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和家霆回到房舱里,童霜威想同儿子谈谈刚才的事,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会儿,“大贞丸”上响起了锣声,夹着悲悲惨惨的汽笛声,形成了紧张恐怖的气氛,船甲板上乱成一团,有人高吼:“空袭警报!空袭警报!”
童霜威大吃一惊,顿脚对家霆说:“糟糕!警报!你妈妈和金娣上岸去还不回来!”他看了看金怀表,叹息一声说:“唉,九点半了!……”
隐约有飞机声。家霆想出去看看飞机,也看看金娣和方丽清,说:“爸爸,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童霜威摇头禁止,侧耳听着,叹着气说:“唉!但愿不来丢炸弹才好!”听着机声消失,他才带着疲倦的神情放心地嘘口气说:“看来,飞机过去了!是路过的日机,也许是去炸武汉的呢!”
正说着,听见门响,门一开,见方丽清带着金娣进房舱来了。金娣满面是汗,提着一大篮瓷器,大碗小碗,大盘小碟,调羹酒壶,约莫四五十件。
童霜威先是说了一声:“谢天谢地!”看到方丽清买了这么多瓷器,不禁又烦恼地说:“唉,你们总算回来了!买这么多瓷器干什么?空袭警报你们还在外边走动,把我都急坏了!”
方丽清嘟着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九江瓷器便宜。便宜货不塌不是阿屈死了吗?”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闷声不响。
一会儿,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汽笛的声音像一个疲劳紧张过度的人松了一口气,尖厉而无力。
“大贞丸”是午后开行的。一路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童霜威一家在甲板上看到了武汉三镇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江面。江面上,是众多的升帆航行的帆船和鸣笛的火轮,来往穿梭的舢板和驳船。看到了汉口的江海关和江海关前长长的仓库、客栈、高楼。码头上有不少装运货物的短袄苦力在装卸货物,扛着大麻袋包或在货堆边哈冻瑟缩着。这时,江海关上的大钟正“当!当!”连敲六下。他们也看到了淡雾中晨光不断扩大,逐渐向长江两边延伸,天穹越来越开阔!看到了瑰丽天空下灰蒙蒙的武昌黄鹤楼和龟蛇二山。
抗战高潮中的政治中心——武汉三镇到了!
二
武汉是全国重镇,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亘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省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政府为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早将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武汉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专车,不断地一列一列由津浦路经陇海路、平汉路到达武汉。沿江一带,芜湖、安庆、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达武汉。武汉三镇顿时冠盖如云。武汉本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因日寇飞机轰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来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人口。中枢要员和富商大贾大多数都来了,整个城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这里是抗战的心脏了!
“大贞丸”到达汉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化成白雾。童霜威看着灰蒙蒙空气中显得嘈杂衰旧的武汉,想起早年北伐前后的一些旧事,心里既有感触,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了!他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从“大贞丸”上下来时,让穿着号衣的搬运夫搬着全部行李箱笼。那一篮在九江买的瓷器,方丽清怕搬运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着。
童霜威说:“让搬运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丽清摇头:“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着,又一再叮嘱:“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见金娣提篮子吃力,上前说:“我们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丽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见提篮子是好事,也不作声。家霆就同金娣合提着瓷器篮子并排跟在童霜威夫妇身后,走出船舱通过甲板下船,走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乱糟糟的。出口处,许许多多旅店、客栈接客的人手拿招贴,动手拉拽,嘴里用湖北话说着招徕生意的话:“你家,住客栈,迎宾栈,价廉物美!”“你家,住大东旅馆!包你满意!在特三区,不怕轰炸!”
童霜威竖起皮大衣领子,心里不愉快:战前这些年,何曾像此次来到武汉如此狼狈?那时候,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有车接送迎迓。这次,坐的是“难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谁来接,连冯村也未通知他来接。现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该怎么办?
如果雇辆野鸡汽车直接到冯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狈。不知他给我把房子准备得如何?是什么样的房子?此番到汉口来,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不能一点排场不讲。倒不如多花两个钱,先找个体面点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通知冯村来接,可以光彩一点。这一想,恰巧在那伙摇着招贴、嘴里高声招徕顾客的人中,有一个与众气势不同的穿长袍的高个儿胖子,手拿一张粉红招贴,正在寻找目标。他看准了童霜威是个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馆的接客人。两人目光相汇,高个儿胖子笑容满面上来说:“老爷,我是法租界璇宫饭店的!法租界上,不怕空袭,安全绝顶。璇宫饭店是一流饭店,服务周到,房间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请上汽车。”
童霜威朝他手指处一看,见一辆接客的黑色轿车停在东边,心里一动,对方丽清说:“走,先到璇宫饭店住!”
方丽清问:“怎么?你也不问问价钱?”
童霜威嫌她烦,说:“你别管了!先到饭店里安顿下来,洗洗澡、换换衣,再通知冯村来接多好!太狼狈了不行!”
方丽清想想也对,就不作声。这时,那个留着对分西装头、有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恰好迈着外八字步走过。他行装简单,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个招呼上来握手,问:“童秘书长,你到哪里?”
童霜威说:“先在璇宫饭店住住。”
张洪池同童霜威点头分手。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车,带的箱笼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个儿胖子,是个能干人,嗓门响亮,说:“老爷,余下的东西交给我雇辆野鸡汽车一路去!”
方丽清不放心。高个儿胖子察觉了,马上说:“人分开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辆野鸡汽车开过来了。一家人分坐两辆汽车,经过江海关东转西弯地向法租界驶去。一路上只见路口都竖着抗战的巨幅漫画和大字标语。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县份里,这里的抗战气氛浓烈得多了。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过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欧阳素心长得跟金娣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珑的体形。欧阳素心的爸爸是海军里的高级军官。看来,她也随家到武汉来了?在学校里时,家霆同欧阳素心一起演出过舞蹈。欧阳素心有婉转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无意中瞥见她,忽然勾起家霆对往日学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并没有看得真切,汽车已经擦面驶过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问:“怎么?”
家霆坦率地说:“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了!”爸爸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扫兴。
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到了璇宫饭店。璇宫饭店,很有气派,进门使人感到华丽、舒畅、洁净。接客的将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楼上。上了二楼,耳里就传来麻将牌声,“哗——”“哗——”“啪!”“啪!”也闻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鸦片烟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对方丽清说:“看到没有?法租界,烟赌都自由!”
一个捧吸水烟袋的账房约莫五十多岁了,是个干瘪精明的老头子,上来迎迓,陪同到房间里去。住的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房间里是一张大床,有讲究的沙发、桌椅外加卫生设备。小房间里是两只小床,外加沙发桌椅。一看挂在墙上镜框里标明的房价,大房间每日四十元,小房间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惊,方丽清“哟”了一声说:“敲竹杠啦!”
茶房进来送热水瓶,问吃什么早点。童霜威点了四碗青鱼面,说:“房价怎么这样贵?”
茶房笑了,说:“老爷,非常时期,这是新涨的价。现在,日本飞机轰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边找房子住,一间前厢房每月租价要四百块钱,还要一租三个月一次预付呢!要是我们旅馆便宜,不早把墙壁都挤破了吗?现在还有空房间,能住上就不错了!”
童霜威只好不作声,对家霆说:“家霆,快去楼下账房间买点信纸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给冯村写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楼了。方丽清忙着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金娣忙着在将提包里的双妹牌花露水、无敌牌雪花膏、虎标万金油、蔻丹、指甲刀等,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备着方丽清用。童霜威背着手在房里踱方步,思索着:马上写信给冯村,发出后,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会来。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边逛逛,买些报纸杂志看看。“入境先问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熟悉熟悉,明天如果冯村来,住处安排定了,十二点钟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钱。正想着,家霆拿着几张明信片进房来了。
童霜威接过明信片,夸了一声:“好!”见桌上有笔墨砚台,就泼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笔已经秃了尖,只好将就着写了一张明信片给冯村,告诉他已经到了汉口,住璇宫饭店203号,让他速来见面;又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南陵给江怀南,告知已平安到达汉口。一想,用明信片写信太失身份,又觉得住处尚未固定,就把这张明信片撕了,停笔不写。将给冯村的明信片交给家霆,说:“快到门口发了!我刚才来时,见门口有个邮筒的!”又掏张名片给家霆说:“把这名片交到楼下账房间,告诉他们:我住在203号,来客让他们请上楼来!”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楼了。
茶房用托盘将四碗青鱼面端来。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脸。家霆也从楼下发信回来了。四人盥洗完毕吃罢早点,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无须休息了,建议说:“丽清,我们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
方丽清吃罢面条正叫金娣给她捶背,满脸愠色地说:“房间四十块钱一天,亏你不心疼!上街有什么逛头!从船码头一路上来我就看过了,这里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出本钱来,你在家洗洗澡不好?”
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说:“澡晚上洗,现在快十点了!这样吧,旅馆里吃饭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么就找茶房点一些什么,中餐西餐都行。我带家霆在外边,来不及就不回来吃了。我这次来武汉,要好好活动活动,先要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他不看方丽清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经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头对方丽清敷衍地笑笑,说:“不会回来得太迟的!”说着,也跨步出了房门。
隐隐约约的麻将声、谈笑声、女人的媚笑声……从旅馆各个房间里传出来。也闻得到隐隐约约的鸦片味、雪茄味、香烟味、脂粉香水味以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种热腾腾的气味弥漫空间。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戏;一个打扮得浓妆妖冶的女人在楼下大厅沙发上不知等候着谁;两个穿军装的女子,电烫了头发戴了军帽,脚上穿了高跟鞋,由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男人陪着不知来找谁。童霜威带了家霆走出了璇宫饭店,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气新鲜得多,父子二人无目的地信步向左边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脸乞讨的难民,有的穿得并不破烂,男女都有,还带着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过,有的就上来乞讨。童霜威掏出毛票来布施,问一问,都是从江南一带逃到武汉来的。有的在难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还在街头流浪。童霜威看了叹气,家霆心里也酸酸的。有个抱着小孩乞讨的男的长得像尹二,张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在叫:“老爷太太帮助帮助难民吧!……”家霆盯着看了好几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说:“爸爸,给我点钱,我要给他!”他拿了童霜威给的两张毛票,上前亲手递给了那个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车驶过。一辆“雪佛兰”,跟南京潇湘路家中尹二开的那辆相似,式样和颜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家霆也敏感,指着车牌说:“爸爸,你看,多像我们家的车子呀!你看那车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车牌上车号前标的是“京”字,说明车是从南京驶运来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车丢在南京了!其实,早知仗打这么久,不到南陵,也许还好些,汽车也可以运到武汉来。可惜,现在迟了。一刹那,秦淮河的六朝烟水味,中山陵的驰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湖的台城倒影,龙盘虎踞的钟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涌上脑际。但又想,在南陵过上几个月没有轰炸的平静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叹一口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