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1937年2月—1937年6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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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并不甚信,却也有点信,点头打着哈哈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说完,朗朗大笑起来。

    两人在“松鹤楼”吃了晚饭,举凡“松鹤楼”的名菜“清炒虾仁”、“清炒鳝糊”等等皆吃了,才兴尽而归。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江怀南如约陪同童霜威坐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

    一路上,童霜威脸上罩着一层沉重凝滞的表情,抽了一支闷烟,一直闭口不语。江怀南是机灵人,早已看出童霜威心里有事,隐隐猜到与枫桥镇似乎有关,也就识相地不多言语了。

    童霜威昨夜仍旧一夜乱梦颠倒。天亮前醒来后,不能成寐,索性不再睡了,睁眼躺在床上,开了灯吸烟。他觉得柳苇真是可爱的。她是一种气质的美加上容貌的自然美。见过了她,再同方丽清生活,真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了。方丽清虽像胡蝶,却没有胡蝶在银幕上那种恬静与华贵。方丽清的庸俗与粗浅,方丽清的无事端端喋喋不休,方丽清的精刮吝啬,有柳苇一比一衬,高下优劣就更分明了。虽然,早年同柳苇结婚后,常也有龃龉,但最初的一点不快不过是为了性格上的差别以及她要做一个职业妇女的强烈愿望,而他希望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直到离婚之前那段时日,才有过痛心的决裂。这种决裂源于政治见解与政治态度的不同,却不是为了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屑小事。他不能忘掉旧情,在她遭到那既可在意料之中又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悲惨结局后,他更不能忘怀于她。尤其西安事变后,国共又重酝酿合作,她的死,反倒促使他在这种时刻,更多地去思考许多时局和国家大事上去了。

    她主要是为了什么呢?她政治上狂热,坚决主张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他能清晰记得她高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参加游行的情景。那是婚后的民国十四年,发生了“五卅”,她对帝国主义是那么仇恨。当时,直到北伐,他和她在这方面思想曾是一致的。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清党”开始了,分歧才降临。她强烈地认为“清党”是一个残忍的阴谋,是一个大叛变,是帝国主义叫走狗向革命开刀。她说,她心里明白这一切!有一天夜晚,他因为自己对共产党的过激与她有不同的看法,又胁于形势的变化,惧怕妻子会使全家的生命财产都陷入一种不可挽救的处境之中。世间有多少失误和悔恨都发生在短短的刹那间,感情上也是这样。他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明哲保身的思想。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使他逐渐在向右倾滑。他和她之间的矛盾深化了,决裂成了不可避免。她毫无反悔地坚持了她的信念,离开了他,永远……

    随着国难日深,她成了一个狂热的主张抗日亲共的分子。后来竟真的完全倒向左的一方了。在她死后,他设法去了解过她的案情。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案卷里说她“借抗日进行煽动危害民国”,说她真是共产党。据密告者说,她是民国十九年加入共产党的。那么,她加入共产党仅仅一年就被逮捕枪决了。据说,她被捕时,住处的一只包里抄出许多传单,都是些针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反对屠杀共产党人的传单。她错了吗?她竟遭到了杀身之祸!

    现在,童霜威有了新的思索:剿共十年,西安事变后,时局有了大的转折,尽管张学良被软禁,杨虎城由“革职留任”到周前以“奉命出洋考察”驱逐出国了。但传说与共产党代表将要举行秘密谈判。延安的抗日情绪高涨,全国的抗日情绪也高涨,南京、上海也不例外。民心不可逆!抗日,作为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会反对?柳苇已经被杀,她错在哪里?……现在,童霜威反倒觉得自己不如柳苇在政治上的敏锐与坚定了。柳苇憧憬的种子不但一直活着,而且始终在茁长。当然,这种想法是同他的认为柳苇不应太激烈而遭到杀身之祸的遗憾糅合在一起的。可能他是个主张中庸之道的人,才同她有决裂的下场的吧?

    一支烟吸完了,他揿熄烟蒂,又点燃了第二支烟,像回味似的品尝和思忆着往事,心里溢满了苦水。

    后来,他又听到那清脆、圆润的卖花声了:“木香花要?香蕉花要?”

    卖花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急忙穿衣起床,跑到阳台上想看一看那卖花少女长的是什么样子。啊,为什么声音那么像柳苇呢?但是,又失望了!卖花少女又已远去隐没在人丛中,无处寻觅踪迹,正像无处寻觅柳苇的踪迹一样。……留给他的只是一种空虚的雾一般的缥缈、怅惘。

    现在,坐在向西去枫桥的小轿车上,路旁的一些小小菜圃里,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好像散碎的金子。他看着沿途的街道、树木,头脑里仍旧盘旋着清晨在床上抽烟时的种种思索,心里汇集着苦味的胆汁,摆脱不了惆怅的情绪。

    不觉跌入了一片遥远的记忆中。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记得,离婚前不久,他见柳苇用毛笔写了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七绝中的诗句贴在墙上。她是枫桥镇人,寒山寺里有俞曲园写的张诗碑刻,她喜欢这首诗自有她的原因。但当时她写了这首诗贴在墙上,他觉得她是别有用意的。

    那天夜里,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写贴这首诗。”

    她回答:“是的,我想你会明白的。”

    “你是从诗的意境上求得一种政治上的满足?”

    “是啊!”她的美丽的眼睛如夜空灿烂的星光,带着遐想说,“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

    “你盼望听到什么样的钟声呢?”他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

    啊,她是那样狂热,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流血死在雨花台呢?

    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耀着悦目的光辉。童霜威想着,不禁心里有点烧炙般的疼痛,又有点伤感。

    这时,听到江怀南在招呼,用手指点着说:“秘书长,寒山寺到了。”

    他猛然一怔,开了汽车的车门走下车去,迎面的是写着“寒山寺”三个大字的有一千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黄色照壁墙。附近,摆着许多卖瓜子花生米和五香豆的小摊,也停着一些马车和黄包车。一些大树,枝丫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天空诉说什么遥远的故事。他和江怀南一起向庙门走去,脑海里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索。

    他对她也有过仇恨和不谅解。离婚前后那段日子,他认为她破坏了家庭幸福,他不能理解她的狂热信念,甚至卑鄙地怀疑她是否与那伙小学教员里的什么人有特殊的关系。这一切,都随着她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了。她离开他以后,并没有与人同居或结婚。显然,她就是仅仅为了自己的信仰去死的。她确实是一个像秋瑾那样的巾帼英雄。她离开他以后,也从没有连累过他,直到死,她的案卷里也未有一个字或一句话涉及他。这就更不能不使他感动而且抱歉了。他对她显然是不了解的,不但不了解,甚至是低估了她的。她死后,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忽然逐渐高大起来。现在,在西安事变后,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呼声又开始甚嚣尘上的时候,回首当年,他更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只黎明前飞翔鸣叫迎来朝霞的盍旦盍旦:鸟名,黎明前鸣叫,叫后天就亮了。鸟了!

    寒山寺,前年春天他同方丽清来过。方丽清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也不知他过去曾在此地第一次邂逅柳苇,正如今天江怀南不了解他的心情和思想活动一样。寒山寺,年久失修,那一角飞檐,使人感到有风铃在簌簌响动,棕黄色的庙墙显得衰败。今天来看,童霜威觉得比去年更荒芜了。比起十六年前那次同柳苇在这里见面时,破落得多了。看到的一些老和尚和小和尚,也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也使他感慨。他忽然想起了清代胡会恩的送春词:“画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绾,愁杀寒山寺里钟。”默默吟诵,心情更加历落。

    步入悬有“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产生了一种十分空玄的感觉,怪不得人说皈依佛教出家是入了“空门”,难道就是这样解释的吗?通过林荫小院,在石板路上走进森森然的大雄宝殿,香烟缭绕,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敲木鱼诵经,善男信女在匍匐叩头。大殿前有两棵绿色苍劲的菩提树,两侧堂屋内有五百木雕金身罗汉和寒山、拾得二高僧的塑像,髹金镂木,古朴生动。江怀南陪童霜威仔细观赏罗汉们喜怒哀乐的神情,童霜威忽然感到这些喜怒哀乐的菩萨都使他厌恶。他觉得笑的藏着奸,怒的眼光凶恶,使人心里不愉快。他来游览是想摆脱一些人生的苦恼与世俗的尔虞我诈,寻找些恬淡宁静。看到这些,大煞风景,他不禁说:“走吧,不看了!看来,神还是同人一样,摆不脱七情六欲,离不开争权夺利!”

    江怀南听了,哈哈笑着,连声说:“秘书长高明!秘书长真是风趣!”他陪童霜威从右边走向钟楼。

    江怀南指着一口小型铜钟介绍说:“张继诗里提到的那口大钟,早已失传,明代嘉靖年间又重造了一口巨钟,并且专门建了钟楼悬挂它。明末,这口钟被日本人掠去。后来,日本人士募铸了一口小铜钟,在日本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送来寒山寺,就是这口。”

    童霜威对这一切都熟悉,仍看了一眼,叹口气说:“是啊,这口钟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点儿古意也没有了。”稍停不禁又说:“中国的土地上,处处都使人感到日本的存在!一是说明两国人来往的频繁,如果仅是这,那倒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又处处感到一种侵略的威胁。这就使我们难以忍受了!”

    江怀南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在钟楼旁,是碑廊小院,碑廊内嵌有宋、元、明、清各代名人的诗文碑刻。从前这地方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桂花开时,空气里幽淡地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童霜威忽然想起去春同方丽清来时,方丽清根本不要看什么碑刻,说:“这些黑拓拓的石头牌坊我不要看!”但同柳苇第一次同游,就是在这里看到张继诗的碑刻引起争论开始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但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在这里,一天下午,雨潇潇落着。那时,这几棵柏树还小,枝干只有铜钱粗,上边有小雀子跳来跳去地吱啾。听到燕子的呢喃声,从佛殿的檐前传来。那次,一起观看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

    他将诗念了一遍,说:“‘江枫渔火对愁眠’,对吗?这枫桥镇上怎么不见枫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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