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心里明白:一定是管仲辉敲边鼓送了话过去,现在奏效了。虽然谢元嵩还没有把牌底揭出来,但既然请吃饭,谈判一下是个好机会。他谢元嵩既然说“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倒要去看一看究竟,尝一尝滋味,终于也打着哈哈说:“好好好,我一定准时趋前候教!”
现在,正是六点刚过五分,在摆满盆花、四周挂着红红绿绿五彩电灯泡的“新生活俱乐部”露天花园的东侧雅座上,可以看到一轮弯弯的蛾眉月闪着金光,已经斜挂在天际,带点月晕,月亮外围有七色的华彩。童霜威穿一套白哔叽西装、手执折扇同谢元嵩见面了。留声机唱片正放着王人美唱的歌曲:“……捕鱼的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渔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给人一种凄凉悱恻的感觉。谢元嵩穿一套米色派力司西装,秃着顶,挺着大肚子,咧嘴笑着更像个蛤蟆脸。他面前桌上放着一瓶插着麦管的“正广和”沙司汽水。他衔着雪茄,脸上气色很好,见到童霜威来了,表现得比那次在广东馆子吃蛇肉更加亲热,握了手半天舍不得放,连声说:“啸天兄,你好像瘦了,好像瘦了!这个地方幽雅风凉,既能乘凉,又能吃到上乘的西菜,更可谈心。久不见面了,今天要畅快叙叙。”
穿白衣的侍者用盘子送来了一瓶插麦管的“屈臣氏”柠檬汽水,放在童霜威面前桌上。童霜威脱去了白哔叽西装上衣,只穿了打着黑领带的白衬衫,接过谢元嵩递过来的一支“哈瓦那”雪茄,点上火吸起来,心里想:听说汪精卫由九江乘“永绥”舰东下,昨天中午已经抵京。看来,谢元嵩今天请客是奉命行事。回想起在广东馆子里吃蛇,为江怀南的事同谢元嵩打交道的经过,心里暗自警惕:此人外貌憨厚,实际精明得要命,同他打交道,要提防吃亏!怀着戒心说:“是啊是啊,此地谈心是不错啊。”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桌旁,坐的多数是服饰华丽的男男女女,也有些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每张桌子与桌子之间距离较大,坐着有一种松快之感,讲话也不怕邻桌偷听。左边的墙上贴着“中央储蓄会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第十六期中签号码。特彩第39204号,彩金二万五千三百一十九元。头彩二十五个,每个二千元……”有奖储蓄,买的人不少,得的人不多。现在,购买者的热情早冷下来了,所以贴在那里,也无人去看。
穿白衣的侍者递过硬纸精印的菜单,摆上银亮的刀叉、雪白的胸巾。谢元嵩将灭了的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接来菜单,点了什锦冷盘、金碧罗汤、烹大虾、铁扒牛排等几道菜,要了红葡萄酒,外加布丁、巧克力冰激凌。
侍者走了,谢元嵩叹口气说:“首都新生活运动会闲得没事干了,竟取缔了女招待侑酒。本来,我是会请你去‘别有天’吃饭的,那里有出色的女招待。可现在说是‘有伤风化’,让女招待不苟言笑,着制服、佩证章,嘻,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不如到这‘新生活俱乐部’里来!这里全是男侍,没有女侍,也不辜负我们是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忠实信徒。”说完,讽刺地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赔着一笑,放下雪茄,喝了一口汽水。
谢元嵩又满面笑容地说:“啸天兄,告诉你一件事:汪先生请你今晚八点到他公馆见面叙叙,我所以特地请你出来吃饭。我们两个先谈谈,然后我陪伴你到陵园他的公馆里去。”
委实有点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但又在童霜威猜度、估计的情理之中。汪精卫昨天中午才回到南京,今晚就邀去见面,不正说明十分重视吗?童霜威想:可见,我还不是无足轻重的。他心里赞赏:管仲辉到底是老谋深算,这个“假骂”的主意出得妙啊!心里想着,脸上并不表露任何喜色,问:“元嵩兄,要我去谈什么呀?”
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是《大路歌》:“大家一起流血汗……”
谢元嵩又打哈哈了。他一打哈哈,有时说话就叫人听不清楚。他有个习惯,每每说到重要的话时,就打哈哈,似乎是无意中使人听不清楚,实际却是有意叫人听不清楚。这时,他打着哈哈,说:“哈哈……其实你们都是老熟人,许久不见……哈哈,见见嘛!……有些事……哈哈,谈谈……很好嘛!……哈哈……”
童霜威张下了耳朵,大致听了个差不离,装得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该去看看汪先生啊!有些事是要谈谈啊!”
月亮升得更高了,光芒被屋顶花园的红绿彩灯夺去了辉色,显得暗淡。
谢元嵩见侍者送来了冷盘和葡萄酒,用白皱纹纸擦着刀叉说:“召集各界人士座谈的庐山会议,结果你是知道的,决定要抗战这一条也是基本定下来了。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等今年二月到过杭州,近来又两次上牯岭举行国共会议,虽是秘密举行,消息并包不住。全国要求抗战的压力这么大!日本又拼命进犯,不抗能行吗?当然不行!但要抗战,哇啦哇啦容易,做做并不容易啊!”
童霜威吃着冷盘里的鸭肫,装得毫无热情地点头说:“是啊。”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我知道,你这一向正埋头在写长文章,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好笑:一定是管仲辉有意送给他的“情报”,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将计就计密不透风地说:“你怎么知道?”
谢元嵩喝着红葡萄酒打哈哈:“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啸天兄,我劝你不要上当!”
童霜威摇着折扇,仰天笑了,叉着冷盘里的芦笋吃,说:“上当?”
谢元嵩点头,这次不打哈哈了,认真地叉着冷盘里的酸黄瓜,说:“我讲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人都以为汪先生主张妥协,其实他是为国为民,为着卫护蒋先生宁可牺牲自己的一种表现。你知道蒋先生在和战问题上的态度是什么吗?蒋先生一向是抱模棱两可态度的。对于他的部下,凡是主战的来见他,他就表示他也主战;凡是主和的来见他,他就告诉他们怎样去妥协。蒋先生既然这样做,他手底下就分成了两派,互相攻击,互相诋毁。但他们虽然互相攻击和诋毁,对外却都是蒋先生的人,于是对外宣传都说主和是汪先生的主张,南京凡是主和的人都因受了汪先生的明示和暗示的影响。这样一来,汪先生就成了罪人。蒋先生剿共剿得元气大伤,事实上无法抵抗外侮,但不打又不好向老百姓交代。于是他手下的人就替他做虚伪的宣传,说蒋先生随时都想打,不愿打的只有一个姓汪的。汪精卫就变成众矢之的了。”
童霜威大口喝酒,酒味甘甜醇美,说:“你是说,他冤枉?”
谢元嵩咂了一口酒,点头:“这只能每个人自己去思考了!不过,我认为,汪先生是一个仁义的人。他言而有信,讲友情。我不是早在去年冬天就对你说过吗?我希望引你去同汪先生接近。其实,你对那个最高领袖的态度,我也是明白的,你对他并没有好感。你这个无派无系的法界泰斗,也不能再指望他会给你什么!听说你在家里闭门不出,写文章准备大骂汪先生,我窃以为不可。你要慎重三思,何必为人火中取栗?”
童霜威笑笑,说:“元嵩兄,你这包打听恐怕消息打听错了吧?我闭门不出是实,在家写文章也是实。写的是《历代刑法论》,与别人完全无关!”
谢元嵩哈哈笑着,换了话题,说:“好了好了!这件事谈到这里为止。反正,你想,汪先生昨天才回来,今晚就要同你谈话请教,说明了他的为人,也说明了他的诚意。我希望你今晚谈得融洽。”正在这时,侍者端了汤来。谢元嵩说:“啸天兄,快尝尝这里的汤,这比上海晋隆西菜馆的汤要好得多。美哉!美哉!”他呼噜噜,一匙一匙喝起汤来,一副老饕的架势。
童霜威也顺水推舟,喝着汤笑道:“确实鲜美!确实鲜美!”心里想:今晚见了汪精卫,我该怎么谈?谈些什么?
谢元嵩把汤喝得只在盘底剩了浅浅一层,才放下汤匙不喝了。童霜威也将汤喝了一半停下匙来。
两人乘凉闲谈,过了片刻,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你看——”
唱片又换过两张了,现在是一个外国女高音,可能是大名鼎鼎的珍妮·麦克唐纳吧?在唱电影《璇宫艳史》里的那支《风流寡妇》的歌。这支歌早风靡南京城了!童霜威抬头朝谢元嵩用下巴指点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伙五个日侨,三男二女。女的穿着浅色和服,满脸脂粉,男的都穿的是紧身的西装,正冉冉从屋顶花园出口处走到花园里来。侍者招呼着在左近一张小圆桌周围坐下。风飘来,传来了异国的脂粉和香水气息。童霜威想:这是日本的外交官、领事馆的人员还是浪人?顿时又想到了华侨早被一批批驱赶回国、日侨正在陆续撤退归国的事,忧心忡忡地轻声说:“看来,这些人在中国也待不久了!”
谢元嵩点头,见侍者送来了烹大虾,端起桌上的梅林番茄酱往虾上倒,焦黄的明虾配上红色的番茄酱甚是好看,诱人食欲。他说:“是啊,昨天日轮‘三笠丸’载走了二百多名日侨,听说又来了一艘‘洛阳丸’,要把长江各埠的日侨都载回国去。”
童霜威摇摇折扇说:“外交关系未断,日本就用这种方式撤侨,看来是既想恐吓我们,又打定了作战的主意了!”
这时,他看看月亮,忽然发现月亮似乎泛出一点橙红色,心想:要是放在古代观天象的人,看到月亮泛红,又要判明这是有兵灾之祸了。
谢元嵩点头叹气说:“大局叫人悲观啊!战争与和平,任我选,我当然选和平。和平的生活多安逸,打打麻将,吃吃馆子,玩玩女人,逛逛秦淮河。谁想去听炮火声!可是,实际上抗战已经从七月七日就开始了!华北打得落花流水,和怎么和得了?今天报载,天津附近数万难民雨中无处投奔。从南到北,日机日舰四出威胁,搞得人神经不安。老实告诉你,我连做梦也梦见战争爆发炮弹横飞了!”
童霜威放下折扇,往虾上倒辣酱油,叹着气说:“日本少壮派狼子野心,是死逼着中国人打仗。不打怎么办?我也日夜为此不安。沈钧儒等七人昨天已经保释出狱,看来是大批释放政治犯的一个信号呢。”
谢元嵩默默无语,吃得有滋有味,汤汁溅得胸前衣领上都是。
两人边吃边谈,不知什么时候,屋顶花园四周的天空已经暗将下来。月亮被乌云吞没了。栏杆上编结成绿色藤萝和各色花朵的红红绿绿彩灯,一盏盏,一球球,幻化出五颜六色的霞光,更加明亮,照得屋顶花园摆设着的一盆盆鲜花和穿着各色各式衣着的仕女更加美丽。
谢元嵩眼睛一直在悄悄盯着那小圆桌上的日本人看。见侍者给那些日本人送来了三瓶德国黑啤和白马威士忌,三个日本男人拿起酒瓶斟酒,都在碰杯祝酒。谢元嵩悄悄说:“啸天兄,我们快吃吧!早点离开这惹是生非之地。最近日本浪人到处肇事,谁知这几个日本人想干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有只蚊子“嗡嗡”地在童霜威身边飞转,似乎想要找个落脚吮血的地方。童霜威用手拂了几拂,赶走了蚊子,想:是呀!前些时,上海一张报纸上刊登一条新闻,标题是:《日本大使莅沪,俞市长[1]亲往迎迓》,不知怎的,日本大使的“使”字,错排成了“便”字,成了《日本大便莅沪,俞市长亲往迎迓》,惹起一场风波。这年头,日本人的事,动辄就是纠纷,大意不得,连连点头说:“元嵩兄所见极是,我们快点吃完就走!”说完,将侍者送上来的铁扒牛排用刀叉切开,蘸着番茄酱大嚼起来,又对侍者说:“一会儿请把布丁、冰激凌什么的都送来。”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从这几个日本人光临屋顶花园以后,不知怎的,先是这屋顶一角,有些人像见了瘟神,陆续抽签般地走了。后来,连远处的人也有走的。发现这种情况,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机灵地轻声说:“啸天兄,注意到了没有?许多人都走了。我们离虎狼太近,不可迟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童霜威不住朝那伙日本人看,见三个日本男人已经喝光了两瓶白马威士忌,说起话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面红耳赤地在争论什么,忽而又高声唱起了日本歌来。童霜威在日本留过学,一听就明白唱的是日本军歌,马上将布丁吃了两口,又在巧克力冰激凌上用匙舀了两口匆匆吃了,再往咖啡里加了牛奶、方糖,却没有喝,取下放在胸前的雪白胸巾擦着手和嘴说:“对对对,走吧!”
两人叫侍者过来,谢元嵩抢着付了账,又给了点小费给侍者,两人赶快离开屋顶花园走下楼来,童霜威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唉!”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笑笑,掏手帕拭汗,说:“哈哈,日本人也会跑到‘新生活俱乐部’来,看来他们也感受到了一点礼仪。说实话,好好一顿有滋有味的西菜,给鬼子搅得兴趣索然了。不过,总算未出事,也是万幸。”他看看夜光手表,说:“七点半了!现在去,刚好。”
两人走出“新生活俱乐部”,天早已黑了,有淡淡的月光,路灯已亮,霓虹灯也都闪烁变幻,映照着一些店家“夏季大减价”的旗子,也映照着街上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和一辆辆的人力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轿车过来,揿揿喇叭。童霜威说:“元嵩兄,叫你的车子回去吧,坐我的车!”
谢元嵩点头,对自己的那辆“别克”轿车的司机做做手势,意思是叫他回去,自己就跟着童霜威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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