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1937年6月—1937年8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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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说:“所以,我在想,我不能影响你的前程!我想,你在中惩会里是能继续干下去的。我还想考虑考虑给你介绍一个靠山……”

    不料,冯村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秘书长,我不想找什么靠山,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凿石索玉、剖蚌求珠。我想过,我并不想在政界弄个小公务员混下去,我倒想将来找点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干干。目前,我跟惯了像您这样有学者风度的长者,哪里都不想干了。”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你的心我理解。但,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在中惩会,我不希望人家今后仍将你看作是我童某人的亲信。”

    蝉声仍在“知了——知了”刺耳传来。

    冯村沉默,似在思索。其实,心里明白:凭自己的才能和机灵,重新在中惩会找个主子是完全可能的。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是,在童霜威面前,他仍然要做得忠心耿耿。他说:“秘书长,如果可能,我以后仍住在这里,替您办办事,即使我不能天天时时跟随左右,我总是为您所用的人。”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诚恳。

    童霜威完全被他脸上的凛凛忠心感动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说:“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将来,将来只要我得意了,我会首先想到你的!”

    二

    七月的太阳热辣辣,天气燥热,配上了方丽清的嘀嘀咕咕,整日纠缠,使童霜威更加难以忍受。

    方丽清天天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总离不开南京糟,用人坏,家霆孬,鸽子脏……好话三遍人也厌,何况方丽清不是吵,就是闹。最后,她终于在两天前带着金娣回上海省亲去了。

    方丽清一走,童霜威当天感到清静得多,感情上失去了重压。从第二天开始,又感到一种空虚与寂寞。天未亮,听到夏保长家喂养的几只公鸡“喔喔喔”地啼叫,声声清晰地传来,使他心烦。接着,就是日夜此起彼伏的蛙声“咕咕”“嘎嘎”地震得耳鼓发胀。再就是“知了——知了——”的蝉声充实了天空。然后,又听到和平门车站和横贯南京城小铁路上的火车声,同来自遥远下关方向江面上的轮船汽笛声互相呼应对答……童霜威失意地叹着气。这些声音都停止或消失时,又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寂寞。

    起了床,天仍旧那么燥热,蝉声仍是不断嘶鸣,暑气叫人汗流不停,他心里不悦。下楼吃了庄嫂下的肉丝汤面做早点后,见楼下家霆上了学,冯村去了机关。尹二参加壮丁训练兴致勃勃,下了操浑身汗湿刚刚回来,正在抹身洗脸。年轻人血气方刚,对军训倒很有兴趣。童霜威无聊地端着一杯新沏的茶又上了楼。

    从卧室踱到书房,又从书房踱到卧室,整个二楼上,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

    他站立在卧室敞开的西窗旁,呆呆地朝外张望。透过绿柳婀娜掩映着的潇湘路,可以看到那条自北向南通往百子亭一带的柏油马路,也可以看到自南往西通往丁家桥中央党部的那另一条柏油马路。在那马路边上,竖着蓝底白字的新生活运动的巨大标语牌,上写:“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全南京城到处都有这样的大标语牌。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看到这标语牌,童霜威就比过去更反感,总恶心地想:嘴上一套,实际另一套,偌大中枢所在地——南京城里到哪里去找什么礼义廉耻?……我算是倒了霉了,碰到了工于心计的坏蛋们,用传单撒得我下了台。如果为江怀南的事使我下台,倒是无话可说,可是在褚之班的事上我是清白的呀,反倒泼我一头屎粪!真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叹着气,又离开卧室走到书房,去继续写他的《历代刑法论》,心里却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从七月初开始,云和风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热,中央党部及各机关暑期下午都停止办公,各处部会只留若干人员轮班值日。京浔道上要人络绎,行政院各部会长官及调到江西庐山办公的公务员,都已去庐山了。各机关办事处都在庐山开始办公。得意的要人多数上了庐山,留在南京的大半是不得意的人。邻居叶秋萍也在前两天去庐山了。童霜威颇有怀才不得志之感,甚至在心理上感到南京变得毫无生气了。

    这一向,他十分关注时事,头脑里盘旋着的仍是中日关系,和?战?谁知道呢?孔祥熙正在游美,报上说他“将再与美国总统罗斯福及国务卿赫尔谈话,促进两国友谊,推广中美商务”。另一方面,日本外交官的活动也频繁不绝。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在上海官邸同日本使馆高级官员及海陆军武官开了会,又北上到天津,会晤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回到了南京,除亲自到外交部进行秘密商谈外,又让日本驻华大使馆参事日高信六郎和秘书清水到外交部磋商。童霜威觉得中美与中日之间正在酝酿着微妙的关系。中日邦交的“调整”并无好转,华北局势非常紧张。昨夜冯村回京带来传闻说:前天北平郊区由于日军假借演习,突然攻击中国驻军,冲突已起,但详情无法了解。风云险恶,童霜威心中吃惊,但昨天报上竟没刊登这个消息。看来,也许是讹传,或者只是很小的摩擦,不过这种消息不能不使他心里不悦。他这半辈子,经历的战争不算少。早年军阀混战中,那时他没有房产地皮,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威南农场……遇到战争,只要在上海外国租界上一躲,就安然无恙了。现在则不同,如果打仗,是面对一个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现在,他有了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有了一家大小,有了在吴江太湖边上的湖田和计划中的庞大事业。又正在自己失意下台之际。现在如果打仗,仅仅在北方燃起战火离得还远,假如在南方上海发生战事,就难办了。谁知战火会有多大?谁知现代化的战争有多可怕?谁知会遇到怎样艰难危险的局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他反感透顶,恨不得能抗一抗!但一想到战争的恐怖,就不免气短,心里矛盾。在和与战面前如何选择呢?将要降临的是和还是战呢?怏怏的心情,烟雾似的笼罩在心头不能散开。

    他强捺下性子,磨了墨执起毛笔,在稿笺上续写起《历代刑法论》来。为写这书,他早年收集了不少书籍资料。现在,那些发了黄的书籍资料里,散发着一种纸张陈旧的霉味。他有时摘抄,有时论述,心虽不定,有意借此浇愁,字斟句酌地写了约莫千把字,看看已经日上三竿,听到楼下花园里“老寿星”刘三保在草地上用推草机刈草的声音:“咕啦啦——”“咕啦啦——”。天气热,他挥汗如雨,又坐不定了,起身看看墙上的水银温度计,竟有华氏九十七度了!是入夏以来温度最高的一次。他心想,你们去庐山的倒是享福了!我们留在南京的人真像在蒸笼里。

    庐山上,中枢邀请各界名流和大学教授八十多人去开的谈话会即将开会。报上已陆续发了消息。开这次会,听说不规定议题,但侧重复兴民族与探讨今后施政方针。童霜威醋意地想:嗨,我如果不曾厕身政界,这次可能也会被邀。现在倒好,成了辞职照准的闲散人员了!他明知蒋介石开这会是收民心、拉助手、撑门面,装民主作风讨好美国罗斯福做样子的,心里仍愤愤不平。蓦然,想到昨夜冯村带来的消息,后悔今晨没有打开无线电听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心里估计报纸已经送来,决定下楼去客厅里看报。

    他趿着拖鞋下楼,走进客厅去看报。看看墙上的月份牌,顺手撕去一页昨天的日历纸,心里不禁感慨地想:过日子可不像撕日历一样随便轻松呀!……忽听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心里奇怪:谁打来的电话?寂寞无聊,却带几分高兴地走出客厅,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一个熟悉的苍老但是快乐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是童公馆吗?童秘书长在不在?”

    谁呀?童霜威想,高兴地说:“我就是童霜威呀,你是谁?”他觉得对方的声音挺熟。

    那边的声音更快乐了:“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听不出吗?我是管仲辉呀!哈哈,我回来了!”

    童霜威出乎意外。这几个月,他只偶尔在自己不得意时想到过管仲辉。潇湘路上三家公馆,两家的主人栽了大跟头,只有叶秋萍似乎更加飞黄腾达。管仲辉在西安事变后是早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了,何尝想到他突然会从上海回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童霜威十分热情地说:“啊,太好了!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常常想念呀!身体可好?”

    “好好好!”管仲辉打着哈哈,“昨天刚回来,身体不错。我们近在咫尺,我是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找时间谈谈如何?”

    “好啊好啊!”寂寞苦闷中的人,最喜欢有人聊天。友谊在这种时候赛过春风。童霜威求之不得,说:“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你知道了吗?马上我来!”

    “不不,不敢当!”管仲辉真心实意地说,“我来吧,我来吧!如隔三秋之感我早有了,我马上来。”

    童霜威刚说:“还是我来!”管仲辉军人脾气,电话已经“啪”地挂上了。看来,他马上就来了。童霜威走出门去,对着花园里正在刈草的“老寿星”刘三保叫了一声:“刘三保!”

    白发的刘三保满头大汗,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跛着腿一颠一颠跑来。他懂得童霜威不喜欢用人夏天赤膊或者衣履不整,走近来问:“先生,什么事?”

    童霜威吩咐说:“隔壁管主任马上要来!你快去叫庄嫂准备泡茶开西瓜!你快开了大门接一接!”

    刘三保“啊”了一声,匆匆跛着腿跑到后边招呼庄嫂去了。

    童霜威接了管仲辉来的电话,心情突然好得多了。门庭虽然冷落,自己还不是毫无身价,管仲辉就仍来亲近并且移樽就教;管仲辉来,可以解寂寞,谈牢骚,未始不是解除苦闷的快事。心情既好,在沙发上坐下等待,顺手拿起报来翻翻标题。他每天的习惯总是先看南京的《中央日报》,再看上海的《新闻报》和《申报》。因为《新闻报》和《申报》从上海通过火车运来每每迟一天。《中央日报》上才有当天最新的消息。他拿起《中央日报》翻开报纸,报上的头条消息果然使他吃惊,嘴张开后合也合不拢了!标题是:

    平郊演习日军七日突然袭击我军

    卢沟桥日军包围宛平县城

    我军为正当防卫起而抵抗

    外部向日使馆已提出抗议

    那第一则电讯是:

    〔中央社牯岭七月八日电〕日军在卢沟桥演习部队,向我方挑衅消息,于八日晨十时已传至牯岭。此间均非常重视。当此中日两国邦交期待好转之时,忽有此不幸事件发生,实属遗憾,但各方均希望事态不致扩大,从速解决。惟日方军队突然袭击我国军队并炮击宛平县城,此事件之责任,当然应由日方军队负之。平电所传我方军政当局所持态度及应付方针,此间颇为赞同云……

    童霜威心里想:军威这一向忙于集中训练,不准请假,不准外出,似乎可以证明军界已是一种备战的情势。“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这下,事态已进一步向战争发展了。……想到管仲辉就要来到,已经无暇再往下看了,放下报纸,走出客厅,到大门口迎接。心里不禁想:怪不得管仲辉想来找我聊天,看来,他准是知道华北发生了战火,心里苦闷,才要来谈的呀。他接近军方,又懂军事,内情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同他谈谈太好了!想见管仲辉的心一时变得更急切。刚跨出大门,见穿着白色府绸大褂戴顶巴拿马草帽的管仲辉红光满面,已经由一个副官陪同向大门口走过来了。管仲辉换去了军衣,穿了绸大褂,显得肥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的气味,模样滑稽。

    童霜威含笑拱手,说:“慎之兄,发福了!”

    管仲辉也笑着拱手,说:“啸天兄,天真热啊!……”一边说,一边打发副官回去,自己掏出白手绢来,将草编礼帽取在手里,用手绢往秃顶的脑袋上擦汗。

    两人一起走进大门,通过席棚下的阴凉水泥地走进客厅。响亮起伏的蝉声在花园里柳树上一阵阵传来。

    童霜威说:“慎之兄,宽宽衣吧。”

    管仲辉脱下长衫,连同草帽,挂上衣架,身上穿着中式的绸褂裤。庄嫂轻轻走来,送进来两盖碗新泡的香茶,又献上蒲扇。童霜威陪管仲辉在沙发上坐定,开口就说:“平郊打起来了!”

    管仲辉仍在擦汗,挥扇说:“可不!战火一起,可就叫人担心了。火是可大可小的。北方的日军,演习演习,最后就演习出了这么一幕。南方上海的日军也常演习,还不知会演习成什么样子。听说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昨晨在平凉路、宁国路一带演习巷战,这是很大的威胁呀!”说到这里,忽然笑指着客厅壁上挂的一幅屏条说:“哈哈,这上边写得真对,‘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国事莫谈啊,谈了确实愁不尽哪!”

    这是幅魏碑体屏条,是范成大的一首五绝《江上》:“天色无情淡,江声不断流。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花园里蝉声悠扬。庄嫂进来,用福建漆盘托着两瓷盘放在盘里的黄瓤红籽西瓜。每个白瓷盘上有把西餐中用的银叉。她给管仲辉和童霜威每人放了一盘在面前茶几上,说:“请用西瓜!”又冉冉退出去。

    童霜威招呼着说:“慎之兄,天太热了,吃点瓜吧。‘马陵瓜’,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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