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夜色弥漫,萤火虫闪放着宝蓝色和绿莹莹的光辉,匆匆飞来飞去。气候已渐凉爽,童霜威坐在轿车上,凝神想着刚才同汪精卫谈话的经过,欣慰地感到真应当感谢管仲辉。汽车向来时的路上疾驶,明亮刺眼的车灯前有成团的蚊蚋飞舞。忽然,出乎意外的,在转动着方向盘的尹二突然回头说:“先生,人家都说汪精卫是卖国贼,是秦桧,对不对啊?”
童霜威皱起了眉,呵斥说:“你懂什么!”
尹二不再作声,突然加速将车开得飞快,使街道两旁的街灯、房屋、树木、车辆、行人……一闪而过,似乎在发泄一种极其不满的情绪。
四
星期天,热得很。
一大早,池塘边芦苇丛里蛙声“咯咯”,花园中杨树、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吵个不停。
家霆正在冯村房里,缠着冯村讲故事。天热,他着了一条白色西装短裤,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汗衫,趿着皮拖鞋。他与冯村在一起的时日久了,像亲人一样。他有时叫冯村“表舅”,有时叫冯村“冯秘书”。平时,冯村很关心他。有时帮他复习功课,有时讲故事给他听,有时教他读报,有时跟他一起唱歌,带他上玄武湖玩。虽然,冯村有时忙,会说:“家霆,我有事!……”一般情况下,冯村总常是家霆的伴儿。今天,冯村一早要读日语,正在说:“家霆,等我读好日语就给你讲个故事。”偏偏嘴角上露出一颗金牙的保长夏得宜来了,找到尹二说是要找冯秘书。尹二就在客厅门口对着里边高叫:“冯秘书!冯秘书!夏保长找你!”
冯村听到尹二叫嚷,走出房间经过走廊穿出客厅到了外边,在大门口见到了有两撇胡须像杨香武的夏保长。家霆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一边听。
只见夏保长做着手势说:“冯秘书,上边规定,家家户户要挖防空洞,要准备打仗!规定大小和图纸,我这里都有!”他挥挥手上的一张图纸:“你们公馆是自己挖还是雇人挖?雇人挖,我这里可以帮助代办,价钱便宜,完工迅速!”
冯村说:“你那图纸给我看看。”
夏保长挪步过来递上一张被手指印捏得稀脏的图纸。纸上是个用鸭嘴笔画的简图,边上注明是“家庭标准防空洞”。从进口处挖成台阶走下去,里边就像战壕似的一个土洞,可以局促地容纳四至五人。
冯村看了,不禁笑了,说:“这能躲炸弹吗?炸弹下来这做个现成的坟墓还差不多!”说得边上的尹二、家霆都“咯咯”笑起来。家霆凑在旁边也用眼瞄那图样,他不太懂,心里觉得有趣,想象着如果敌机来了,躲在防空洞里倒极有意思。
夏保长听到冯村的话,老大的不高兴。他一说话,嘴角上那枚金牙就发出黄亮亮的光,他说:“只要炸弹不炸到上头,那当然能躲人。再说,这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事,家家户户要完成。老百姓自己花钱,你们大公馆嫌孬,别的小户人家就是挖这么个洞也负担不起呢!”
冯村摇头,说:“我们的防空洞怎么解决,我问过秘书长后,自己办,不用你烦心了。反正这样的土洞,有等于无,是不行的。”童霜威虽然从秘书长位子上下台了,冯村仍叫他秘书长。
夏保长有点扫兴,左手的长指甲剔着右手指甲里的积垢,说:“就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公馆人家难办。上边叫办的事,大家都照办,你们总是二一推作五。好吧,将来上边来检查,我可是早给你们打过招呼了。”他本来想用包掘防空洞的事来敛一笔钱。没达到目的,心里失望。说完,带着几分不悦地走了。刚走两步,又回转身走过来,说:“对了!从后天开始,要举行防空演习,我也趁此跟你们公馆打个招呼。”
家霆在一边插嘴问:“怎么个演习法?”
蝉声“知了——知了——”此起彼落,十分刺耳。有一只褐色的大野蜂,从花坛边飞过来,在家霆身边转,嗡嗡嘤嘤。家霆连忙挥手将蜂子赶跑。
夏保长龇着金牙做着手势说:“后天午后,演习交通管制。三点钟开始放警报,管制交通,解除警报后才恢复交通。晚上演习灯火管制,家家户户不许点灯,像你们大公馆也不许点灯。在演习交通管制时,武装壮丁都要出动配合军警宪站岗维持秩序。你们童公馆的尹二是武装壮丁,他得参加!”
尹二笑着说:“反正我们是算盘珠子,怎么拨拉都行!”
冯村点头说:“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他很讨厌这个保长,由于是条地头蛇,平时连到公馆门上来也阴丝丝的狠三分,俨然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架势,所以打发夏保长走,说:“保长,你回去吧!”
夏保长转身跨出铁门走了。
尹二乐呵呵地对冯村说:“冯秘书,看来要同鬼子大打了?”
冯村笑着说:“很可能!尹二,你天天一早参加壮丁训练,学会了些什么?”
尹二说:“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立定,敬礼,卧倒,上刺刀,打靶,肉搏,匍匐前进,无所不会!……”他说话像打机关枪,边说边做姿势,有意逗家霆笑。
家霆和冯村都笑得“咯咯”的,十分开心。
尹二忽然想到了刚才夏保长的话,说:“冯秘书,你跟先生讲讲,后天防空演习,我去参加。”
冯村说:“好!问问秘书长再说,只要后天他不坐车,你就去好了。”
尹二说:“防空演习,交通管制,车子怕不准通行。……”说到这里,他心里明白:这些当官的只要掏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就是交通管制车子也能通行的,所以话就打住不说了,生气似的往后边他住的平房那儿走了。
家霆拉着冯村,说:“我们家在花园里挖个防空洞不好吗?为什么不挖?万一鬼子飞机来了丢炸弹怎么办?老师说,飞机来炸,一定要进防空洞的。”
冯村叹口气说:“唉,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空袭,人吓人,能吓死人!不能自己先吓自己!再说,这种土洞洞,不是钢骨水泥,哪能防空?这是做了样子给日本人看也给中国人看的。向日本人表示,看哪,我们在防空了!向中国人说,看哪,我们在备战抗日了!其实,都是玩的花枪。这种土洞洞,炸弹下来,躲在里边的人正好埋葬在里边,倒不如在外头躲避还自由灵活些。再说,夏保长,他是想在挖防空洞上找油水赚钱!”
家霆不想再听他讲,突然问:“冯村舅舅,你不常对我讲要爱国吗?你不喜欢东洋人,为什么要‘卡西可开可’学日文?”
冯村笑了,拍着家霆脑袋说:“学日文就是喜欢东洋人吗?要同东洋人打仗,学会日文有用呀!不然,怎么办外交?抓了个日本俘虏也不懂他的话呀!”
家霆想想也是,点头笑了,问:“你将来想去办外交?想去打仗抓日本俘虏?”
冯村也笑了,说:“谁知道呢?反正会了日文,要做这些工作时就不难了。”
家霆拉住冯村的胳臂,说:“讲故事!再讲个东北义勇军的故事!”
冯村看着手表,摆脱着家霆的纠缠说:“你先去玩玩鸽子,或者去看一会儿书。我念一下日文,听一听广播,再陪你玩,好不好?”
家霆没奈何,只好跳跳蹦蹦去门房背后的鸽房,看那些可怜的被方丽清杀剩的鸽子去了。
可怜的鸽子,一共只有十五只了。在方丽清去上海后,家霆就让这些鸽子自由了。鸽房的天窗,每天早上仍由“老寿星”刘三保开放,傍晚,鸽房的天窗也由刘三保关上。只是这些吃剩的鸽子大都是些“老弱残兵”,肥胖的、强壮的、善飞的鸽子,都差不多被方丽清挑出吃光了。这些劫后余生的鸽子,有的不爱飞出鸽子房,有的飞出鸽子房到了屋顶上也不爱飞翔,只是在屋脊上咕咕啼叫,啄啄羽毛,来回走走。就是家霆用竹竿吆喝驱赶着它们飞,至多低低地飞上几圈又歇落到屋脊上了。家霆对这些鸽子的兴趣减弱了。每当看到这些鸽子懒洋洋地飞着,或者连赶都赶不起飞的情况时,就会心里叽咕:“唉,好鸽子都叫她吃了!”“真可恶!……”他早已经不指望这些被吃剩的鸽子再能在信鸽比赛中得奖了,他也不指望再有可能使自己养的鸽子恢复当初那种兴旺的局面了。
他知道:保留下十五只鸽子就不容易了。是爸爸同方丽清一次又一次争论,最后才保留下来的。有一次,庄嫂告诉他,童霜威对方丽清说:“孩子没娘,你就是娘!他要养点鸽子,你都要一只只吃光,合适吗?……”方丽清这才嘴下留情,留下了十五只。想着这些,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又产生出一种怨恨和气恼。这个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的漂亮女人,心太坏人太恶了!幸好,她常常要回上海,只要她离开了潇湘路,家霆——不,不但家霆,就是冯村,以及尹二、庄嫂、刘三保等,都觉得高兴,都觉得眼前清净耳边安静,少了一个监工头。她在时,家霆连对冯村也不敢叫“表舅”或“舅舅”。她不在了,家霆感到自由,感到高兴。
家霆用竹竿将鸽子七零八落地赶着飞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兴致。天热,身上的汗衫早已湿透,不想再赶鸽子飞了。听见蝉叫,去“老寿星”刘三保管的工具房里找了根细竹竿,跑到厨房,让庄嫂给他取点面粉用水揉成面筋黏在竹竿梢上,打算黏几个蝉玩玩。正提着竹竿兴致勃勃向花园里的大杨树下跑,听见门房里电铃“嘀铃铃”响,见刚在花园里锄草的“老寿星”刘三保正向大门前一跛一瘸地跑。
隔着竹篱笆,家霆喜出望外地看到大门外站着的,是穿军装的童军威。“老寿星”刘三保正跛着腿去开大门。
家霆甩下竹竿,大叫一声:“小叔!——”飞也似的冲向大门。当他跑到门边时,童军威已经跨着军人的那种标准步走进大门来了。他上前一把抱住小叔的臂膀,笑着说:“小叔,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呀?”
童军威用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插到家霆胁下,将家霆一把抱住高高一举,摔跤似的使家霆头朝下脚朝上,逗得家霆哇哇叫着,才又轻轻将家霆放到地上站着,掏手帕拭汗,说:“忙啊!你不知道吗?小叔到了教导总队,就像你的鸽子进了鸽房,不放就飞不出来。那里比军校更严格得多。这么长时间接连在训练,不准请假,不让外出。训练来训练去,晒着大太阳,每天吃‘十滴水’服‘八卦丹’的人不知多少。准备要打仗哪!……嗨,我问你,你用气枪自己打到了斑鸠没有?”
家霆笑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说:“有一次,差点打到,可我没有打!”话声里有点自鸣得意。
“为什么?它飞了?”童军威折起手帕,打算进客厅。
“不,它没有飞,我不想打。我喜欢它,也可怜它,没舍得打死它!”
“哈哈!”童军威笑了,有一种军人的粗勇,“那你长大怎么进军校当军人?”他拽一拽家霆的肩膀,“走,进屋去!”
家霆陪着小叔进客厅,说:“爸爸在楼上。”
童军威问:“他在干什么?”
家霆说:“整天写呀写呀!你知道不?方丽清又回上海去了!”他们在背后都是对方丽清直呼其名的。
童军威和家霆进了客厅,听到冯村住的那间西房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那是电台在教唱《保卫卢沟桥》,歌词是:
敌人从哪里来,
把他打回哪里去。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问:“冯村在家?”
家霆点头,说:“在家!刚才他读‘卡西可开可’,又说要听收音机。”说着,拉着童军威的手朝走廊里去,说:“我带你去找他。”
冯村房中,那只收音机里的教唱声正在继续传来:
兵士战死,有百姓来抵,
丈夫战死,有妻子来抵,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进客厅的声音,惊动了冯村。冯村正坐在小铁床上伸头朝门外张望,见是童军威,高兴地招呼了一声,站起身说:“军威,你回来啦?”
童军威和家霆一起朝冯村房里走,答着说:“来了,你在忙什么?学唱《保卫卢沟桥》?”
冯村摇头说:“八点半,汪精卫广播演说。我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倒有了兴趣,跨进冯村的房说:“啊,他讲话?我倒也要听听,这个混账的亲日派!”说着,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了。
一早上,送天然冰的人已经来过了。家霆跑出去,从吃饭间放置天然冰的冰箱里取出了三瓶“正广和”汽水,用起子开了瓶盖,插上麦管,又“嗵嗵嗵”跑回来,递给小叔和冯村一人一瓶,自己也捧着一瓶吮吸起来。
童军威和冯村二人,年龄相差六岁,冯村三十岁,童军威二十四岁。两人平日接触不算太多,感情挺好。有时也好在一些问题上辩论,在抗日这一点上常常一致。两人都认为日本对中国欺侮得太过分了,作为中国人,实在忍受不了,应当拼一拼打一仗。这种主张,两人比起来,童军威更外露,冯村则比较含蓄平稳些。现在,听冯村说汪精卫要发表广播演说,童军威极感兴趣,喝着汽水对家霆说:“让小叔先听听无线电,等一会儿再陪你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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