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意马心猿,蛰居流离(1937年8月—1937年11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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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在颠簸的汽车里叹气怨艾,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闷声不响。冷风从被打碎的车窗玻璃缝隙里钻进来,他只能拉起獭皮领子挡风,后来索性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他一沉默,汽车里笼罩着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劳,车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风中都缩着脖子打起瞌睡来了。

    太阳渐渐向西。车子仍在颠簸中行驶。傍晚时分,汽车到达贵池县城郊。这里多水,白色的水鸟成群盘旋飞舞,“喳喳”乱叫。有些水鸟“噗索索”地从芦苇丛的枯草堆里飞将起来,分散开,成了小黑点子落到四下远处。郊外正在挖掘战壕,许多民夫在用铁铲一锨一锨掘土。气氛使人沉重紧张。车子照例从一个破城门洞里开进县城,引起了两边陋屋前许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张过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个头衔:“中央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他将名片交给老殷,说:“车子开到县政府,你拿名片找县长,告诉他我带家眷来了!”

    老殷恭敬地接过名片,对司机说:“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县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办事到过贵池县,路很熟悉。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嘀嘀”揿着喇叭,驱开行人往前行驶。快到县府了,看见街路堵塞,人群都拥围在街边一块空地上看热闹。汽车再揿喇叭,人群也不肯移动了。童霜威焦灼地对老殷说:“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殷应了一声,立刻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四边的人,有拥向人群堵塞处看望的,也有拥来看汽车的。方丽清板着脸生气,嘴里说:“讨厌!真讨厌!”忽然,“砰!”“砰!”两声枪响,撕破了空间的沉寂。枪声凄厉,惊心动魄。枪声是从人群围观处传来的。

    童霜威心里着急,说:“放枪?”

    只见人流波浪似的拥来拥去。方丽清说:“发生什么事了?”她对司机吼着:“走!快开走!不要停在这里!”

    正说着,见老殷从人丛中挤到汽车门边来了,跨上车来,向童霜威报告说:“两个广西兵违犯纪律跑到老百姓家抢东西吃,这不,就给枪毙示众了!一个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小孩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人都叫冤枉。可是一枪一个都翘了辫子!”

    家霆听了,皱着眉说:“真可怜!”

    方丽清说:“可怜啥!谁叫他不好好当兵!要叫我带兵,中午在青阳我把那些伤兵一个个都枪毙杀头!”

    童霜威听不过去了,说:“哪能随便杀人?其实,这两个广西兵凭这点罪也不该就杀!”他想,桂系以对士兵纪律严标榜,实际是树他们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方丽清不服地哼了一声:“我就要杀!我就要杀!统统杀光!”

    见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说了。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一些行刑的士兵执法队,吹着洋号列队走了,司机将车向前开去。街上有小布铺、小洋广杂货店。一家小店铺里有炒菜爆锅声和婴孩的哭声传来。屠户案板挂钩上的肉已卖光,老板腆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打猎的捧着两只山鸡在兜售。……汽车揿着喇叭,开到了一棵叶片凋尽的老槐树旁,县署就在这里,汽车停了下来。老殷下车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进县政府里去了。

    仅仅五六分钟,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子,有点黑胡子,穿件灰色土布旧棉袍,头发蓬松,形容疲惫,脚步匆匆地跟着老殷走出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矮子,穿件蓝布旧棉袍。黑胡子县长一上来,朝着童霜威就点头哈腰,像早已认识似的连声说:“童秘书长,失迎失迎!请到里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这里的县长。”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好好好,徐县长,我携眷拟去武汉,路过这里,借宿一夜,明晨我们就走。”

    徐雪芝朴实地说:“小地方条件不好,请多包涵。请夫人和公子下车,一起到里边去休息。”

    方丽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车。她微微同姓徐的县长点头招呼,心里不禁想:这个县长的相貌可比江怀南差远了!不但相貌难看,脸色疲惫,连衣着也太蹩脚。正想着,童霜威已经带头同那黑胡子瘦县长往县政府里走了。

    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是个大学毕业生,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间大瓦屋里,有个录事模样的老头儿,在用毛笔抄录文件。瘦县长徐雪芝招呼了一声,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将毛笔等收进蓝布笔袋,盖上铜墨盒,忙着同那秘书及县政府另外几个执事人员出来打洗脸水、泡茶水,让厨房里炒菜,张罗开晚饭。瘦县长徐雪芝一再致歉:县城里找不到好的客栈住,只有在县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临时腾出三间房来居住。老殷和四个警察连同司机在前边吃饭。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在后边吃饭。饭菜端上来,方丽清就摇头。米里沙子很多稗子也不少。一碗红烧肉全是肥的。一盘炒鸡蛋勉强可吃。另外一盘青葱炒豆腐渣和一盘炒青菜无盐少油。一个汤像洗锅水。天冷,菜、汤都冰凉的,炒菜的猪油凝成白色,只有米饭尚冒热气。方丽清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吃了小半碗饭,说是要带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间。黑胡子县长让秘书陪着到后边安排的住房里去看看。金娣饭没吃饱,也只好陪方丽清走了。

    童霜威带着家霆仍在吃饭,同县长谈话。瘦县长谈的全是当抗战县长的苦衷,说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筹办广西兵的给养怎么困难,要县里派丁修筑工事又怎么困难,目前百姓的负担怎么繁重,当县长的八面应付怎么委屈。虽说是抗战了,但是人民群众的动员工作根本没有做!上边不支持,不让做,下边也无办法做。不少老百姓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为什么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传动员民众的工作没做。并说今夜还要通宵带领保甲长和各户派出的壮丁去挖壕沟。……童霜威听着,感到这县长还是不错的,拥护抗战,对抗战也有信心。只是提出的许许多多困难,确实不好解决。只能嘴里“唔唔”,不断点头,采取了不发表意见的态度。

    正谈着,方丽清扭着身子带着金娣从后边回来了。一看方丽清的脸上阴云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里不悦。方丽清绯红着脸在旁边凳子上一坐,说:“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机走!赶夜路到安庆住!”

    县长徐雪芝一脸晦气,说:“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很早就能到安庆的。夜里赶路,到了殷家汇,过江不方便。再说,看这天气,像要下雪了。”

    天色确是不好,在这傍晚时分,天已暗将下来,那矮秘书拿了两盏油灯来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色的云团很厚,隐隐似有雪意。

    方丽清坚决地摇头:“不,不住这里!”

    童霜威明知这女人嫌条件差,她决定要走,你拦是拦不住的。但觉得县长说的话有理,耐心劝慰着说:“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时期,国难当头,有些事,能马虎的马虎一点,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机也累了!”

    方丽清毫不理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我一定要走!”

    瘦县长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搓手,说:“临时太匆忙,被子是各家凑的,不太干净。要请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县长难堪,刚才听县长诉苦,使他对县长产生了同情,心里明白方丽清是决不会在这里住了,说:“不碍被子的事。我们急着要赶路,就不打扰了。吃也吃过了,马上走吧!”

    县长对这些“贵客”要走,其实心里也求之不得,表着歉意,说:“那,请童秘书长自己决定吧。”

    司机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来,听说马上开车去安庆,司机面有难色,搔着头说:“童老爷!殷家汇江面怕夜里摆渡不行!”

    老殷也说:“夜里行车不太安全,童老爷,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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