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你办!到底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方丽清粉脸溅朱,用的是质问口气。
“反正,我办不了。”庄嫂剖着鱼肚,掏出内脏来,一股腥味扑鼻。
“好!现在我们家里是主不主、下人不像下人了!我说话像放屁了!我今天倒偏要说话算数,我一定要杀鸽子、吃鸽子!”方丽清双手叉着腰,漂亮的脸上两个酒窝陷得深深的,横眉竖鼻。
“我不能办!”庄嫂仍旧低头杀着鱼,“作孽!作孽!”
“你杀鱼不作孽?”
“这鱼买来就是死的!再说,家霆……”
方丽清气得头也发晕,高叫:“金娣!金娣!”
外边,尹二的声音在帮着喊:“金娣!金娣!”声音似在学着方丽清那种娇声娇气,显然带着揶揄的味道。
方丽清咬牙走出厨房,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近旁的尹二又转身走了,金娣却从吃饭间通往厨房的门里跑出来。方丽清做着手势:“金娣,快跟我到鸽房里去抓鸽子!”
金娣面有难色,战战兢兢:“太太,我……我不敢!”但看见太太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只好改口又说:“好好……我……我跟你去!”她蹙着脸畏畏缩缩地跟着方丽清向前边鸽房的方向走。
阳光照着鸽房。鸽房约有六平方米大,四周是三米高的木柱子围上铁丝网,圈成了一间屋状大小的天地。安了个活动的木框铁丝网门,可开可合。顶棚是洋铁皮的,有个活动天窗,可以用竹竿顶开或用绳子拉上关闭。鸽子住的木屋一层一层一共五层,每层七间鸽房,每间鸽房住一对鸽子。此刻,天窗敞开着,鸽子一大半飞在外边,一小半留在鸽房里。
方丽清带着金娣到了鸽房前,方丽清用手将绳索一拉,“啪”的一响,天窗关闭了。方丽清指挥金娣说:“开门进去,给我抓几只鸽子!”
金娣退缩了,她不愿干,战战兢兢说:“不,我怕鸽子!我不敢抓!”
方丽清火冒三丈:“连你也敢不听我话了!杀千刀的!小死鬼!看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她做着要掐的手势。
金娣禁不住方丽清凶恶眼光的逼视,硬着头皮将鸽房门上的插销拔开,闪身进了鸽房。鸽房里乱成一团,鸽子扑飞起来,有的扑跳在地上,扬得鸽毛、灰尘弥漫在阳光中。方丽清指点着说:“看,就抓那几只在窝里孵蛋的鸽子。这只肥!快!抓了递给我。鸽子啄人不疼,怕什么?”
金娣抓了一只孵蛋的鸽子,是只点子,扑棱扑棱拍打着白翅膀,她害怕,连忙递给方丽清。方丽清一跺脚,“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吆喝:“快!用手扭断它的颈子!”
金娣笨手笨脚,不知所措。方丽清骂了一声:“死人!”竟真能狠心,她一手揪住金娣手里的鸽子,一手扭住鸽头,用力一拧一扭,“咔”的一声,鸽颈骨断了。她将鸽子扔在地上扑腾着,又叫金娣:“快!再抓!”
一会儿,金娣一连又抓了四只鸽子。方丽清也一连扭断了五只鸽子的颈骨。方丽清才满意地对金娣说:“走!把鸽子送给庄嫂,中午非给我烧出来不可!”说完,丢下金娣,独自扬扬得意地进客厅上楼去了。
她上了楼,先进盥洗室用“力士”香皂洗净了手,到书房一看,见童霜威正手拿一本线装书嘴里在呵呵呀呀轻轻地哼哼。她明白童霜威是在诵古诗,也不知为什么,杀了几只鸽子,她心里有一种残酷的满足了欲望的胜利欢悦,忽然笑了,妩媚地说:“啸天,中午请你吃红烧鸽子!”
童霜威听了,心上一刺,知道已经无可奈何,索性不作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吟他的诗词:“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方丽清见他正在摇头晃脑,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喜欢人打扰,逛逛悠悠回卧室拿替换衣服去浴室洗澡去了。
童霜威独自踱着方步,吟着吟着,心上忽然有种淡淡的哀愁。凭窗遥望冬日阳光下苍郁的紫金山、有着红墙庙宇的鸡鸣寺、有着天文台的北极阁以及苍苔剥落、灰蓝发黑的古台城,觉得眼前风景都带着一种六朝烟水汽。一种怀古的幽情又油然而生,默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远山,怅然若失。
开午饭的时候,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从楼上下来,走向吃饭间。童军威带了家霆已经从玄武湖回来,也早已站在饭桌旁了。
家霆因为小叔带他游遍了五洲公园里的“非洲”和“澳洲”,虽然时下正是冬令,公园里一片萧瑟、冷落,他心里仍然高兴,满脸露出活泼的神态。见到爸爸和方丽清来了,却敛起了喜色,亲热地搂住小叔的手臂,倚在小叔身旁。
方饭桌上除了一套仿清的蓝花碗筷匙碟,已经摆上了荤素俱全、色彩调和的五菜一汤。方丽清规定礼拜天多加一样荤菜。今天的菜是:胡萝卜红烧羊肉、盐水鸭、清炖鳊鱼、百叶炒菠菜、凉拌葱油萝卜丝和木耳肉片汤,菜和汤冒着腾腾热气,吃饭间里布满了鱼肉香和葱油香。
看到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进来,童军威像个军人似的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方丽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说:“来啦?坐下吃饭吧!”说着,她自己在桌子左边坐了下来。
童霜威在上首一方坐了,童军威在下首坐了,家霆就在右首一方坐了。
庄嫂紧张地给四人盛饭,侍候着在一旁站立。
童霜威用筷子招呼军威:“吃吧吃吧。”
大家刚举筷,方丽清看看桌上的菜碗,忽然皱眉虎脸回身厉声问庄嫂:“怎么?没烧?”
庄嫂尴尬了,朝童霜威看看。童霜威心里懊糟,想:唉,孔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真是不错!太难侍候啦!今天从一早闹起,闹到现在,还不罢休!眼下,我头脑里那么多的大事已经转不过磨来了。会不会同日本打仗啦?C.C.的人会不会顶走我啦?褚之班的事和江怀南的案子啦!……她却老是纠缠在一些琐碎小事上找麻烦、闹纠纷!到底想干什么呀?……心里懊糟,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心想:如果把红烧鸽子朝桌上一端,家霆知道了还不要跳起来!从今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岂不更糟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真是难猜女人心哪!
他这样想着,又不想同方丽清闹起来,忍气搭讪着说:“菜很好了嘛!这么吃不是蛮好吗?”
谁知,方丽清尖声叱责庄嫂说:“庄嫂,你烧了没有?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她手一指童军威:“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我就是要招待客人!一切我负责!”她这指着童军威说“客人”,其实含有厌恶童军威的意思。童军威听了,心里不自在;童霜威听了不满意;家霆听了也不受用。
庄嫂嗫嚅地说:“烧是烧好了,可是,我……”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方丽清大声命令:“端来!”又似乎是对庄嫂说,又似乎是对童霜威和家霆说:“反正我这人,说话是一定要算数的!这个公馆里,谁都要听我的话!我一定要养成这个规矩,像以前那样不行。我说一以后就不能二!”
童霜威心里想:这下,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一早上闹到现在,就是要用她这种坏脾气让大家从今以后一切都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办。……心里不快,又不好说什么,像和事佬似的说:“你是太太,说话当然要作数。可是,有些事慢慢来嘛!不要操之过急嘛,那样不好!”
童军威和家霆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军威低头吃着白饭,家霆停住了筷子,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方丽清,一会儿又看看庄嫂,思索着究竟。
方丽清又对庄嫂尖声高嚷:“快端来!”
庄嫂善良、娟秀的脸上颜色苍白,踉跄地走出吃饭间去厨房了。这里,桌上的人空气紧张,静得只听到童军威嚼饭的“嚓嚓”声。
一会儿,庄嫂从厨房里端着个大砂锅来了,挪开菜碗,将砂锅放在方桌中央,揭去了砂锅盖。砂锅里冒出一股特异的香味,是五只红烧鸽子冒出诱人食欲的气息。
方丽清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了,笑着点头:“好好好,一人一只,一人一只,留一只我晚上吃!”她夹一只给童霜威放在面前的菜碟上,对着童军威和家霆说:“你们吃!快趁热吃!”她自己在一只最肥硕的鸽子上用筷子撕下胸脯夹进口里咂嘴嚼起来,连连夸赞:“不错,烂了!很香!可惜糖放得少了一点。”
童霜威看看家霆,家霆还像做梦没醒,发现砂锅里是红烧鸽子,有些纳闷,脱口问:“鸽子?”
没人回答他。他转脸问庄嫂:“是鸽子?”
庄嫂尴尬地要点头又不敢点,沉默着吞吞吐吐。
方丽清开口了:“是鸽子!家霆,我对你说,”她态度十分严肃,“今后鸽子不准养!一个月要五块钱料豆,这且不说。你是学生,读书重要,养鸽子没有好处。再说,鸽子太脏,屋上地下到处是鸽屎,新生活运动……你懂不懂?”
她没有说完,料不到这倔强的初中生已经从怀疑察觉了秘密,激动地红着脸问:“这鸽子……是我养的?……谁杀的?”
没有人回答,寂静无声,正证明了是那么一回事。家霆高叫起来:“为什么杀我的鸽子?为什么?”
童霜威看到儿子涨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排遣地说:“吃饭!吃饭!有事吃了饭再谈。”
童军威用眼色制止家霆发火,轻声说:“家霆,吃饭!”
方丽清板着脸两颊绯红,她是存心要通过鸽子的事,来制服童霜威前妻留下来的儿子的,傲慢地说:“鸽子是我叫庄嫂烧的!吃几只鸽子我还做不得主?”她有滋有味地嚼起鸽子肉来,用手去撕鸽腿。
谁也没料到,家霆痛心鸽子被杀,心里火冒三丈了,将手中的筷子“乒”地朝桌上一掷,“哇”地哭了,喊了一声:“我的鸽子是今年春天要参加比赛的呀!……”话声未落,站起身来,丢下饭不吃,穿出吃饭间朝自己房里跑去了。
他一跑,童霜威叹了一口气。方丽清却马上发起火来,大声说:“小孩都给惯得没规矩了!吃几只鸽子就要摔筷子发脾气,像什么话!我向来是喜欢说到做到的,鸽子不准再养,明天我还要吃!吃光为止!倒要看看谁犟得过谁?”
饭桌上气氛令人难挨,童霜威闷声不响地夹菜吃饭。童军威皱着眉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也不愿再添了,放下饭碗含含糊糊说了一声:“慢用!”站起身来,想走出吃饭间到家霆房里去劝劝侄儿。童霜威明白军威的心意,说:“叫家霆别哭,劝劝他!鸽子嘛,有钱是买得到的,这么宝贝干什么?”
童军威刚走,方丽清嫌童霜威疼他儿子,正要歇斯底里发作,却听见大门口“嘀铃铃”电铃响。
童霜威说:“咦,有客?”
方丽清指挥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来发呆似的站在一边侍候着东家吃饭,看着红烧鸽子引起的一场风波不知所措。方丽清叫她快去看看,她连忙穿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和客厅里朝外张望,一会儿快步回来了,说:“是冯秘书回来了。”
正因鸽子引起的风波心头涌满不快的童霜威,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听说冯村回来了,心里才略微高兴,急忙吃饭,说:“他回来了?好了,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方丽清也觉得今天自己是胜利者,庄嫂、家霆,都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本来倒还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说几句,现在听说冯村从上海回来了,心里也高兴。她让冯村到上海带大批吃食、化妆品等回来,并让冯村到娘家看看,估计姆妈和哥嫂也会给她带些东西来的。她也想知道褚之班是什么态度,对庄嫂说:“快给冯秘书摆副碗筷,让他吃饭。”她是想在饭桌上谈,边吃边谈。
庄嫂急忙去拿来了碗筷,冯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经走到吃饭间里来了。一进来,就先叫:“秘书长!”又叫:“师母!”对方丽清说:“要买的东西都办好了!等会儿我让金娣送到楼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买了条新的黑领带,又新理了发,一张黑脸显得容光焕发,在庄嫂给他盛好了饭的位子上坐下,开口对方丽清说:“本来昨天要回来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为的是她给你在店里做的两件旗袍还没做好,要赶一赶,昨天夜里取到手让我带来,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车回来的。”
童霜威急着问:“褚之班的事办得怎么样?”
方丽清却又急着抢过话头:“家里都好吗?”
冯村一张嘴能回两头话,先回方丽清说:“好好,都好都好!”马上又回童霜威的话:“褚之班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啊!”
“怎么呢?”童霜威问,愣愣地嚼饭,做了个手势打发庄嫂走开。
方丽清也停止啃鸽子,竖着耳听。
冯村停止吃饭,叹口气说:“褚之班有点牛脾气。我找到他,把前前后后上边点名、你的为难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一口咬定,不讲交情,过河拆桥!我再三解释,他总是怨气冲天,说,‘啊呀,现在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为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拿我开刀?’最后,竟说了些威胁的话。”
“岂有此理!”童霜威大摇其头,放下了饭碗,心里梗得难受,问,“他说了些什么?”
冯村郁闷、沉重地说:“他竟说,如果真的判了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反抗!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再踢上一脚!”
方丽清板着脸,推开饭碗,将鸽子骨头扔在碗里,心里冒火,骂了一声:“杀千刀!”
童霜威皱着眉尖说:“浑蛋!简直是上海滩上的青洪帮!他说了反抗的手段没有?”
“那倒没有。”冯村说,“我想也许他仅仅不过是胡嘴大话,吓吓人的。”
童霜威“呣”了一声:“当然,这家伙平时就不安分!他威胁就威胁吧!不过,我谅他还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营私,问心无愧!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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