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肠的庄嫂侍候方丽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楼去后,洗完碗筷,在厨房里收拾完毕,决定去看看家霆。她是个寡妇,死过男人和一个独生子,能体会到人世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后来怎么没见到家霆出来呢?可怜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爱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里,见灯光亮着。她走近家霆的床边,只见家霆睡着了,眼角含着泪水,腮上也有未干的泪痕。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给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给他关熄了电灯。
二
二月中旬,虎踞龙盘的南京城里,中央要人们最关注的是中国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了。西安事变后召开的这次会,自然不同寻常。大家都关注着会上将有什么风云变幻,老蒋在这次会上是什么态度。天气,滴水成冰,政界的空气却是沸腾的。
三中全会结束那天,童霜威心里特别烦闷,他最生气的是自己到今天,连个中央委员也不是。唉,都是由于没有派系的原因啊!没有派系,自己就孤立,无足轻重;没有派系,就缺少人捧场,缺少互抬互高;没有派系,就只能在各派各系斗争夹缝中独自彷徨。……虽然方丽清回南京来了,除了办公和出外交际、应酬外,回家不那么寂寞,但方丽清是个不能谈政治的人。这点同她那两个善于做生意的哥哥毫无二致。童霜威记得:当年经过褚之班介绍初同方雨荪、方立荪见面时,方雨荪劈头盖脸问过这位未来的妹夫:“你做的官比上海的税务局长是大还是小?”童霜威当时尴尬得啼笑皆非,心里倒是明白:未来的郎舅问这,是因为他只懂得上海的税务局长权力大,能捞钞票;那位未来的小舅子方立荪,也直来直去问过童霜威:“你银行里存了多少钞票?每月除薪水外,能有多少外快?”童霜威对这种赤裸裸的金钱买卖问题感到难以回答,当时也只好笑脸敷衍。从此,对两个舅子只想敬而远之,不想再同他们多谈山海经了。平时,方丽清同童霜威谈话,谈吃,谈穿,谈上海,谈银行存款,谈怎么精打细算……她都还行。可是,谈政治,用上海话说就是“丫丫乌”了。比如童霜威告诉她:张学良本来经过军事法庭审判,判了十年徒刑,结果国民政府给了他“特赦”,为了不放他回西安,又用“交军委会严加管束”的名义,把他软禁在南京。方丽清就不懂了,问:“为什么呢?”童霜威一五一十地解释,告诉她:“国民政府就是老蒋!军委会也就是老蒋!”她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再解释,方丽清还是似乎不开窍,她一边听一边在往指甲上搽“蔻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搽得很专心,最后说:“好在张学良在南京也有洋房住,也有汽车坐,也不愁没有钞票用,怕什么?”
比如,童霜威告诉方丽清:“老蒋从西安事变脱险回来后,一再请辞军政各职,但中常会也一再决议挽留。”方丽清就不明白了:“老蒋真是‘阿曲死’!有这么大的官哪能不做?”
比如童霜威看了方丽清带来的褚之班的信,不写复信,方丽清就今天催明天催:“你哪能不写回信呀,他在等回信的呀!”童霜威皱眉说:“我不能写!写了白纸黑字落了痕迹怎么办?再说,他的事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方丽清就气得粉脸泛红,嘟着嘴扭转身子,说:“你这瘟生!怪不得立荪说你是‘戆大’,钞票送到门口也不敢要!胆小得像芝麻!”
诸如此类的事,多得数也数不清。童霜威终于明白:同她是谈不得政治的,要谈政治只会带来不愉快,同她只能谈那些能够谈的吃穿之道、声色之事。
现在,五届三中全会结束了,流言蜚语到处流传,童霜威终于憋不住了,想在外边找点朋友谈谈。傍晚,他坐“雪佛兰”轿车回到潇湘路公馆,进了大门,见家霆正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在花园里高举绑着白布条的长竹竿赶鸽子飞。一群鸽子带着哨子飞得“嗡嗡”响,绕着圈子在花园上空高飞。家霆和谢乐山“啊!啊!”地大声吆喝,兴高采烈。见到谢元嵩的儿子,童霜威朝他笑笑,这个谢乐山的脸像他老子,也是蛤蟆嘴蛤蟆眼。
童霜威上楼,方丽清在绣花消遣。金娣见先生回来了,侍候着童霜威洗脸,端上茶来。休息了一会儿,童霜威又决定洗澡。洗完澡,同方丽清一起下楼吃饭。饭后,天墨黑了,童霜威决定让冯村打个电话联络一下,去叶秋萍公馆同叶秋萍谈谈。他对方丽清说:“你上楼吧。我去找叶秋萍谈谈,马上回来。”
冯村打完电话,来到客厅,说:“秘书长,叶处长在家,说欢迎您去,他恭候大驾。”
童霜威听到叶秋萍用“欢迎”、“恭候”这种字眼,心里感到高兴,马上从沙发上起身,穿上大衣,说:“那你陪我去一趟。”
两人并肩出了大门,绕道到叶秋萍公馆,冯村揿了门铃,那条黑白花的哈巴狗又“汪汪”乱叫起来。叶公馆门房里马上出来一个副官开门。灰色大铁门边,沉重的门扇开了,副官喝住了狗吠,恭敬地将童霜威迎进去。副官不过二十多岁,穿一套黑色中山装外加军棉大衣,延请童霜威到客厅里坐。
冯村告辞说:“秘书长,您回来前打个电话叫我,我来接您。”
哈巴狗被赶进下房里,仍在“汪汪”乱吠。童霜威点着头跟那副官进了客厅,心中不禁充塞了感慨之情,想起了西安事变发生后的那个夜晚叶秋萍来夜访的情景来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叶秋萍夜里来托我打听管仲辉的动态,有求于我;他心神不宁,思虑重重。今天,是我来夜访,想从他这里知道点中枢动态。他却是已经春风得意、趾高气扬了。又想到管仲辉已经下台去上海“养病”,栽了个大跟头,不免又欣慰自己当时站在中立立场,未曾卷入旋涡,总算未得罪叶秋萍。虽然这一向,未有来往,至少还保持着客气。这样一想,心里才舒坦三分。
坐在沙发上,打量起客厅的布置来。叶秋萍的客厅,令人有一种肃然、寒冷的感觉。那色调好像是有心调配成青白色的,以求与党旗上的青天白日一致。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有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有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着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有蒋介石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除了四个镜框,墙上一片雪白,整个客厅简单、朴素,毫无别的摆设。天冷,客厅里虽生着一只火很旺的铁炉,童霜威仍然不暖,看了摆设,心里更有一种寒丝丝的感觉。只有一只细瓷天蓝花瓶里插着几枝蜡梅,叫他看了心里还觉得舒服。
一会儿,副官送了一杯盖碗茶来给童霜威放在茶几上,又敬上香烟,给童霜威点火。就在这时,叶秋萍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一进来,他脸上就阴森森地先露出了那种使童霜威感到阴冷的笑容,拱手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啸天兄,稀客稀客!这一向,实在太忙,没有到府上去拜望……身体可好?”
童霜威也哈哈笑着,心里暗想:你哪是什么忙呀!你是出入权贵之门去烧香,不到我这冷落的门庭来走动罢了!嘴上说:“好好好,秋萍兄,你气色也好得很啊!我其实常常想来请教,只是知道你日理万机,多来打扰不便,所以未来。三中全会今天结束了,恰巧得闲,不免想来谈谈。”
叶秋萍阴森森一笑,在童霜威对面沙发上坐下,说:“好啊,好啊……”年轻的副官用托盘送盖碗茶来给叶秋萍。叶秋萍接过来就右手托住茶盘,左手用茶碗盖拂住浮在面上的茶叶,喝着茶说:“延安有电报来的事想必啸天兄已经知道了吧?”
童霜威点头,也端起茶喝。他早知道三中全会开会前,共产党发来电报,提出五项要求,不外是合作抗日等等。可是听说大会上反共的气焰也不低,因此,点头说:“听说蒋先生今天在会上发表了演说,允许开放言论,又允许释放政治犯?”
叶秋萍阴阳怪气:“说由我们说,做也由我们做。三中全会上,根绝赤祸与联共、联俄斗法,很难说我们是失败了!以后嘛,罪状较轻以及业已悔悟的政治犯也许会释放一些,党内一切报纸、杂志及文告中,有关‘共匪’‘赤匪’字样也许不再复用。可是要想让共产党占上风,那是办不到的。”说到这里,他不断搓手,显得歇斯底里。
童霜威是反对日本侵略的。一种爱国的观念使他对日本侵华十分反感,但却又怕战争真的降临,思想就陷在矛盾苦闷中,问:“听说大会议决要收复冀东、察北与取消冀察政务委员会,这不至于刺激日本引起中日之间的纠纷吧?”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擦手上的汗。
叶秋萍也从茶几上的香烟筒里取出一支“茄立克”烟来吸,点火喷着烟说:“大会是有这些决议,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同日本作战,而是警告东京,从现在起,你别欺人太甚!如果再步步进逼,我们就不得不抵抗!”
“这样,战争的可能性有没有呢?”
“依我看,战争的可能性也许不是大了,而是小了!”
童霜威喷一口烟陷入了沉思,将信将疑。他望着叶秋萍那既阴险、跋扈又独断独行的表情,突然又想起管仲辉来了。在潇湘路的两个邻居中,同管仲辉来往交谈,他戒心小,同这个干特殊工作的叶秋萍交谈,不但戒心大,还老是有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今夜谈话,叶秋萍还算坦率,只是语气居高临下,得意的神态溢于言表,使童霜威感到不快。他还想谈谈和与战的问题,就说:“最近,内人从上海回来,说西安事变后,蒋先生脱险回来了,上海就盛传中日之间战争不可免。现在,三中全会开得这样,是否更会刺激日本人?日本人会不会在南方肇事?”
客厅里本来有点蜡梅的香味,此刻早被烟味盖没了。
叶秋萍阴丝丝地笑笑,似乎听而不见,未曾作答,忽然转题问:“啸天兄,可知道管仲辉的近况?”
童霜威有点紧张,说:“不知道呀!不是听说他去上海养疴了吗?”
叶秋萍目光阴冷,点头说:“是呀,他哪里真有什么病!据我掌握的消息:他在上海整天泡在跳舞场和脂粉堆里,很可能是学的蔡松坡当年呢!这种人,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童霜威明白:管仲辉的行动是在叶秋萍手下特工的监视中,不禁想到,听说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对何应钦等也是将戴笠手下的人派去监视调查的,心中不禁感叹。正想还多谈谈,见那年轻副官进客厅来了,说:“童秘书长,冯秘书来电话,说太太请您回去。冯秘书马上来接您!”
童霜威揿熄香烟,心里气恼,还刚开始谈呢,丽清什么事又来叫我呀?又一想:准是有什么人找我有要紧事,冯村玩的花招。因此,笑着向那副官点头,又对叶秋萍说:“内人这两天外感风寒,有些伤风感冒……那,我回去看看。”
叶秋萍站起来送客,显然他并不想多谈,童霜威告辞正合他的心愿。他阴丝丝地笑着打趣道:“夫人命,不可违!改日有空,我再去府上拜望吧!”他回首对副官说:“送一送!用车送一送。”
童霜威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咫尺之遥,我要散散步。”
两人分别,副官送童霜威出了大门,打着手电,正走到半途,见冯村打着手电也匆匆来了。童霜威叫那副官回去,同冯村并肩沿着潇湘路走回一号去。四周宁静,风吹呼哨,树枝摇晃,有绿荧荧的磷火在远处池塘边上时隐时现地飘荡。见那副官走远了,童霜威问冯村:“谁来了?”
冯村笑了,表情似乎是说,你真猜到了啊,压住嗓音说:“秘书长,谢元嵩谢委员来了。我跟他说,你去散步了。”
潇湘路两边老柳树周围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望过去黑暗中一片朦胧,缥缥缈缈。
童霜威想:冯村不向谢元嵩透露我是在叶秋萍家,大约认准他是汪派,真是机灵,夸了一句:“好!”心里忽又一怔,马上想起江怀南的事,包括那笔厚礼,包括那张照片,包括那份“章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