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远去,方丽清惊魂方定,在街边上了排门的一家理发铺门口,她同金娣并肩站着。理发店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中望挂着一幅给烟灰熏黄了的关老爷和关平、周仓的墨画像。两人站着,也不知怎么办好。幸好,放解除警报了,刚刚逃出火车站的旅客又拼命拥进车站里去。方丽清带着金娣一起朝车站跑。金娣跑得踉踉跄跄,方丽清也跑得气喘吁吁。方丽清一边跑一边嘴里仍是骂个不停:“死丫头!死鬼!杀千刀!带你出来屁用也没有!”
火车仍停在原地未动,方丽清和金娣从拥挤的人流中挤近自己坐的车厢。月台上,来了一伙宣传抗日的青年男女,唱歌,呼口号,分发传单。金娣看得出神,方丽清无心理睬。她心里懊恨,一场虚惊加上一场折腾。早知无事,干脆不下火车还好些。她用力掐了金娣一把,说:“看看看,看瞎了你的眼!快搬东西!”两人将箱子藤包又放上了行李架,浑身出了汗。金娣的鬓发湿了,像孩子般细白的头颈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车厢里人又拥挤不堪,两人开了车窗想透透气。忽然,金娣用手帕拭着汗叫了起来:“太太,快看!江县长!”
方丽清转眼一看,可不是么!正是江怀南呀!
江怀南穿一身灰色派力司中山装,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手里拿一根“司的克”,那张白净而带着秀气的脸,显得很精神,走路也有架子,很潇洒。身后,跟着一个穿灰长衫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夹着公文包。两人一前一后,正在月台上昂首阔步地走,看样子是上火车的。
方丽清像淹在水里看到了救生圈,伸出头去叫了一声:“江县长!”
江怀南听见了,回头一看,顿时满面堆笑,“哎”了一声,说:“啊,原来是师母呀!在这里见到太高兴了!师母是从上海回南京去吗?”他突然震惊于方丽清的美丽,方丽清确实真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笑时脸上那两个酒窝,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太迷人了!
方丽清在车窗里笑着点头:“是呀,我打算去南陵县呢!”她怕脸容不整,急忙从手提包里掏出小镜子来照一照脸,扑一扑粉。
江怀南说:“师母,快下来吧!我们一起上头等车厢去!补票就行。那里舒适些。”说完,也不管方丽清愿意不愿意,做着手势对身后那秘书模样的人说:“快快快,把公文包给我。你上车去帮着把童太太的物件搬下来,我们一起到头等车厢里去坐。”
秘书模样的人,从人丛里挤着上了二等车厢,同方丽清和金娣将箱笼物件全部从窗洞里往月台上卸。剩下些零碎物件,三人一同捧着提着通过人丛挤下车来。江怀南也殷勤地帮着方丽清将她手里提的皮夹子和装着吃食的大包小包接过来,说:“要快点才行。非常时期,火车说开就开,保不住敌机还会光临。我带路!”说着,他带头往前走,讨好地照看着方丽清,一边走一边说:“师母,走好,走好!”
方丽清喜欢江怀南的殷勤巴结,心里明白这个模样带点风流的县长手面阔绰,为人灵活。她本来脸上含笑,却又嫌金娣将一只新买的牛皮小箱子撞在月台边的铁柱子上了,心疼箱子上擦去了一块皮,马上虎起了脸,咬牙切齿地轻声骂了一声:“死鬼!”要不是碍着江怀南在身边,早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了。
江怀南已经注意到了,有意排遣,说:“师母,秘书长前几天还有信给我呢!他在南陵县舍间住着,一切都好。鄙县虽然偏僻,很安宁,没有战争的威胁,飞机不会轰炸,不比江南京沪线一带,时刻叫人提心吊胆。”
方丽清叹口气说:“唉,其实在上海租界上住着顶好了!又闹猛,又安全。吃啥,白相啥,样样不缺!”
已经到了头等车厢前,江怀南叫秘书先上前,也不知同车厢门口的检票的说了些什么,又塞了些钞票,马上方丽清、金娣和江怀南都上了车,头等车比二等车里空得多了,绿丝绒的座位又软又漂亮。江怀南和方丽清带着金娣找了个四人座对面坐下。箱子、提篮、网篮、大包小包、大盒小盒都在架子上放好以后,江怀南叫秘书去办补票手续,自己同方丽清攀谈起来。
谈话继续着刚才的题目。
江怀南指手画脚地说:“其实,在上海住着也不安全。南京路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之间的那段马路上掉过炸弹;大世界十字路口也掉过炸弹,街心指挥交通的安南巡捕也炸成了肉酱;南京路、浙江路口先施公司那里落下的炸弹炸死炸伤好几百人。”
方丽清闻得到江怀南的白净脸上像是涂了“蝶霜”,一阵阵雪花膏香味冲入鼻子。她叹气说:“唉,打啥短命的仗,真害苦了老百姓!”
邻座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陌生老年人,听见了方丽清的话,伸过头来,快嘴急舌地插嘴说:“太太,这话太不对了!这是抗日战争!早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了!你怎么能那样说?”
方丽清板起了脸,不理不搭,嫌金娣想打瞌睡,“啪”地用右手勾起的食指敲金娣的头,给金娣吃了个“栗子”,嘴里骂骂咧咧:“死人!死鬼!”显然很难说她骂的是谁。
江怀南笑着对那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老年人点头,他猜测这人很像个大学教授,敷衍地说:“她不是那意思,嗨嗨,她不是那意思!……”但话题却改了,轻轻转脸对方丽清说:“我这次到南京去,打算住一二天就回来。实在公务繁忙。不然,真想送你到南陵去!”
方丽清问:“你在南京住哪里?”
“安乐酒店。”
“住我们潇湘路公馆吧!房子空着,你要用车也方便!”方丽清又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对着镜子细心地扑粉。她不发火骂金娣时,确实挺美。
方丽清的热情邀请,使江怀南心里高兴,爽快地点头:“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讨好地轻声说:“夫人,你真太像‘电影皇后’胡蝶了!”他突然改口将“师母”变成了“夫人”。
“是吗?像谁?”方丽清有点卖弄风骚,明知故问。
“‘电影皇后’胡蝶呀,真太像了!惟妙惟肖!”
方丽清高兴地笑了:“是有人这么说。”
江怀南旁若无人,赞叹而又谄媚地说:“你真福相!”
方丽清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感情复杂的微笑。
火车站上,哨子声响,火车鸣笛,旗号打了以后,火车开始动了。一会儿,火车慢吞吞卖力地“嘁喀嘁喀”出了站,“轰隆轰隆”地运行起来。两边秋天江南水乡的田野在眼前纷纷向后退去。
自从被那头发灰白的老年人抢白指摘以后,方丽清情绪受了影响,不愿多讲话了。头等车厢里,空位较多,也不一定非对号入座。那老年人忽然挪了位置到远处一个靠窗口的位子坐了下来,从一只纸盒里拿出蛋糕“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悠悠看着报纸。
他走远了,方丽清斜瞥一眼,骂了一句:“死赤佬多管闲事!”
江怀南排遣着说:“是啊,不过,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人犯不着同他吵。现在的人,高叫抗日最时髦,其实你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就哑口无言了!”说完,“咯咯”一笑,用拍马屁的微笑和眼光望着方丽清。他本来叫方丽清“师母”,现在改口大叫“夫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听他叫自己“夫人”,方丽清感到心里发热。
金娣又要打瞌睡了,方丽清在她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金娣疼得一惊,连忙睁开眼来。
火车继续在江南的原野上向西疾驶。
方丽清问江怀南:“江县长,你是做父母官的,现在同东洋人打仗,吴江离上海近,你一定忙得很吧?”
江怀南摸出香烟来,想点火吸烟。大局使他内心焦急,忍不住就想吸烟,但警觉地想:也许童霜威夫人不喜欢男人吸烟呢!就又将烟收进了口袋,叹一口长气,神秘似的伸颈过来,像说悄悄话似的对方丽清说:“师母,不,夫人,不瞒你说,我这倒霉县长干不得呀!”
“怎么呢?”方丽清问。她从这一表人才的县长眼里看到了一种焦虑和忧愁。
江怀南又叹一口气,酸溜溜地说:“唉,我的事一点也不想瞒你呀!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见到你就想把我的事都告诉你!……”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感情丰富,声调甜美亲切,简直像一个有极精湛表演技巧的风流小生。
方丽清的心头猛地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明白的感情。这个讨人喜欢的县长,她早听童霜威说过:“是个怪人,家里殷实富有,本人精明强干,却年过三十五岁坚持不娶。他的理论是事业第一,不创一番事业决不结婚。”虽然童霜威笑着说过:“这年轻县长并不吃素,听讲他的桃色艳事不少,但他不结婚要创一番事业却是实在的。”方丽清在南京第一次见到江怀南时,本来觉得他并不算很漂亮,现在看惯那张白净脸,看顺眼了,觉得江怀南仪表俊秀,很体面。童霜威虽然有气派,到底年岁比自己要大十多岁。这个年轻的县长,却与自己同年。见到他那种讨好的表情和姿态,方丽清心里发烫,觉得这个年轻的县长善于体贴人,对自己这么亲近,出乎意外,因此,脸也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忸怩着说:“你有些什么事呀?”
江怀南做了个眼色看看金娣,似乎是说:“丫头在这里,有些事不便说呢!”他的两只灵活的眼睛简直会说话。
方丽清皱皱眉头,突然对金娣说:“起来,到车门那里去站站,不要坐在这里老是要打瞌睡!”
金娣像个木偶似的,听话地站起来,将乌黑的一条长辫挪到胸前来,向前边车门那儿走过去了。
江怀南谄媚地笑着说:“唉,本来在吴江做县长,我有两条指望,一是办好威南农场,发一笔大财;二是想拿吴江这种小县做个跳板,适当的时候跳到苏州或者镇江甚至南京去的。可是,现在,打仗了!一切看来都成泡影了!”
方丽清忍不住问:“威南农场也完了?”她摸出一包人丹,拈了几颗放在嘴里,心痛地想:损失真是不赀呀!
江怀南含含糊糊地说:“唉,要是这仗不打下去就好了!那我们的湖田的收成,我们工厂的产品都能像聚宝盆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发起财来,不是几千块,而是几万块或者十几万块。可是打仗了,就不好办了。战火一烧过来,上有飞机炸,下有大炮轰,东洋兵还未来烧杀,我们自己的队伍却如狼似虎,要这样要那样。我这小小的县太爷就应付不了。我现在常有预感,一是怕军情紧急,不知哪天应付不了差使误了军需,动辄就军法从事,那就不是罚俸三月而是杀头枪毙了!二是就算应付了自己的军队,又怎么应付东洋兵呢?我是地方官,一县之长,要我与吴江共存亡,东洋兵来,我是自杀还是被杀,谁能知道?……”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变得多情起来,瞅着方丽清,像要滴下泪来。
方丽清突然心动了。她忘不了童霜威今年年初说过的有关江怀南的一段话。童霜威说:“不要小看江怀南!此人将来在政界必然能飞黄腾达,如果经商,也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这使她对江怀南萌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感。现在,听江怀南这么说,她插言道:“唉,你快不要干这倒霉的县长了吧!”
江怀南点头说:“是呀,夫人!我这趟到南京,就是为的这件事呀。我想找找谢元嵩,再找找别人,买通一下关节,无论如何,让我能保住一条性命。我这人,大才没有,小才还是有的。百万富翁做不成,十万富翁恐怕并不犯难。只要能让我激流勇退。可惜童秘书长不在南京,我给他写过信,请他帮忙,但他倒似乎并不赞成我退下来,回我信时说了不少抗战的大道理,劝我好好干。我明白,他也许是为了威南农场的事,不愿我离开吴江。可是他该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呀!夫人,你说是不是?”说这番话时,他流露出一种自命不凡的样子。
方丽清听他叫“夫人”,老是省略掉姓氏,心头怦怦跳,脸上绯绯红,心里矛盾。确实,为那些湖田和威南农场着想,是应当叫江怀南干下去。但如果为了江怀南的处境和生命危险着想,又怎么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江怀南露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使她喜欢。女人是喜欢那种有能力的男人的。
她犹豫着,没有想到江怀南从公事皮包里掏呀摸的,取出一个钻戒来了。那颗金刚钻总该有将近一克拉重吧?晶光灼亮,辉焰夺目,生在上海滩上大商人家的方丽清,对这种货色是内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眼花缭乱,没容她多想,江怀南已经用自己绵软软的手捏住了她的手,替她将钻戒戴在食指上了。这只大钻戒同她原来戴在中指上的一只翡翠戒指放在一起,把她的手衬得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方丽清微微泛出笑容,一片红晕飞上她凝脂般的面颊,嗓眼里呜噜了一声:“不……”却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见江怀南笑着在赞叹:“啊,夫人,你的玉手美极了!”
童霜威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手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使她听来比音乐还要悦耳的话。同童霜威在一起,她常感到寂寞,同这个吴江县长在一起,她感到有味也有趣。方丽清将手缩回来,脸更红了。但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先前那个多事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似乎远远在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扫射过来,正瞅着她和江怀南。她夹着一丝局促和羞涩轻轻地说:“那个讨厌的老甲鱼又在盯着我们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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