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1937年2月—1937年6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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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童霜威不想答话,仍旧闭着眼,她语声更响了:“跟你讲呀!这些鸽子能不能不养?一个月要吃好几块钱料豆!这且不说,又脏,又吵,有什么养头!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一天我要杀两只吃!哪天杀光吃光,哪天就清静!”

    她要将鸽子杀光吃光已经提出过不止一次了。童霜威已经司空“听”惯。但今天,童霜威感到她的话音里是七分真、三分假,不能不睁开眼了,烦躁地说:“怎么行呢?你这样做,家霆愿意吗?”

    “那,不这样做,我愿意吗?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就不想到我呢?”

    有些话,一到方丽清嘴里说出来,总要变味。童霜威很烦她这一手,可是没奈何,只好笑着敷衍:“他是小孩嘛!”

    “小孩?你说,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谁相信!我看,你是宠坏了他了!这小孩,说实话,我是不喜欢的。我要自己生一个儿子!”

    童霜威心里发烦。他知道,方丽清为了生不出孩子,在上海住着的阶段,找过好几个中西医在服药、检查、诊治。唉,家庭生活中真是没有道理可说啊!无论如何,童霜威对家霆总是有感情的。他也希望方丽清即使不喜欢家霆也不要厌恶或嫉恨家霆。但他发现,家霆固然对后母有距离,后母对家霆更加冷淡。这就使他常常感到为难了。为此,他甚至觉得方丽清不生孩子倒未始不是好事。可能因为她不生孩子,慢慢地会欢喜起家霆来。但事实上,现在他察觉完全相反,方丽清由于不生孩子,对家霆更憎恶了。她老是叽叽咕咕,唠唠叨叨,早上、晚上都在枕边吵得人心烦。因此,童霜威采取了敷衍手段,说:“好好好,生吧!生吧!”

    方丽清哪能听不出童霜威话里那种厌烦的情绪来呢,马上掩面撒娇似的哭了起来:“我懂得,你就是喜欢你那个宝贝儿子。那个死鬼女人的儿子!我真懊悔嫁给你!离开娘家,住到南京这鬼地方来受罪吃苦!……开口闭口,我是主妇!连养鸽子的事我都不能做主!我偏要吃!我偏要吃!看谁强得过谁!”

    在这种时候,童霜威发现方丽清虽然漂亮得像胡蝶,却庸俗、狭隘,无知无识,一点也不可爱,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衣下床,听着方丽清仍在床上呜咽着抽泣着唠叨:“我说杀就杀,说吃就吃!你看好!我就是不让养鸽子!新生活运动提倡养鸽子吗?”

    童霜威又气又好笑,叹着气笑着说:“新生活运动可也没有说不准养鸽子呀!新生活运动同养鸽子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呀!”他这是想用笑来打破僵局,可是毫无效果,方丽清仍旧在床上抽泣。

    童霜威只好哄小孩似的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劝慰起来:“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跟家霆讲讲,叫他不养鸽子,好不好?”

    “那你一定不准他养!”

    “我跟他说吧!你也知道的,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件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小时候,上二年级,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将粉笔头掷在黑板前写字的老师头上,老师回过头来,以为是他掷的,冤枉了他。下了课老师把他留下来锁在办公室里,他站在玻璃窗前说:放我出来!不然我打玻璃了!老师不放他出来,他‘乒’的一拳打碎了玻璃窗。……老师赶快送他去医院,右臂上至今还有疤痕呢!”

    方丽清斜靠在雪白的绣着彩色花束的枕头上,倒是不哭了,但她仍说:“我管他倔不倔!反正,不准养鸽子!”

    童霜威见局面缓和一些了,起身下床,去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马上映射进来,整个卧室里金光灿灿。阳光将方丽清陪嫁带来的银台面、银杯套、银果盘、银花瓶、银粉盒……照得光彩夺目;也将苏州绣花被面、梳妆台前的舶来化妆物品与“夜巴黎”香水瓶、崭新的火炉上的马口铁烟囱管,都照得明晃晃。童霜威心情不好,来回踱着步,满怀心事。他不想让方丽清再在家霆和鸽子问题上纠缠了,岔开话题说:“起来吧!该吃早点了。唉,冯村今天该回来了。”

    给他一提,方丽清起身穿上绣花睡衣,埋怨地说:“昨天就该回来了!我看他办事不行!你选秘书也该选个漂漂亮亮的。这个冯村,像个东洋人,黑瘦矮小,用他做秘书,一点气派也没有。”

    童霜威叹口气说:“你不要小看他。他肚里不错,有才华,又能信赖,办事也机灵。跟我这些年,很不错的。我这次派他到上海找褚之班,只希望他能办得顺顺利利回来。不过,褚之班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他对我不谅解。”

    方丽清又撇撇嘴,去五斗橱镜子前坐着梳头,说:“要叫我是褚之班,就不会谅解。平日里,大家你兄我弟的,出了事,一点忙也不帮,一点义气也不讲,当然说不过去。”

    打着一条乌亮辫子的金娣轻轻开了门,探头一看,发现先生和太太起床了,马上闪身进来,叫了一声“先生”,又叫一声“太太”。她手里拿着早上刚送来的报纸放在桌上,又立刻开始铺床叠被。

    童霜威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方丽清也去梳妆台前照镜子梳头,打开蔻丹瓶,搽起红指甲来。她一边搽着蔻丹,气却未消,一边又数落起几个用人来了:“汽车夫尹二,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到他笑没有?尖酸刻薄,不像个好人。昨天,我叫他把花园里靠大门一侧那些法国梧桐修修枝,像上海霞飞路上那样,修一修。他先说他是司机,不会修。给我骂了一顿,我说:‘把树枝修修掉你都不会吗?’他才拿着斧子修了。你知道他怎么修的?”

    童霜威正洗脸,听到这里,从盥洗间走出来了,插嘴问:“怎么修的?”

    “你自己看呀!”方丽清用手指指窗户外下边花园靠近大门一侧。

    童霜威手里攥着洗脸毛巾走近窗户,朝下边花园里张望。昨晚回来时天已暗黑了,未注意。现在一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啊”了一声:“这不都成了光杆了吗?”

    “他是存心气我!”方丽清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骂了他,他竟顶嘴,说:‘我早说过我不会修!’又说:‘你不是说把树枝修修掉吗?’你看,这个‘赤佬’坏不坏?”

    童霜威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尹二本是个有心眼的人,方丽清骂了他,他是让你明着吃暗亏,进行报复。事已如此,生气有什么用呢?要惩罚尹二,也没正当理由,他早说过他不会修枝的嘛!顶多骂他几句,又有什么意思!除非你叫他滚蛋,不雇他!

    方丽清跷着指甲上涂满了蔻丹的右手,慢悠悠地说:“我看,你还是叫他滚,不要这个浑蛋!重找一个老实点的司机。”

    童霜威回身又走进盥洗室去,心里想:尹二车子还是开得呱呱叫的,又快又稳,人也聪明,车子也保养得好,闲来无事也并不算懒,平时也没大错。司机又不好找,解雇他,倒还舍不得,叹口气敷衍着说:“唉,算了!算了!你无事端端怎么想着要他去修树的呢?他本来是个司机嘛!不该叫他干的事干出了毛病,光怪他也不行。”

    方丽清又生气了,一甩蔻丹瓶:“好呀!我不喜欢的人你都乱袒护!袒护你的宝贝儿子!你的秘书!连汽车夫也袒护!你以为这汽车夫是什么好东西!让金娣讲点这伙下人说的话给你听听吧。你出来!……”她转脸对着正在铺被的金娣说:“金娣,你讲给先生听听!”

    金娣闲来无事,经不住方丽清盘问和指使,又为了讨好方丽清,不免多嘴搬搬自己的见闻。但要她把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当面向童霜威重说一遍,岂不是在告尹二、庄嫂他们的状,在挑嘴,在出卖别人讨好东家吗?她犹豫了,畏畏缩缩红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也没……没说什么……”

    方丽清发火了,脸上泛红,两眼一瞪,“乒”地放下蔻丹瓶,尖声说:“死丫头!说!”

    童霜威趿着拖鞋,蹒跚着从盥洗室走出来,皱着眉。不是嫌金娣不说,是嫌方丽清太凶。她那张标致的脸孔,凶起来怎么变得这样难看呢?

    金娣见太太发火,先生又皱眉,忙说:“我说!我说!……”她抬眼望着太太,嘴唇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像犯了法似的嗫嚅着说:“尹二昨天锯了树,笑着告诉庄嫂说:‘这下,木柴够烧一个冬天了!’”

    方丽清说:“你再说说庄嫂背后说些什么。”

    “庄嫂说:‘越是有钱的人越小气!’她嫌太太天天查菜账、查粮食,说太太‘精刮’、‘刻薄’!说先生倒是厚道,娶了凶女人要倒霉!又说:顶好太太到了上海不回来,回来了人人不高兴。”

    童霜威默然,觉得用人们私下里骂骂咧咧说东道西太讨厌。又想起在一本写拿破仑的书里有过一句话:“元帅在马弁眼里绝不是英雄!”那是因为马弁能看到元帅的一切,从跟女人睡觉到放屁拉屎,元帅都跟凡人一样,当然英雄不起来。更体会到用人背后说闲话,是因为方丽清过分地“精打细算”和对下人太刻薄造成的。可是见方丽清虎着脸、噘着嘴,怕她更加生气,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又问金娣:“刘三保没有说什么吧?”

    金娣摇头,表示刘三保没有多嘴。方丽清插嘴说:“他是瘸子,怕掉饭碗!”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尹二、庄嫂,你喜欢的两个下人,全不是好货!我要告诉你,以后他们背后要再敢骂我一句,我一定叫他们卷铺盖立刻滚蛋!”

    童霜威看着金娣铺好床走到卧室门外去了,朝方丽清说:“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有些事你就别同这些用人们一般见识了!对他们也要恩威并用,不能一味苛求。有些事不要同他们生气,生气伤了自己身体,太不值得。”说完,坐在铺着银台面的红木圆桌前,看起当天的报纸来。

    方丽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平静下来,掠掠头发哼了一声,说:“哼!要是再冒犯了我,叫他们看老娘的颜色!”说到这里,朝卧室门外高叫:“金娣!”

    金娣急急出现在门口,回答:“太太,什么事?”

    “快把早点端来!就在房里吃!”方丽清已经对着五斗橱上的大镜子梳好头,站起来要去盥洗室里漱口洗脸了。

    童霜威翻阅着报纸,报上整半版的大广告登着《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由正中书局出版的广告。他听说,这是陈布雷给老蒋代写的所谓“半月记”。目的是编点故事,加点作料,挽回老蒋在西安事变中狼狈潜逃被从山洞里抓出来大丢其脸的面子。报上又登着:上海出版的《文学月刊》《新认识》《读书生活》等十三种杂志被禁止出版发售。他有心要看看有没有沈钧儒和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等七人被捕后的消息。报上真有那么一小段消息,说“七君子”在苏州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里打拳锻炼身体,还下棋、看报、唱救亡歌曲……童霜威不禁想:这七个人,西安事变时,陈立夫、陈果夫是要枪毙他们的!冯玉祥等坚决反对,才未下手。我以为经过西安事变,又开过三中全会,他们要被释放的呢,没想到仍旧关着。其实,要求抗日何罪?你越是抓他们关他们,他们反而越出风头、越有人拥护!何苦来哉!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柳忠华。童霜威眼前出现了个儿高高瘦瘦的柳忠华那模样斯文、精神焕发、头发蓬乱的面容,两只眼睛好像对天下事都不服气。紧接着,又闪过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波光闪耀、傲视一切的眼睛。那双好看的黑眼睛,使童霜威想起就要心酸。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想到那双眼睛,就突然对家霆也会怜爱起来。上次,收到柳忠华的信后,他让冯村按照柳忠华的要求送去了药物、书籍,还送去了一些钱。从那,又断了联系。这一向,听说要释放一些政治犯,柳忠华会被释放吗?

    童霜威凝神想着,思绪天马行空,眼睛虽盯在报上,实际并不在看报。穿着锦缎面子的棉长睡衣,从盥洗室内走出来的方丽清已经注意到了,说:“你在想什么?”她袅着碎步卖俏地扭着腰肢趿着绣花拖鞋走过来,浑身香气扑人。

    童霜威连忙遮掩着:“唔,没想什么。”

    恰好金娣端着装着早点的盘子上楼进房来了,童霜威马上搭讪着说:“吃早饭吧,我早饿了。”他让金娣将托盘里的两杯牛奶、两碗挂面放在银台面上,招呼着方丽清说:“快来吃,已经不热了。”

    方丽清在对面椅上坐下,看看碗里的挂面,是鸡汤下的,上面散碎放着些鸡丝、香菇,见童霜威已经吃得津津有味,她突然挑剔地说:“慢吃!我倒要问问,这鸡肉是不是用手撕碎的?我一看就知道鸡肉是用手撕碎放在面条上的。我要讲卫生,庄嫂这样的下人偏喜欢用她的五爪金龙!谁知她的手解过手洗了没洗?这种面吃得的吗?叫金娣端下去退给她!”她将一杯牛奶端在童霜威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喝着,对金娣说:“金娣,将面条端走!告诉庄嫂,我叫她注意卫生,不准动手碰熟食,她为什么不听话?面条不卫生,我们不吃!”

    童霜威的面早吃了一半,余下一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说:“算了吧!我都快吃完了,下次要她注意就是。”

    方丽清又发火撒娇了:“用人都是你宠坏的!……”她这里正在唠唠叨叨,楼下家霆在大叫:“爸爸,接电话。”

    方丽清叽咕了一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就来电话!”

    童霜威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面条,放下筷子,说:“不早了,都九点多了。”说完,跨步往楼下去。他很高兴电话的来到。电话一来,至少暂时消除了方丽清的唠叨。这一早上,他对方丽清的脾气领略够了,可是一筹莫展。谁叫他比她大十多岁呢?谁叫他要娶个上海商人家的这种小姐呢?谁叫他总是一味迁就她呢?……他真想轻松轻松了。下得楼来,到走廊里墙角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问:“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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