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清“啊呀”一声,说:“怎么办?”她放下了面碗。
江怀南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说:“冯秘书,你们平常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冯村说:“我们已经习惯了,被轰炸将胆子炸大了!平时敌机夜袭,照样睡觉。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们从不躲警报。尹二有时倒是出外参加值勤的。”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他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江怀南放下碗筷,说:“还是躲一躲好!”
冯村站起身来建议:“到前面花园里去吧!”
方丽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楼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她怕夜凉感冒。警报声这时突然停歇了。
金娣“嗷”了一声,从厨房方向走进吃饭间来,又“噔噔噔”地穿出吃饭间上楼去了。
方丽清、江怀南和冯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园里。花园里的秋虫正在台阶、草丛、树根、篱笆桩边鸣叫。四面八方传来“嚁嚁”“吱吱”“嘀铃铃”的声音。一会儿,金娣来送外套给方丽清披在身上。花园里自从童霜威走后,虽然刘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疯长。脚踩在草地上带有弹性,作响。花园在夜间有一种荒芜的景象。那些大树,黑黝黝的,叶片陆续飘落。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着枝干轻轻私语。花坛上一些盆菊,正开放着。刘三保将它们集中放在一起,偶尔有风拂过,能在草腥味中闻到一股带药味儿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着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秋霜,潮湿而凉气袭人。站了一会儿,听到远处天际有飞机声,也有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但人体和地面并不感到震动。是因为离得远的原因吗?
冯村打着哈欠说:“现在,敌机夜袭,常被我机远远阻住。有时进不了南京城,敌机胡乱扔下炸弹就逃跑了。”
江怀南说:“阿弥陀佛!但愿如此!”他想对方丽清亲热些,碍着冯村在身边,只好暗暗同方丽清眉来眼去。趁冯村不注意时,悄悄用手、用肘轻轻地碰一碰方丽清的胳臂或者手掌,仿佛是安慰,也仿佛是传达感情。
秋虫似乎疲乏了,有时叫得热闹,有时肃静无声。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像凝固了,过得特别慢。
终于,很快解除警报了。大家离开花园回屋里去。
方丽清让冯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该早点休息了,让金娣带你到书房里去住!那里安静,也干净点!”
江怀南从方丽清的话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色里看不清方丽清两只漂亮而带着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回答了她一个含蓄的微笑,说:“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冯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在后面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点蹊跷,但她不敢多嘴说什么。
四
童霜威刚迎接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段日子里,对方丽清充满了爱情。觉得这样一个上海富商家的大小姐,在战火弥漫的时日里,竟肯离开繁华热闹的上海,不辞危险辛劳来到没有洋房、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些高等享受的南陵县来共患难,真可谓情深意长了!
方丽清从芜湖乘夜行船到达南陵的那天,童霜威由江聚贤和王汉亭陪同去船码头迎接。江聚贤带了老殷,王汉亭找了朱大同,由县政府派了四个警察和一辆平时由县长朱大同自己坐的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一起到船码头去等候。童霜威接受朱大同的这番好意,目的是想使方丽清高兴一些。因为他估计到方丽清连堂堂首都南京城都不放在心上,对这小小的南陵县,又怎么能看上眼呢!
早在去接方丽清的头一天,童霜威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冯村从南京发出的信,说:师母带了金娣从上海抵达南京,途中遇到了江怀南县长,一起到达南京后,由于敌机轰炸,住了三夜,然后即由江怀南陪送方丽清到芜湖拟即来南陵;另一封是江怀南在芜湖发出的信,说:他陪送方丽清和金娣到了芜湖,方丽清因旅途辛劳,伤风了。稍作休息,即将坐夜行船于十月十九日晨抵南陵。他因公务在身要立即赶返吴江,无法亲自陪送前来,希多原宥云云。
收到信后,童霜威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糅合着兴奋和激动的感情。但清晨夜行船到达,方丽清从夜行船上带着金娣下来时,脸上却了无笑容。
秋天的晨空,亮着一抹早霞。船码头四周树林丛中雾气弥漫。一轮旭日,已跃上东面远处的林梢。
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拉着方丽清,由四个警察跑步前后护卫去到江三立堂。后边跟着的是一长串四辆本地的破旧黄包车,拉着童霜威、江聚贤、王汉亭和金娣。车上都分载着方丽清带来的行李箱笼物件。再后面,是老殷,大步流星跟在车后跑着。这四辆破旧黄包车,是南陵县的全部黄包车,浩浩荡荡,使这偏僻的小县城里行人驻足而视,街上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久别胜新婚,方丽清到的第一天,童霜威心里满意,情绪也好。当晚,江三立堂主人大摆宴席为方丽清接风。江聚贤特地备了碗口大的螃蟹,请童霜威夫妇持螯赏菊。方丽清虽然很少表露笑容,却也不耍脾气。
谁知,第二天起,方丽清就板着脸,冷若冰霜地整天古古怪怪闹别扭了。
她照例每天清晨醒来就要在童霜威耳边嘀嘀咕咕哭闹:“叫你到上海去享福你不去,偏要来这断命的南陵县受罪!”“这鬼地方比南京更坏十倍!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像样的马路,连糖炒良乡栗子也没有。真是掉到地狱里来了!”“我真倒霉!真是苦命!”“我想念上海,这死地方我住不下去!我要走!”除非江聚贤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约来一些太太,陪她打打小麻将或者玩玩推牌九,可以使她安静下来。她赢了钱还能露一点笑容,输了钱或者不赌钱的时候,她总是不高兴。这不如意,那不如意。
安慰似乎也不起什么作用。方丽清起床后照例爱将脾气发泄到金娣身上,不是骂就是劈脸一个嘴巴子,不是揪头发就是掐大腿。这点比从前要厉害得多。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童霜威总是看到方丽清两只眼里透出凶光盯着金娣。金娣发育得更好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那天,童霜威无意中说了一句:“金娣比从前长得漂亮了!”方丽清就足足发了一个钟头脾气,狠狠地骂:“死鬼!死了的好!她越长越妖了!看到她妖,我就有气!”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盯着金娣骂骂咧咧:“死丫头!看你那两只贼眼!东张西望些什么?”“死鬼!该说的你不说,不该说的你乱说!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的骨头!”“你记得舅老爷的话不?要是不听话将来就卖掉你!”……童霜威要是当面劝阻一句或背后说:“啊呀,你不要整天打骂她呀!她还是不错的,从早到晚事情做得不少!”“给江聚贤他们看了不像样子!”……方丽清就火上加油了,像发泄心里什么积愫似的发横发蛮:“勿要你管!我要把她捏成圆的,随我;我要把她压成扁的,也随我!她是十三岁时我花了一百块大洋买的!我要她死她就得死!”……童霜威不禁感叹地想:唉,为什么一个长得很美的人却有这么恶这么坏的个性呢?为什么造物主不把美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却偏要使她的脸和心南辕北辙呢?童霜威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方丽清从上海来南陵后,脾气比从前变本加厉了?隐隐感觉到方丽清处处不满意似乎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情绪。怕的是吵起架来,坍自己的台,又怕对方丽清无理可喻,只好退步忍让,求得一个“安”字。
退让也出现在方丽清和家霆的关系上。
以前“母子”间的关系本来不好。如今,更坏了!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天,家霆见面后叫了一声:“妈!”方丽清没有理睬。自那,家霆不再叫“妈”了。方丽清总是在童霜威耳边嘀咕:“看你那宝贝儿子,一天到晚东游西荡!有时跟着江家的佃户去打鸟,有时又跟些佃户家放牛的孩子到城外玩。书也不读!”童霜威说:“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要玩玩的嘛!他要到乡下看看,让他去看看也好。长大了连条耕牛没见过,把韭菜当大葱,五谷不分也不行。他半天读书做功课,半天玩玩,是我规定的。晚上没有电灯,用油灯我怕他伤眼,他要看报看小说,我总叫他早点睡!”“你是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你这宝贝儿子看到我阴阳怪气就像个瘟生!”“他叫你,你也不理他!”“我是做娘的,难道要我低三下四巴结他?”童霜威默默无言了,心里发烦,方丽清却不罢休。
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金娣整天在二楼方丽清身边,家霆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楼下。到南陵以后,家霆同金娣接触的机会多了。有时在一起聊天。有时,金娣和那个小辫上扎红头绳的小英踢毽子,家霆也参加。年龄相仿,加上同情,只要方丽清和童霜威不在当面,两人就渐渐接近。一天,家霆对金娣说:“你也像小英一样,眉心点个红痣不好吗?”恰巧被方丽清听见了,马上对童霜威发牢骚:“看到不?你这儿子在同金娣要好起来了!”童霜威摇头:“那他是……”他不好启口,因为他发现儿子同情金娣,不是什么方丽清讲的“要好”。有一次,方丽清打骂了金娣,金娣在哭,家霆在前院见到童霜威时,上来说:“爸爸,你不管管吗?一天到晚打骂金娣。金娣手臂上全给掐紫了!”又有一次,家霆又说:“爸爸,太野蛮了!她用针要刺金娣的嘴,你知道不?她会杀鸽子,她也会杀金娣的!”童霜威想:这种女人真是无理可喻!他心里觉得家霆说的是对的,甚至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对方丽清太厌恶了,可是怎么处理呢?他稍稍干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方丽清会说:“你越是要管,我越是要打!打得你不敢管!”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童霜威只能对儿子说:“是呀,是呀,你妈妈脾气不好!我说她,她也不听,真没办法!”谁知家霆一翻眼皮说:“她不是我妈妈,她算什么妈妈?……”说这话时,儿子的表情确实真像他自己的妈妈柳苇了。于是,童霜威又会沉浸在回忆中,感叹地想:唉,把一个家庭搞复杂了,一切事也就都不好办了。他似乎能预见到儿子越是长大,同继母之间的矛盾会越大。这种矛盾,是他解决不了的。现在,听方丽清把家霆对金娣的同情和带些天真的感情往“要好”上去拉扯,他心里有些冒火,压制着火气,说:“那他是……”他吞没了“同情她”三个字,忽而改口说:“我看很正常的嘛!”“正常?哼!他还说要教她识字读书呢!少爷同丫头要好、玩弄丫头的事还少吗?你不提防我还要提防呢!你以为你那宝贝儿子是啥好东西!”童霜威头都要气炸了,叹口气说:“好,我注意注意吧!”
童霜威是注意到家霆有时同金娣说话的,谈的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有一天,家霆同金娣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旁,好奇地看着老槐树躯干上的一个空洞。金娣问:“这里边有大仙没有?”
家霆问:“什么大仙?”
“大仙就是大仙嘛!”
“你迷信!哪有什么大仙!”
“太太说这样的老树里就会有大仙!”
家霆说:“她那是骗你、吓你!这树真难看,早该把它砍掉种上一棵好看的新树了。”
“……”
有一天,童霜威听到家霆同金娣在摆满菊花的阶前谈南京。
家霆问金娣:“你想潇湘路吗?”
金娣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家霆很奇怪,“我简直太想了!你怎么不想?”
金娣笑笑:“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霆也同侍候江聚贤大太太的小英说过话。但江太太不让自己的丫头同外人多说话。每当家霆同她说话,小英就赶快跑开,回房去了。家霆曾对童霜威说过:“爸爸,她们为什么不让小英同外人说话?”童霜威说:“看来,她们对这丫头不好!有些虐待她的事,怕给外人知道。”他听王汉亭说过:这个小英,江聚贤早看中了,只是嫌年岁小,再等一二年到她满十六岁了,打算纳做三房的。为了这,大太太和金娃娃就都将小英看作眼中钉。不过大太太有个小九九,她嫌金娃娃太得宠,希望小英被纳为三姨太以后,能使金娃娃失去点光彩,所以对小英有时恩威并用。而且,碍着江聚贤喜欢小英,她们也不敢公开打骂小英,只敢暗中管束控制。当然,这些,他是觉得不便讲给儿子听的。
方丽清不准金娣多去搭理小英,也不准金娣同家霆多说话。家霆偏要在方丽清打牌赌钱时找机会同金娣说话。他明白:方丽清虐待金娣,所以不准金娣同人接近。一种怜悯金娣的感情紧紧攥住了他。那天,方丽清睡在床上没起来。童霜威在书房里,听到窗外家霆在同金娣轻声谈话:
家霆说:“金娣,她又掐你了?”
金娣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不要那么说!……”她似乎在哭。
“要叫我是你,我可不能让她这么欺侮!”
“你说我怎么办?你是少爷!我是卖给方家的,我家里人不知在哪里。”
家霆叹气的声音:“是不好办呀!”后来又说:“你快长大吧!再大两岁,就逃跑!我帮助你!”
金娣匆匆走了,留下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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