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想:嗬,你变得何其快也!又想:你难道以为我不懂?听了我的话你又有鬼主意了!你想拥兵自重,拉起队伍来,如果日本人来了,你讨价还价就有本钱!人真复杂,各有各的打算。想着,嘴上说:“好啊好啊!”边说,边抓了一把西瓜子嗑起来,心里仍在盘算着自己应当怎么办。
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几只鸡惊得“咯咯”叫扑翅飞,一个粗沙的嗓子在叫:“王老爷!王老爷!童老爷在不在?”
王汉亭起身掀开门帘,说:“啊,是老殷啊!什么事?秘书长在我这里。”
童霜威起身朝外看,只见老殷满脸是汗神秘地轻轻说:“我家二老爷回来了。童太太让我快来报个信,请童老爷回去。”
王汉亭“呀”了一声,回脸对童霜威说:“怀南怎么回来了呢?看来,战局西移,苏州、吴江恐怕都已不保!我就知道,报上动辄就说,我军向西‘转进’!又说什么建立‘新阵地’,我就明白,是打了败仗撤退的巧妙说法。怀南的归来,是大局不妙呀!”说罢,不胜唏嘘,打发老殷说:“老殷,你先回去!我们马上来!”
老殷却挨近门边,将头伸进房来,压低嗓门说:“童老爷,王老爷!我家二老爷是戴了眼镜穿了棉袍化装回来的。大老爷说除了告诉你们二位老爷外,对谁都不要讲。所以派我来的!”
童霜威又是一怔,点头说:“哦,知道了。你回去吧!”
老殷的脚步声蹀躞着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童霜威坐不住了,说:“汉亭,我们一起去吧!”
王汉亭仍陷在迷惘与苦思苦想的情绪中,酒是早醒了,蒙的眼睛也睁大了,又掏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唉,国际形势不好,前几天看报,德意日反共公约全文已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墨索里尼的相邸签字。我就担心日本气焰更盛。现在,仗打得一败涂地,实在糟糕!”
童霜威心里明白,江怀南是临阵脱逃回来的。战线西移,苏州和吴江不保是肯定无疑的了!不禁长叹,说:“我们快去看看怀南,听他谈谈吧!”
天气晴朗,两人绕小巷抄近路匆匆到了江三立堂,童霜威当先走了进去。前院,现在已是初冬,树木凋零。水泥场地上晒着粮仓里挑出来的谷子。一些佃户正在挑箩筐、摊开谷子。两人绕过晒谷场急急忙忙又向后院走去。
转来转去,通过月亮门到了后院,正穿过落了叶的紫藤架下和有麻雀飞起的花坛向廊上走去,见客厅里迎出来一伙人,穿长袍的江怀南当头,后边跟着浓妆的方丽清、戴顶瓜皮小帽的江聚贤、黄脸的江大太太、娇嫩的金娃娃。江怀南远远拱手鞠躬相迎,高声地说:“秘书长,能够再见尊颜,实在是三生有幸!从前方回到家园,真有隔世之感!”
童霜威快步上前,同江怀南热情握手,说:“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好事,就是大好事!”
方丽清神采飞扬地笑着说:“江县长是化了装回来的。他刚到家就要去找你。我提醒他,他去不方便。是我叫老殷去叫你的!”
童霜威许久看不到方丽清的笑脸。见她情绪好,也自高兴三分。江怀南又同王汉亭寒暄一番,大家齐到客厅里坐。小英和金娣泡茶倒水忙了一通。童霜威同江怀南靠近在两把红木太师椅上隔着茶几坐下。
童霜威说:“怀南,吴江情况如何了?”他细细打量江怀南,见他满脸有风尘之色,仍潇洒得很。
江怀南长叹一声说:“唉,可怕,可怕!十一月十五号那天,我刚召集战地服务团和师部政训处、别动队以及当地保甲长开联席会议,日机狂炸苏州,投弹约七百枚,炸得烟火蔽天,死伤无数。吴江自然也遭波及,掉下了不少炸弹。我一看那架势,心如火燎。参加了城防的一次会议,听到驻军秦师长说,要利用天然屏障,转向阳澄湖南去坚守。我明白,是要放弃县城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又无兵力。看到所谓‘中国马其诺防线’工事窳败,兵士武器陋劣,用大刀血肉去同飞机坦克拼,伤兵无人管,百姓无人问。你们掌兵权的如此,我何必白白殉葬?当夜,又有空袭,我决定不告而别,回来守业。我从‘八一三’至今,日夜辛劳,呕心沥血,对得起国家民族。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好出力。如果曝尸吴江,做了冤鬼,就未免愧对祖先了!”
童霜威感情复杂,询问道:“不是听说那条吴福线很坚固的吗?怎么挡一挡日寇也不行?”
江怀南大摇其头:“天晓得!牛皮吹得大,钱也花得不少,可是有屁用!工程质量不好,防线上既没有设留守部队和向导人员,也没有工事位置图。新的部队来到后,找不到工事位置。找到了工事位置,又没有打开工事的钥匙。一盘混乱,一塌糊涂!”
童霜威深深叹了一口气,感到无话可说。
王汉亭也叹口气说:“怀南兄,你回来得对!这场烂仗,我早说过打不得!要打,一定是火烧七百里连营寨!”
江聚贤捧着水烟袋,摇头说:“罢了,罢了!怀南,幸亏祖宗积德,你回来了,我也心安了。”
江怀南懊丧地说:“唉,公路上塞满了成千上万退下来的队伍。许多伤兵,就躺倒在公路上等日机来轰炸,炸死的伤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吃饭也成问题,我能活着回来不容易哪!”他似乎直到现在仍惊魂未定。
方丽清抱着暖水袋开口了:“是呀,江县长回来了就好了!你们在这南陵住着的人,不知道轰炸的滋味,我在上海可是知道的。那次大世界被炸,只看见一架飞机尾巴上吐出一缕浓烟,一个黑沉沉的东西炸下来,马路上炸成一个洞有一丈多深,两丈宽。马路上像飞来一阵血雨,到处是人肉人腿,送了好几百条命!”
金娃娃怀里抱着那只虎纹狸猫像抱着个儿子,娇声娇气地挤眉弄眼:“啊呀!骇死人了!不知将来日本飞机会不会也来南陵丢炸弹?”
大太太嫌她多嘴,在一边横眉竖眼盯着金娃娃,插嘴说:“这些事情用不着我们女人管!”
江聚贤皱着眉瞅了大太太一眼。嫌她在童霜威这样的贵客面前不识大体,嫌她叱责金娃娃,却又无可奈何。
江怀南嘘了一口气,感慨万端地吐露心曲,说:“秘书长,可惜啊可惜!创业维艰,一番事业眼看快要兑现,一场战火,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了!”他指的当然是威南农场。
他说的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也自浩叹,说:“‘殆天数,非人力’[3]。只要你平安回来也就行了!今夕何夕,我们应当热热闹闹为你洗尘。”
江聚贤“噗噗”吹着水烟灰,忙起身说:“对对对,我已关照厨下,今天中午就摆酒席请秘书长和太太赏光,请汉亭兄作陪,给我家老二接风!”说完,“咚咚咚”走出客厅下台阶往前院走去。忽又回头对大太太和金娃娃说:“你们也去张罗张罗,让秘书长和二弟他们好好谈谈!”
江聚贤走了,他的大太太和金娃娃也都告辞走了。
王汉亭说:“怀南兄,你回来时,秘书长正在我家商量他的去向,是去武汉还是留在南陵?我们也无定论,你来了,正好合计合计。”
江怀南正用眼睛瞟着方丽清,这时转过视线,正襟危坐问:“秘书长想去武汉?”
童霜威点头叹口气说:“是啊,现在南京已受威胁,国府将迁移重庆,政治中心实际已先移到武汉。我虽无现职,总是中枢人士,又是刚民选出来的国大代表,不能共赴国难,长期滞留南陵,似乎不妥。到武汉熟人较多,消息灵通,进退方便,来去自如,比在这里无论如何要略高一筹。昨天冯村来信,也力劝我应当到武汉去。我是确实心动了!”
江怀南思索着,窥察着方丽清的脸色和眼神。
方丽清闷声不响,抱着热水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从上海“小花园”买来的绣花鞋上那两朵牡丹花。
江怀南转脸问:“汉亭兄高见如何?”
王汉亭有主见地说:“我劝秘书长不走!老蒋把中国的命运押在英美身上,实际是远水难救近火。我是反对再打下去的。什么抗战?实际是不负责任,上了共产党的当!秘书长既然没有现职在身,跋涉去武汉受罪,何如在此享享清福?我看这仗是打不长的!”
童霜威见江怀南似乎犹豫难言,说:“怀南,你一向遇事有主见,多谋善断,你就说说,说错也无妨嘛!”
江怀南到达以后,还未同方丽清单独谈过知心话。见自己来后,方丽清流露出十分喜悦,此时,又见方丽清始终不明朗表态,感觉方丽清是刚同他见面怕又分离,担心说得符合方丽清的胃口固然好,说得不合方丽清的胃口会使方丽清不快。从童霜威的话里,又听出童霜威是想去武汉的,不免为难。仔细斟酌,心里的算盘噼噼啪啪一打,主意来了,斟字酌句地说:“依怀南的看法,秘书长去武汉当然是好,好处至少有三……”
童霜威兴奋了,说:“好好好,你先说说第一个好处!”
江怀南说:“以秘书长的地位来说,去到武汉,共赴国难,如鱼龙入海,必然会鹏程万里,大展抱负;困守在此,得不偿失,贻人口实。”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思索,问:“第二个好处呢?”
江怀南态度自然些了,说:“怀南在吴江和南京时,听军界人士估计,日寇惯用包围战术。敌军在金山嘴外登陆,上海战局就大势去矣!下一步,日寇进攻南京,会不会由太湖南侧西进,走广德、宣城一线到芜湖,包抄南京?如果那样,南陵必然也陷入重围。像我系擅离职守的县长,汉亭兄是解甲归田的少将,家兄有祖传产业拖累,还可留下来观望。像秘书长,留在包围圈里就难以自处了。因此,如去武汉,倘若战局顺利,可以得利;如果战局不利,也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院子里老槐树上,有只喜鹊翘着尾巴“喳喳”叫了又叫。童霜威觉得听了喜鹊叫神清气爽。江怀南说得坦率,分析的道理很有说服力。他不禁点头沉吟起来。
王汉亭在一边吸着香烟,却说:“其实,秘书长留下来,如果日寇临近,我们拉支队伍,拥你为总司令,一样是大有可为!”
江怀南笑了:“你这想法倒是新鲜,只是那究竟是带几分冒险的事,秘书长是文人,不喜戎马生涯。让他冒险,何如去武汉分一杯羹呢?”
童霜威忽然催促着说:“怀南,你再讲讲第三条吧!”
江怀南咳一声顺了顺嗓子,说:“南陵是个小县城。大驾和太太在此,生活上太受委屈,招待多有不周。武汉是四通八达之区,如去重庆,十分方便,如不去重庆,那里也有租界可住。而且,我想,虽然上海沦陷,但租界不容日本侵犯。即使局势进一步恶化,英国怡和、太古洋行的轮船由武汉航行至上海仍是可能的。万一不行,要回上海,从武汉经粤汉路到广州,由广州至香港,由香港坐船到上海租界上也很方便。因此,去到武汉是一步活棋!”
讲到这里,只听方丽清哼了一声。她对南陵早已深恶痛绝,朝夕想念着上海租界。江怀南的话打中了她的块垒,她插嘴夸了一句:“江县长真聪明!”
江怀南笑着谦虚地说:“总之,仗我估计打不长,还有一番恶战又势所难免。秘书长去武汉,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您飞黄腾达了,我们都可以同附骥尾。所以您是非去不可的。太太要是怕长途跋涉,请就留在江三立堂!我当执学生之礼侍候师母。”他说得又忠实又彬彬有礼。
方丽清忍不住“扑哧”一笑,把暖水袋贴在脸上,心里想:他真精灵!真滑头!她看了江怀南一眼,江怀南会心地答了一个微笑,双关地说:“其实,仗是一定打不长的。分别也是暂时的,不会久!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秘书长的前程,师母当然还是同去武汉为上策!”
童霜威感到江怀南有情有理,说的话又有见地,显得高兴,看看方丽清说:“当然一起去!”又对江怀南说:“怀南,我是决定了!为赴国难,去武汉!在此三月,我早有髀肉复生之叹了!”
王汉亭帮腔说:“今天,不但是为怀南洗尘,更重要的,是要为秘书长和太太送行了!”
江怀南装作多情地看了方丽清一眼,说:“送行,是一定要盛宴饯别的,今天太匆忙不能算!”忽又说:“秘书长,您去了武汉,如果万一战事胶着,我一定也到武汉来在左右供您驱使。我这次离开吴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也不害怕。我打算在上海、武汉都花钱找点小报记者,请他们为我编点我从吴江前线脱险的故事,在报上宣扬宣扬。再有您做靠山,我迟早要东山再起。但是前线的县长,以后是怎么也不干了!”他的话引得王汉亭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笑了,心里不禁想:这个人,比我们这些老于官场的人更圆滑更世故了!世道怎么好得了啊!虽如此想,又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人倒是颇有用处,不可缺少,一笑了事。
方丽清觉得这个比童霜威年轻得多的县长,真是聪明机灵得可爱,也抿嘴笑了。
五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离开南陵去武汉。路线,是由南陵起旱路,经过青阳、贵池、殷家汇到安庆。然后,由安庆坐船去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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