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学与净土-谈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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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可以开拓我们的心灵,

    启发我们的智慧,

    引导我们进入更超脱的自由世界。

    “禅”发源于东方,盛行于东方。但是现在,禅学不再只是东方的专利品,它在西方已引起普遍的重视。譬如美国很多大学里也设有禅堂,禅堂已不再为寺院所特有。甚至连航天员要登陆月球时,也要用禅的精神来训练。可见“禅”在现代世界里,占有相当的分量。

    现在的社会到处烦乱,物质生活奢侈浮华;但是,有不少人却感到生活空虚,精神焦虑,苦痛倍增。所以,这个能解决生命问题,提高生命境界的禅学,在世界各地,引起知识分子和社会人士的重视。

    “禅”可以开拓我们的心灵,启发我们的智慧,引导我们进入更超脱的自由世界。“禅”合乎真善美的条件,不过,禅不好讲、不能谈,也不易懂。禅是言语道断、不立文字的;是心行处灭,与思维言说的层次不同的。但是,“妙高顶上,不可言传;第二峰头,略容话会”,为了介绍禅的境界,虽然不容易谈,仍然要借语言来说明。

    一、禅的历史

    “禅”是梵语“禅那”的简称,汉译为“静虑”。禅,充实宇宙,古今一如;禅,一如科学家牛顿发现地心引力,富兰克林发现电力,发现禅的是佛陀。

    相传佛陀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默然不语。当时,百万人天不知其意,唯有大迦叶尊者会心微笑。佛陀当时就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嘱摩诃迦叶。”佛陀于是将法门付嘱大迦叶,禅宗就这样不须文字,不必语言,用以心印心的方法,传承下来。印度禅师代代相传,至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于南朝梁武帝在位时来到中国。

    梁武帝笃信佛法,曾经四次舍身同泰寺,布施天下僧众,造桥建庙,依常人眼光看,真是功德无量。但是达摩祖师却说他了无功德,因为从深一层面来说,梁武帝所得的只是人天果报,应属福德,并非功德。达摩祖师不得梁武帝的欣赏,因此转往嵩山五乳峰少林寺后的山洞中面壁九年。从这一段记载中,我们可以体会到禅的高妙,确实不能以一般的见解去论断的。像梁武帝的这种用心,只求为善得福,并不是禅宗的究竟目标,即使有所得,也是人天福报而已,在禅师的眼里,与开悟的道无关。

    祖籍河南的二祖慧可,少年时就精通世学、博览群书,壮年在龙门香山出家,后入嵩山少林寺拜谒达摩,并请达摩祖师收他为入室弟子,却不得达摩应许。神光慧可于是不畏刺骨寒风、漫天飞雪,苦苦地在门外等候。过了很久,雪深及腰,慧可依然伫立不动,达摩见他确实真诚,便问他:“你不远千里到这里来的目的,究竟为了什么事?”

    神光慧可答道:“弟子的心不安,乞请您帮弟子安心。”

    达摩喝道:“将你的心拿来,我为你安。”

    神光慧可愕然地说:“弟子找不到心。”

    这时,达摩说道:“我已经为你安心了。”

    神光慧可豁然大悟:啊!烦恼本空,罪业无体,识心寂灭,无妄想动念处,即是正觉,即是佛道。如果心领神会,佛性在当下便得开显。

    二祖之后,禅法传僧璨、道信,至五祖弘忍。弘忍大师座下大弟子神秀博通三藏,教化四方,俨然已有五祖传人之态,受到众人拥护。这时却从南蛮之地,来了一个根性甚利的卢惠能,他虽目不识丁,但求法热忱,不落人后。

    惠能初见五祖时,五祖曾试探他说:“南方人没有佛性。”

    惠能答道:“人有南北的不同,佛性岂有南北之别?”

    五祖经他一反驳,知道这人是顿根种性,非同凡人。为了考验惠能的心志、暂避众人耳目,就命他到柴房舂米。

    后来,五祖令众弟子各举一偈,作为修证、见性与否的依据,若是见性,即得传法的衣钵。大众自认不如神秀,衣钵非神秀莫属,所以没有人敢与之竞争。

    当时,神秀日夜思量,终于提出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惠能在柴房里得悉此事,心想:我也来呈一偈如何?遂央人替他把偈语题在墙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见了,知道惠能已经见性。为恐其招忌,乃着人将偈拭去,然后到柴房敲门,问道:“米熟了没有?”

    惠能答曰:“早就熟了,就等着过筛了。”

    五祖又在门上敲了三下,惠能会意,乃在半夜三更,到五祖座下,五祖传授他《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惠能顿然大悟。五祖将衣钵传他,并命他速速南行,等待时机。师徒两人来到河边,五祖欲亲自操桨送惠能过河。

    惠能说:“迷时师度,悟时自度。”便自行渡河到南方弘化,终成为震烁古今的六祖。而后,禅宗一花五叶蓬勃地流布人间,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

    从这些历史记载,可知禅的风格确是相当独特的,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实是得其真机。但是由于禅门宗旨,并非人人能解,所以也常受人曲解。然而禅的机锋教化,都是明心见性之方,全是依人的本性而予以揭露。它的原则是建立在“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的道理上。所以进一步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又有多少人能把握这一层的意义?梁武帝的希求人天福报,不就是典型的一例吗?至于怎样才能直探禅门本源?这就要靠众生求法的宏愿和实践了。

    二、禅的内容

    那么,禅是什么呢?据青原行思禅师说:禅就是我们的“心”。这个心不是分别意识的心,而是指我们心灵深处的“真心”,这颗真心超越一切有形的存在,却又呈现于宇宙万有之中。即使是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也到处充满了禅机。

    唐朝的百丈禅师最提倡生活化的禅,他说挑柴担水、衣食住行,无一不是禅,所谓翠竹黄花,一切的生活都是禅。可见禅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禅是离不开生活的。

    古今禅门公案皆是禅师考验或印证弟子悟道的对答,其实这种对答,就是一般人所谓的“考试”。不同的是,它是随各人的根性、时间、地点而变化,它没有明确的划一标准答案,也不是从思考理解得来的。所以,如果不是禅门的师徒,有时候很难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而且,如果用常人的想法来推敲,往往会发觉“公案”之违背常理。

    禅是离语言对待的,是不可说的,一说即不中。虽然,究竟的真理固然不可说,但是对一般人如果不说,岂不是永远无门可入吗?所以,禅宗的语录特别多,就是这个缘故。现就禅的内容特色列举几点,作为入门的契机。

    (一)禅与自我

    在佛教的其他宗派中,有些是依他力的辅助始得成佛,而禅宗则是完全靠自我的力量。如净土法门持诵佛号,密宗持诵真言,都是祈请诸佛加被,配合自力而后得度。在禅门里有一警语“念佛一句,漱口三天”,禅师们认为成佛见性是自家的事,靠别人帮忙是不可能得道的,唯有自己负责,自我努力才是最好的方法。心外求法,了不可得,本性风光,人人具足,反求内心,自能当下证得。

    有人问赵州禅师:“怎样参禅才能悟道?”

    赵州禅师听后,站起来说道:“我要去厕所小便。”

    赵州禅师走了两步,停下来又说道:“你看,这么一点小事,也得我自己去!”

    从前有父子两人,同是小偷,有一天,父亲带着儿子,同往一个地方作案,到那个地方时,父亲故意把儿子关在人家衣橱内,随后就大喊捉贼,自个儿却逃走了。儿子在情急之下,乃伪装老鼠叫声,才骗走了那家的主人,终于逃了出来。

    当他见着父亲的时候,一直不停地抱怨。

    父亲告诉他说:“这种功夫是在训练你的机智,看你应变的能力、偷的功夫,而这种应变的智力是要你自己掌握的,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得上忙的。”

    这一则故事,虽然不一定是实有其事,但正可以比喻禅门的教学态度。禅师们常常将弟子逼到思想或意识领域的死角,然后要他们各觅生路。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能够冲破这一关,则呈现眼前的是一片海阔天空,成佛见性就在此一举。“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这种披荆斩棘的创发宏愿,在禅门中可说是教学的基本宗旨。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在修持上独立承担,自我追寻,自我完成,这是禅的最大特色。

    (二)禅与知识

    禅不讲知识,因此,不受知识的障碍,并且视知识为最大的敌人。知识教人起分别心,在知识领域里,人们会因此迷失了自我,甚至为邪知邪见所掌握,形成危害众生的工具。所以,禅首先要求追寻自我,其过程和手段,往往不顺人情,不合知识,违反常理。

    在禅师的心目中,花不一定是红的,柳不一定是绿的,他们从否定的层次去认识更深的境界;他们不用口舌之争,超越语言,因而有更丰富的人生境界。傅大士善慧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这是不合情理的描述语句,完全是与迷妄的分别意识挑战,以破除一般人对知识的执着。扫除迷妄分别的世界,使人进入一个更真、更美、更善的心灵境界。禅语是不合逻辑的,但他有更高的境界;禅语是不合情理的,但它有更深的含义。

    六祖曾说:“我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此是何物?”

    神会接口答道:“此是诸佛之本源,众生之佛性。”

    六祖不以为然,明明告诉你无名无字,什么都不是了,偏偏你又要指一个名相(佛性)出来,这岂不是多余?禅的教学是绝对否定一般分别意识,不容许意识分别掺杂其中。

    佛门中,被人赞美为知识广博的智闲禅师在参访药山禅师时,药山禅师问他:“什么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

    智闲禅师愕然不能回答,于是尽焚藏经,到南阳耕种。有一天,当他在耕地时,锄头碰到石头,铿然一声,而告顿悟。“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这就是药山禅师不用知识来教授智闲禅师的原因。他要让智闲禅师放下一切知识文字的迷障,来返求自心。这种超然的教学,可以说是禅宗特有的。这在一般知识界里,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此即禅的另一项特色。

    (三)禅与生活

    人整天忙碌,为的是生活,为的是图己此身的温饱,可是这个“身”是什么?

    禅师说:“拖着死尸的是谁?”

    这种问题,一般人是不容易体认得到的,人们辛苦地奔波,饱暖之外,又要求种种物欲。物质可以丰富生活,却也常会枯萎心灵;口腹之欲满足了,却往往闭锁了本具的智慧。人们的日常生活,在一种不自觉的意识下被向前推动着。善恶是非的标准,都是社会共同的决定,没有个人心智的真正自由;所以这一时代的人们,虽然拥有了前人所梦想不到的物质生活,却也失去了最宝贵的心灵自我,这是现代人类的悲剧。事实上,人们已逐渐地觉察到这一危机,曾设想了许多补救的办法,社会哲学家提出了改良的方案,虽有部分改善,但对整个泛滥的洪流,似乎仍无法完全解决。

    禅,这个神妙的东西,一旦在生活中发挥功用,则活泼自然,不受欲念牵累,到处充满着生命力,正可以扭转现代人类生活的萎靡。

    禅并不是放弃生活上的情趣,确切地说,它超越了这些五欲六尘,而企图获得更实在的和谐与寂静。一样的穿衣,一样的吃饭,有了禅,便能“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有僧问道于赵州禅师,赵州回答他说:“吃茶去!”吃饭、洗钵、洒扫,无非是道,若能会得,当下即得解脱,何须另外用功?迷者口念,智者心行,向上一路,是圣凡相通的。禅,不是供我们谈论研究的,禅,是改善我们生活的,有了禅,就坐拥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生活!

    (四)禅与自然

    禅,是自然而然,与大自然同在,禅并无隐藏任何东西。什么是道?“云在青天水在瓶”、“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是妙谛”。用慧眼来看,大地万物皆是禅机,未悟道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但是前后山水的内容不同了,悟道后的山水景物与我同在,和我一体,任我取用,物我合一,相入无碍,这种禅心是何等的超然。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随地觅取,都是禅;一般人误以为禅机奥秘,深不可测、高不可攀,这是门外看禅的感觉,其实,禅本来就是自家风光,不假外求,自然中到处充斥,俯拾即是。

    今天的人类,与自然站在对立的地位,人类破坏自然界的均衡,把自然生机摧残殆尽,日常生活的一切,靠人为的机械操纵,而渐渐走向僵化、机械化。这样生活下去,怎能感到和谐,怎能不产生空虚,而感到烦忧痛苦呢?“禅”就如山中的清泉,可以洗涤心灵的尘埃;禅,如天上的白云,任运逍遥,不滞不碍。

    (五)禅与幽默

    悟道的禅师,不是如我们想象中一般的枯木死灰,真正的禅师,生活风趣,更具幽默感。在他们的心目中,大地充满了生机,众生具备了佛性,一切是那么活泼,那么自然,因此,纵横上下,随机应化,像春风甘霖一般地滋润世间;有时具威严,有时很幽默,这正是禅门教化的特色。

    温州玄机比丘尼,参访雪峰禅师。雪峰禅师问她:“从何处来?”

    “从大日山来。”

    “日出了吗?”

    “如果日出,早就溶却了雪峰。”(意思是说,如果我已悟道,那么盛名必定远远超过“雪峰”,哪需向你请教?)

    雪峰禅师又问:“叫什么名字?”

    “玄机!”

    “每日织布多少?”

    “寸丝不挂。”

    雪峰禅师心想,你真有这个本事吗?于是当玄机比丘尼身走出门时,雪峰禅师随口说道:“你的袈裟拖地了!”

    玄机比丘尼一听,猛然回头,雪峰禅师大笑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唐朝代宗时,权震当朝的宦官鱼朝恩,一日,问药山禅师:“《普门品》中说‘黑风吹其船舫,漂堕罗刹鬼国’,请问什么是黑风?”

    禅师并未正面回答,只是不客气地直呼:“鱼朝恩!你这呆子,问这个问题要做什么?”鱼朝恩听了勃然变色,正要大怒,药山禅师笑道:“这就是黑风吹其船舫了。”

    另外,灵训禅师参访归宗禅师,问道:“如何是佛?”

    归宗禅师说:“不可告诉你,因为你不会相信。你如果相信我说的话,过来我这儿,我告诉你……”

    然后他细声贴耳地告诉灵训禅师:“你就是佛。”

    从这些公案,可以看出禅师弘化教导的手段是何等的幽默!

    学禅,要有悟性,要有灵巧,明白一点说,就是要有幽默感。古来的禅师,没有一个不是幽默大师,在幽默里,禅多么活泼!禅多么睿智!

    三、禅的运用

    现代人常常把心灵和外界对立起来,生活因而变成一种负担与累赘,因此不能从生活上去掌握那充满趣味的禅机。但是禅师们非常幽默风趣,他们在简单的几句话中,就能把我们的烦忧净化,引导我们走入纯正喜乐的世界,仿佛一部大机器,只须用手轻轻一按,开关就可以发动,并不需要繁杂的知识程序,也不用重叠的思考架构,禅就是活泼、充满生机的生活境界。

    禅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禅运用到生活上,不但可以提高生活的艺术,扩展胸襟,充实生命,并且可以使人格升华,道德完成,到达“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的境界。禅既是对人生有至深且巨的关系,但是禅师们所开出的究竟是什么妙方呢?透过语言文字又如何去了解禅的妙趣呢?

    (一)有与无

    在我们的观念中,对一切的存在总以为都可以用名词来分别,并且轻易地就落入二元对待的关系中。事实上,心灵的内容,往往无法断然地加以绝对二分。譬如“有”、“无”两者,一般人的理念就是截然相对立的两种意义,若有即非无,若无即非有,“有”、“无”不能并存。可是在思想心灵的状态中,亦有亦无,非有非无,仍然是一种存在。

    而禅师的言行,是超越了平常概念的有、无,是包融了相对的有、无,是完成了另一“有”、“无”的世界,我们若用一般知见去把握它,仿佛雾里看花,无法了解它的真实意义。禅家的意境如果仅止于“有”这一层,终非上乘,经过了无心、无为,“无”的境界,才能与“空”的第一义相契合,才是究竟之道,这就是禅与一般见解不同的地方。也唯有超越了“有”和“无”才能到达最高的禅心,才能真正获得禅的妙谛。

    有一次,慧嵬禅师在山洞内坐禅,来了一名无头鬼想要吓走禅师,慧嵬禅师见状,面不改色地对无头鬼说:“你没有头,不会头疼,真是舒服啊!”无头鬼听后,顿时消失无踪。有时,无体鬼、无口鬼、无眼鬼……出现,慧嵬禅师总是慈悲地称羡他们,不会为五脏六腑的疾病所苦;没有口,就不会恶口造业;没有眼,可免得乱看心烦……

    禅师们的见解与常人迥然不同,他们能将残缺视为福,能够转迷为悟。

    再举一件公案——有一天,有人问赵州禅师:“何谓赵州?”

    禅师回答说:“东门、南门、西门、北门。”

    禅师的回答乍看之下,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答非所问,事实上,这四门的回答是双关语,说明了赵州的禅是四通八达,任运无碍,并不局限于一门,禅的境界是不受空间所限制的。

    《从容录》记载,有一位出家人问赵州禅师:“狗有没有佛性?”

    赵州说:“有。”

    另外一个人再问:“狗有无佛性?”

    赵州却说:“无。”

    赵州禅师对同一个问题,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从世俗的概念、立场来衡量,岂不是前后矛盾而不通?其实禅师这种回答是一种活泼的教育方式。他说有,是指狗有成佛的可能性;他说无,是因为狗有业识,尚未成佛。对一个问题的回答,要看问者的来意、境界,而给予不同的点拨与启迪。

    梁武帝是中国历史上护持佛教的君王中的楷模。他在位的时候,曾经广建寺庙及佛像,修造桥梁道路,福利百姓。当时,菩提达摩祖师从天竺到中国弘法,梁武帝礼请大师,并且问道:“我所做的这些佛教事业有无功德?”

    达摩祖师说:“并无功德。”

    梁武帝被泼了一盆冷水,心想我如此辛劳,怎么会毫无功德?所以,他对达摩祖师的回答,并不满意,也因不相应而无法契入。

    在禅的立场看,达摩祖师所说,正是直心之言。事实上,梁武帝的善行,岂是毫无功德?禅师所说的并无功德,是说明在禅师的内心,并不存在一般经验界“有”、“无”对立的观念,我们唯有通过对“有”、“无”对立的妄执,才能透视诸法“是无是有,非无非有,是可有是可无,是本有是本无”的实相。这种超越向上,是禅必经的途径;这种境界,也才是禅的本来面目。平常我们对现象界的认识,总是止于一般感官分别的看法,譬如我们仰观一座山峦,俯瞰一条溪水,觉得它就是高高的山,潺潺的水,这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流于“心随境转”的纷逐。等到修禅有得,心境清清朗朗,一切假有,在心境上无所遁形,这个时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观照到诸法虚妄不毕竟空。进而完全开悟之后,这“是”与“不是”、“心”与“物”等一切的对立,在禅师的心中,已经合而为一。

    因此,真俗可以兼蓄,理事可以圆融,这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禅心与物境融摄无碍,大千世界充满无限美好的风光,涓涓的溪水是诸佛说法的妙音,青青的山岗是诸佛清净的法身。泯除了经验界“有”、“无”的对立之后,禅的世界是多么的辽阔啊!

    (二)动与静

    佛教最根本的教义是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学佛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到达“寂静”的涅槃境地。

    这个“涅槃寂静”有别于一般的动静。平常我们说这件东西是动的,那件东西是静的,那是因为我们的意识起一种活动,对万法起一种追逐,于是才使现象纷扰现前,才使万事错综显现。事实上,事物本身并没有动静的差别,我们说它是“动的”、“静的”,那是我们起心动念所起的一种妄执,如果我们能够除去自我的执着,此心寂静,不再造作,则一切将显得极其和谐。下面的公案可以说明这个道理:

    六祖惠能大师得到衣钵之后,在广州隐居了十几年。后来因为机缘成熟,开始行化于世间。有一天,途经法性寺,看到两位出家人对着一面旗子,面红耳赤争论不休。六祖上前一听,才知道两人在争论旗幡飘动的原因。一位说:“如果没有风,幡怎么会动呢?所以是风在动。”另一位则说:“没有幡动,又怎么知道风在动呢?所以应该是幡在动。”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惠能大师听了,就对他们说:“二位请别吵!其实不是风在动,也不是幡在动,而是两位仁者的心在动啊!”

    从这则公案可以看出禅师们对外境的观点,完全是返求自心,而不是滞留在事物的表象上面,现象的存在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别,是因为我们的起心动念。心静则万物莫不自得,心动则事象差别现前,因此要达到动静一如的境界,其关键就在吾人的心是否已经去除差别妄逐,证得寂静。

    唐宪宗是个信佛很虔诚的君主,派人到凤翔迎请佛骨(舍利),韩愈上表谏言阻止,宪宗大怒,把他贬至潮州为刺史。

    当时潮州地处南荒,文教不盛,想要参学问道非常困难,但是这里却隐居着一位学养、功行非常高妙的大颠禅师,深为当地人所敬仰。

    韩愈以大唐儒者自居,哪里看得起大颠禅师。但是这里除了禅师之外,很难找到学士文人可以论道,韩愈于是抱着无奈、挑战的心情去拜访禅师。韩愈到的时候,大颠禅师正在闭目静坐,韩愈慑于禅师的威德,不自觉地,恭敬地站立在一旁等待,过了很久,禅师却仍然一无动静,韩愈心中渐感不耐。这时,站立在禅师身旁的弟子,开口对师父说:“先以定动,后以智拔。”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对禅师说的,其实是在启示韩愈:禅师此刻的静坐是无言之教,也是在考验你的定力,然后再用言语智慧来拔除你的贡高我慢。

    这时韩愈才恍然大悟,敬佩大颠禅师的学养,认为禅师的道行确实高妙。后来他和大颠禅师成为至交道友,而留下许多千古美谈。

    由上述的公案,我们可以了解动与静在禅师的心境是合一的,实践在教化上则是圆融无碍的。禅师教化人有时不发一语,有时做狮子吼。禅师一言半语的提携,一棒一喝的进逼,一进一退的表扬,一问一答的发明,一颦一笑的美妙,一茶一饭的启导,甚至一扬眉一瞬目,一竖指一垂足,在一动一静之中,无不充满了禅机,无不焕发着禅味。在我们的常识经验里,“动”、“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况,但是透过禅定所证得的动与静,是合一的,是自如的。

    (三)行与解

    有人说:佛学是哲学。这是从知识的立场而说。不错,佛学的确有非常严密的哲学理论,但是佛学真正的特质却是“实践”,从修行上去体证真理。

    如果只在纯粹理论上来建立佛学的体系,那么佛学将失去它的真精神,与哲学又有什么差别?佛学不仅具有哲学的内容,更有宗教上的体证,佛学高妙的教理,无非是为了契入真理,方便实践。若只是知识上的谈玄说妙,佛学认为是戏论,应该扬弃。所以佛学不可当作哲学来看待,把佛学当作哲学,永远把握不到佛学的精妙。佛学提倡解行并重,尤其是禅,更注重实践的功夫。

    禅门中,修证是各人自己的事,修得一分,就真正体验一分。如果只是在理论上说食数宝,或只是一味地人云亦云,是不会有效果的。唯有透过实践,才不失去佛教的真实意义,才能把握到禅的风光。譬如牵引一匹饥渴的马,到水源处喝水,如果这匹马不张嘴,只有饥渴而死。同样地,三藏十二部经典只是指引我们通往真理的罗盘,我们“如是知”之后,就要“如是行”,才能喝到甘露法水。所以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要了解什么是佛法,什么是禅,唯有亲自去参证,实际去修行,别人绝对无法如实地告诉你。

    那么禅师如何去参证?如何去修行呢?唯有从生活中去参证,在大众中去修行。古德说:搬柴运水,无非是禅。在每一个人的生活里面,穿衣吃饭可以参禅,走路睡觉可以参禅,甚至于上厕所都可以参禅。

    譬如《金刚经》描写佛陀穿衣、持钵、乞食的般若生活风光,一样是穿衣吃饭,但是有了禅悟,一个觉者的生活,其意义与境界,和凡夫就截然不同。所以说:佛法不离世间法。

    平时我们总有一种错觉,以为修禅一定要到深山老林里才能证悟,实际上,修禅并不需要离开团体,离开大众,独自到深山古寺去苦参,禅与世间并不脱节,“参禅何须山水地,灭却心头火自凉”,只要把心头的瞋恨怒火熄灭,何处不是清凉的山水地呢?热闹场中也可以做道场。

    事实上,如果我们对佛教的道理,有了透彻的了解,依此教理去实践,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譬如佛教的中心义理为“缘起”,天地间一切的存在,都是由因缘相依相辅而成,因缘和合则万法生成,因缘离散则万法消失。天地间没有一个创世主,任何事物都可以运用人为力量加以促成和防止。

    由缘起的法则,让我们推论到众生平等,皆具佛性。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这种成佛的可能与过程,完全是一种自我磨炼与创造,由自我的行为来决定自己的未来;所以,能够把握到佛教的教理,则人生是奋发上进的。

    由缘起的法则,让我们推论到宇宙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一切差别的万事万象,是相即相入,互依互存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相互的,这种理论应用在日常生活中,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己主义是不正确的,你我的分别是不对的,动静、是非等对立是可以泯除的。如果我们能够透过知解,体证到这种无尽缘起的道理,那么互助互爱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你我的争执呢?

    因此我们对于“解”、“行”不可偏废一方,好比做事,如果能够运用双手,事情可以进行得更顺利。我们应该从“解”中去认识万法的事相,从“行”中去印证万法的实相。

    (四)净与秽

    自然的事物本来没有净秽、美丑之分,这种分别是我们主观的好恶所引发出来的。《维摩诘经》说:“随其心净,则国土净。”我们的心被五尘所染,迷惑于物象,不能见到万法的清净自性;而开悟的禅师,他们的心一片光明,毫无挂碍,所以静观万物莫不自得。在禅师的心中,善恶、美丑、是非、对错都消失了,他的心是佛心,佛心就是他的心,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清净的佛土,而凡夫眼中的世界是肮脏的粪土。譬如佛印禅师心中清净,所以他观苏东坡好比佛菩萨一般的庄严;而苏东坡心境迷糊,所以他看禅师好比一堆牛粪般的污秽。禅的境界是不能伪装的,也不是在口舌上逞强占便宜的。

    我们常人通常喜欢清洁,讲究环境卫生,但是禅的世界,并不一定如此。所谓“净除其心如虚空,令其所向皆无碍”。禅师们的心扫荡了清净与垢秽的对待,无论清净也好,垢秽也好,一起超越,一起消除,并不是用一般常识来分别净秽。下面我举一件非常有趣的公案:

    有一次,赵州禅师和弟子文偃禅师打赌,谁能够把自己比喻成最下贱的东西,谁就胜利。

    赵州禅师说:“我是一只驴子。”

    文偃禅师接着说:“我是驴子的屁股。”

    赵州禅师又说:“我是屁股中的粪。”

    文偃禅师不落后说:“我是粪里的蛆。”

    赵州禅师无法再比喻下去,反问说:“你在粪中做什么?”

    文偃禅师回答说:“我在避暑乘凉啊!”

    我们认为最污秽的地方,禅师却能逍遥自在。因为他们的心洁净无比,纤尘不染,所以任何地方都是清净国土,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解脱。

    有一天,一休禅师带领徒弟拜访同道。途中经过一条大河,水势汹涌。岸旁有一女子裹足不敢前进,一休禅师很慈悲地把这位女子背负过河。事后,禅师就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是徒弟始终挂碍在心中。有一天,徒弟实在忍耐不住,于是向师父请示说:“师父慈悲,弟子有一件事,几个月来无法释怀,请师父开示。”

    一休禅师说:“什么事呢?”

    徒弟说:“平时师父教诲我们要远离女色,但是几个月前,师父自己却亲自背负女子过河,这是什么道理呢?”

    一休禅师一听,拍额惊叹说:“啊!好可怜呀!我只不过把那女子从河的这一边背到对岸,而你却在心中背负了好几个月,你太辛苦啦!”

    从这则公案,我们知道禅师的心境是磊落坦荡的,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在禅师的心目中,没有净秽,没有男女的差别,甚至为了救拔众生的苦难,不计净秽,地狱中的粪汤尿池也要前往的;为了拯救众生的痴迷,不辞毁誉,如妓户般龌龊的地方,也要投入。因为在禅师们的心中,了解到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平等道理,因此没有人我、净秽、男女的妄别,一切的清净、垢秽,都已经能够超然不染。

    四、禅的实践

    禅诗有云:“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地用功夫;若要纸上谈人我,笔影蘸干洞庭湖。”禅是需要去实践的,而不是在嘴上谈论的,古代禅师的棒喝,是在教禅;禅者的扬眉瞬目,是在论禅;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在参禅;赵州八十行脚,是在修禅。这些典型,都留给后人很大启示,现分叙几点,让大家透过这些方法,真实去力行,与禅心相应。

    (一)用疑探禅

    世界上大部分宗教,重视的是信仰,而且不可以用怀疑的态度探究教义,但是修禅在入门时,首先需提起的便是疑情。尤其禅门,更是要有大疑,才能大悟,若是没有疑情,则无所用心,绝不会有开悟的时候。疑情不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毫厘失念,一切结果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故先提起疑情,再破疑情,就能彻悟禅的真谛了,“如何是祖师西来大意?”“什么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念佛是谁?”……这些问题,并不是要学禅的人去找资料写论文,它只不过是要提起禅和子的疑情而已。

    (二)用思参禅

    疑情起了以后,要进一步用心去参,所谓迷者枯坐,智者用心。用心是随时随地,用全副精神去参,并不是在打坐时才用心参禅,这么追本溯源的怀疑下去,追问下去,一直到打破砂锅问到底,则豁然大悟。这种开悟的境界很难用语言文字加以描述,就如念佛法门不用思想,只要专心一念,念持佛号。而禅门所设的“公案”、“话头”,都是为了让参禅者提起疑情而设的,用疑来启悟,让修禅的人,努力去参究,等到机缘成熟,自然能发出悟道的火光!

    (三)用问学禅

    在参究话头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追问下去,好比擒贼穷追不放,自然能抓到头目,获得开悟。或者师徒之间的相互问答,也能够触发禅机,自己参禅时,也可一直追问下去。例如问念佛是谁?是心念吗?心又是谁呢?如果心是我,那念佛的口就不是我了?如果说口是我,则礼佛的身就不是我了?你说身也是我,则瞻望佛像的眼就不是我了?如果这样追问下去,眼也是我,口也是我,身也是我,心也是我,那究竟有几个我呢?……如此追“问”下去,必能入禅。

    (四)用证悟禅

    禅,虽然从“疑”、“思”、“问”入手,但是最后的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仍然需要我们亲自去体证。禅,不是口上说,不是心里思,不是意中想,而是这一切的完全放下。那时候的境界是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好比我们饮水,自知冷暖。这“疑”、“思”、“问”所得到的禅意,好比初一微明的月牙,而实证所得到的禅意,好比十五皎洁无亏的月亮,通体光明。从这方面看,禅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超越世界。

    用疑心参禅,用体会参禅,用问道参禅,终不及用平常心参禅。我们在世间生活,其实均在矛盾妄想之中,所谓随生死之流而不息,如能明白洞水逆流,那即是平常显现,千疑万问,倒不如持有一颗平常心。

    总之,流动的溪水,是禅的音声;青青的杨柳,是禅的颜色;莲花的心蕊,是禅的心。禅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从生活上去实践,衣食住行处寻个着落。可以说,一屈指,一拂袖,上座下座,无一不是禅。

    1976年10月讲于高雄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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