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1937年6月—1937年8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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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对家霆说:“刚才是开场白,如今书归正传,我是司机,就讲个‘一·二八’抗战时,上海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故事。”

    家霆说:“胡阿毛是谁?”

    尹二脸上忽然充满着正气,说:“听我讲吧!‘一·二八’的时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们抗日的十九路军打起来了。有一天,司机胡阿毛开了一辆大卡车在路上遇上了十多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枪逼着他去替他们拉军火。到军火库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军火,逼着他将军火拉到前线去。胡阿毛开着车,心里想,这些东洋兵在中国杀人放火作了多少孽!这么多军火运到前线又要杀我们多少同胞!怎么办呢?”他把脸对着家霆问:“你说,怎么办?”

    家霆咬着嘴唇想:是呀,怎么办呢?说:“同日本兵打!同他们拼命!”

    尹二摇摇头:“打?怎么个打法?东洋兵人多又有枪,想打也困难呀!胡阿毛勇敢又聪明,车子快开到黄浦江边了,他下了决心,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同日本帝国主义者同归于尽,用一条命换卡车上十几个东洋兵的命,将敌人一车军火送到江底里去!他开足马力,把卡车对准黄浦江‘呜’地冲去!日本兵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卡车飞也似的冲进波涛滚滚的大江,一下冲到江中,‘轰’的一声,卡车、军火、十多个东洋兵一起葬身江底。爱国的胡阿毛为中华民族献出了生命。”

    “老寿星”唏嘘了!家霆唏嘘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静静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也唏嘘了。

    天气炎热,过道里的穿堂风习习吹来,十分凉爽,四下里静悄悄,只有远处的蝉声、近处屋上麻雀的“吱啾”声轻轻传来。大家都沉默着,被尹二讲的故事感动着。

    家霆第一个打破沉默,问:“尹二,这是真的吗?”

    尹二点头:“当然真的,当时报纸上都登过的。我学开汽车时,我的师傅讲给我听的,他当年在上海开过汽车,认识胡阿毛。”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中国人,要是个个有种,鬼子也不敢像现在这么欺侮我们!”

    庄嫂点头,叹口气说:“是啊,‘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尹二大摇其头,说:“‘老寿星’,你的话不对。其实中国人像胡阿毛的并不少。拿我尹二说吧,我就不孬种,要遇到胡阿毛这样的事,我不请鬼子到江里喂鱼也要带着他们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有报国心,却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们,贪赃枉法、玩女人、抽鸦片、搓麻将、盖大洋房,他们怕打仗,更不会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爱国抗日,可恨就在这里!”

    也不知为什么,家霆听到用人们骂当官的,马上联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当官的,又在潇湘路盖了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传单下了台。他隐隐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骂的人之内。想着想着,脸顿时红了。但马上又想到了胡阿毛的故事。故事并不曲折,一听就好像看到了胡阿毛宁可一死也要消灭敌人的决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里想得很多。不能确切说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毛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一种爱国的、抗日的情绪在身上变浓烈了。他正愣愣地想着,见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擦火柴点烟。

    厨房里,庄嫂在煎鱼。一股葱油香扑鼻而来。忽然,庄嫂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又抽烟!年岁轻轻的,也不学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边那张上海《新闻报》来,说:“庄嫂,我让家霆念一段报上的话给你听听!”说着,将报纸递过来给家霆,说:“来来来,初中生,念念,念给庄嫂听听!”

    家霆拿起报纸,见报上满满半版广告,一边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吸烟,旁边写的是一段文字:

    时局愈紧张,报纸愈要看。但是翻开报纸,上眼都是寇深时急的消息。顿时肝火直冒,满肚愤气。在这令人闷死的时候,唯有吸金鼠牌香烟一支可以透口气。

    家霆念着念着,不觉笑起来了。这些滑头的做香烟广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却连庄嫂、刘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来。

    尹二说:“‘老寿星’,去拿象棋来,杀一盘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起身去拿倚在墙上的刈草机,说:“你想挨东家骂是不是?不能再闲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说:“‘铁公鸡’狐狸精不在,怕什么?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热,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凉一凉了!”

    家霆说:“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会儿,尹二带着家霆到了池塘边上。塘边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一阵一阵地叫。一阵微风一来,清水塘上起了涟漪,水面像一匹闪闪流动的深绿色的软缎在抖动。有青蛙在塘边“咯咯”地跳来跳去。尹二将浏阳夏布的上衣一脱,游泳健将似的“扑通”跳下塘去。他水性非常好,一会儿,就“扑通扑通”在清水塘里游起来了,做着鬼脸笑着对家霆说:“你也下来吧!真凉爽真舒服啊!”

    家霆从地上拾起碎瓦片,斜着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儿。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跃着,一连串“噗噗噗”溅起了五六朵洁白的水花。他“咯咯”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我怕水里有蛇。你快游,游给我看!你能摸条鱼给我吗?”

    尹二也“咯咯”笑着,说:“当然!你看!”他忽然埋头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会儿,水面浪花喷溅,尹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手里捏着一条银色的三寸多长的鲫鱼,“啪”地扔上岸来,说:“着镖!鱼来了!”

    鱼,在草地上鲜蹦活跳,家霆“咯咯”地笑得更开心了。

    五

    八月十三日下午,绿衣邮差来,童霜威收到方丽清八月十一日从上海寄发的一封来信。

    方丽清在信上说:

    ……来信收到。知你当选国大代表,大家高兴。不知一月多少薪水?上海情势紧张。日本军舰来了不少,日本兵也来了不少。人说情形很像“一·二八”的时候。九号下午,几个日本军官开汽车闯进虹桥飞机场,打死一名保安队士兵。保安队开枪,打死两个日本人。大家认为仗是非打不可了。上海人忙着搬家。江湾、大场一带,难民逃出很多。闸北、南市的人拼命朝公共租界搬。公共租界的人朝法租界搬。房东抬高房租,搬场汽车行老板发了财。雨荪和立荪说:要是做了房地产生意就能做哈同[2]了!我们住的是公共租界,万国商团经常巡逻。我看不要紧,你放心好了。我本想回南京。妈妈说:这仗打起来也打不长。“一·二八”时打过一次,后来还是和平了。立荪说,他想问问你,这仗会不会大打?打起来中国会不会吃瘪?你是中央要人,他要你打听消息快写信来说说。因同他做生意有关。……

    读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里发闷。暑气熏天,麻雀在大柳树和老榆树上伸开了小嘴喘气。蝉声“知了——知了——”地吵得烦心。他在书房里扇着电风扇看着信,叹着气。立荪要问的这些问题,不也是他心中的问题吗?你问我,我问谁?上海的战事,他觉得已经绝对不可免。日本人侵略中国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同他打一打,实在是不行了。北方津浦线上的战事始终在激烈进行。尽管中日双方的外交官员都在说:“中日关系未绝望。”实际上呢?日本军舰又有十二艘到沪,黄浦江上已有二十多艘日舰。报载日本海军陆战队五千多人及大批军火都已在上海登陆,大部集中于杨树浦、公大等各日商纱厂。他隐隐有预感:战争要么不打,打起来,依现在中国的民心和抗日情绪,比“一·二八”时更强烈,是不会一打就停的。会打成个什么样子呢?日本有强大的海军和空军,海军兵舰可以沿江到南京来开炮,空军可以飞到南京来轰炸……想到这些,他心里不安,感到汗如潮涌天气更热了。

    心里烦躁的是:方丽清竟然在这种局势下还不回来,像一个主妇吗?怎么不为我和潇湘路这个家打算呢?如果中日在上海开战了,一家人分在京沪两地,合适吗?

    苦闷地想着,他决定立刻给方丽清写信,劝她赶快回京。他拿出宣纸信笺,在紫端砚上磨好松烟墨,拿起一支胡开文的“鸡狼毫”挥笔写起信来:

    丽清我妻妆次:来信收悉。大局不稳,形势多变,战争似不可免。首都人心也在紧张兴奋中,昨晚已举行过防空演习。家中情况依旧,家霆仍在上学,尹二也仍每晨要去参加壮丁训练。我独身在此,殊为寂寞。窃思如战火遽起,你我分居二地,更多不便,心挂两头,也不妥善。此信到达后,望能即携金娣安然归来。

    写到这里,忽听到楼梯响。一会儿,庄嫂出现在书房门口了,说:“先生,下边有电话。”

    童霜威心里想:是谁打来的电话?问庄嫂:“谁?”

    庄嫂说:“冯秘书的,说有急事!”

    童霜威心里纳闷:冯村平时到机关里,一般是不往家里打电话的。今天是什么重要事呢?马上关上电风扇趿着拖鞋往楼下跑。

    他拿起话筒,只听冯村的声音紧张里夹杂着激动和兴奋,说:“秘书长!上海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童霜威额上、胁下都冒出了汗水,说,“快详细讲讲!”

    冯村的声音依然那样激动、兴奋:“详情还不顶了解,只知日方在今晨发起攻击,我方实行自卫,战争到现在未停。”

    童霜威拿着话筒,听了冯村的话,愣着想:和平的希望彻底没有了!上海战幕一开,必有大战了!“战争发生在哪里?”

    冯村回答:“听说是浦东、闸北一带,我军打得不错!”

    这种时候,童霜威真想有个人在身边谈谈心,说:“冯村,早点回来吧,好一起谈谈。”

    冯村知心地说:“好!好!”

    童霜威挂上了电话。忽然想到了管仲辉,决定打个电话给管仲辉,自己去他家谈谈。马上拨了号,电话接通,对方是管仲辉的副官,却说:“昨天去上海了!”

    童霜威有点失望,问:“去什么事?”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

    童霜威叹口气,又想起了谢元嵩,想向他了解点情况。拨电话号码打到谢元嵩公馆,谢元嵩也不在家。打电话到监察院,又说他不在。找了另外两个熟识的监察委员,也都不在。童霜威知道谢元嵩是个忙人,既忙于政治,又忙于吃喝嫖赌,扫兴地挂上了电话。他本想再给司法院打个电话问问究竟,也想给几个关系尚算不错的熟人打打电话。但想到自己现在是下了台的失意人,给人一个大惊小怪的印象也不好,就矜持地不愿打了。

    他离开电话机,回身走了几步,心里立刻又想到了方丽清,决定马上上楼去把信写完。急急上了楼,走进书房,也不想重写信了,用毛笔在信纸下方批了几句,说:“信写到此,冯村来电话,云今晨淞沪战火已起!既然如此,盼汝速归,万勿延误,以免悬念。余删不尽,企翘以待。”

    写完,用桌上糨糊瓶儿里的糨子将信封了,贴上邮票,拿着信走下楼去。心里兀自纷乱不已,有点朦胧,又有一种寂寞感。他决定叫尹二快去邮局发信,心中又想:上海战事已起,不知邮路会断否?走过吃饭间,走到通往厨房的门边,见庄嫂正在厨房门口择菜。他问:“庄嫂,尹二呢?”

    庄嫂站起身来,答:“在前边,刚才夏保长来过,说是今天又要防空演习,上边命令全市壮丁在演习时要集合站岗,又说今夜要‘灯火管子’!”

    童霜威纠正她说:“灯火管制!”

    庄嫂说:“对了,不准点灯!”

    童霜威说:“庄嫂,告诉你吧!上海打仗了,我们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

    想不到,年轻的寡妇倒十分高兴。庄嫂脸上有喜色,说:“真的?那好!那好!打他个稀里哗啦才好!这些天打五雷轰的东洋鬼子!”

    童霜威心想:中国人受日本人的气受够了,你这种高兴当然可以理解。我也很兴奋呢!可是你到底太无知识了!你可能想不到战争是什么吧?战争,就是杀人或被人杀呀!眼见得日本飞机来轰炸南京也是可能的了。要不,防空演习、灯火管制有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并不愿意吓唬庄嫂,将信交给庄嫂说:“快,寄到上海给太太的信,给尹二,叫他去邮局寄快信,马上就去。”

    庄嫂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点头,接过信来,匆匆绕过平房到前边找尹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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