勇,也很坦然。因为,她自信她的选择正确。人们,也会正确评价她的死,不会允许屠伯们用什么‘匪’呀等等的字眼来玷污她的。”

    童霜威鼻子发酸,沉默着,心潮起伏。

    柳忠华突然问:“家霆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好吗?”

    童霜威点点头:“上初一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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