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慕德把归化城最好的郎中请来为巴特治伤,刘统勋也经常过问巴特的治疗情况。巴特痊愈后,巴拉把他接回沙尔沁,全家人无不对巴特的经历感到后怕。
太夫人慨叹道:“种善因,得善果。长生天有眼哪,要不是下那十几天雨,说不定通智这个大奸臣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不管巴特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总算平安回来了,一家人可以平平静静、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过日子不能没有女人,虽然巴特和桐花四五年没在一起,可按照蒙古人的传统,桐花仍是巴家人。
蒙古人的风俗是族外婚,部族内部严禁婚嫁。草原上人烟稀少,因此,抢亲十分盛行,成吉思汗的生母诃额伦就是抢来的。元代之后,抢亲之俗有所淡化,但遗风一直延续到今天。如果在一对纯正蒙古人的婚礼上,新娘突然逃走,那是不必大惊小怪的,她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新郎找到她。新郎找到新娘,佯装暴力把新娘抢回家。对于蒙古人来讲,这样才被视为吉利。女人一旦出嫁,就永远属于夫家。即使丈夫死了,她也不能改嫁到别的家族,如果改嫁,只能嫁给前夫的弟弟,或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前夫的儿子或孙子。
这个传统也叫收继婚。如今通智已死,桐花无依无靠,太夫人想让巴特把桐花接回来。巴拉默不作声,巴特坚决反对。可是,巴特已经快四十岁了,人生的好时候马上就要过去了,巴特身边不能没有女人照顾。太夫人又想到了哈珠,不管哈森是不是巴特和哈珠的骨肉,两个人之间有好感是肯定的。以前他们顾及桐花,现在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太夫人窃喜,要是早点把巴特和哈珠的亲事办了,说不定明年我老太太还能再抱个大孙子。
太夫人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哈珠“扑通”就跪下了:“太夫人,您老人家对哈珠关怀备至,恩重如山,可我,可我,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嫁给都统少爷……”
太夫人愕然了:“为什么?”
哈珠眼泪在眼圈直转:“太夫人,我说实话吧,哈珠有男人。”
太夫人愣了:“你男人?你男人不是被他的安答杀了吗?你不是没有亲人了吗?起来起来,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哈珠站起,不说话,只是哭。
这时,哈森走了进来,他向太夫人问安之后对哈珠说:“额吉,我爹从大库伦回来了,他说,有人给你捎来一样东西。”
哈森仍以汉人的习惯称李蒙富为爹。
说着,哈森把一个红布包捧给哈珠。哈珠擦去泪水,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块双驼银牌。
哈珠手捧双驼银饰,浑身颤抖:“你爹在哪儿?”
“在前厅。”哈森道。
哈珠又给太夫人跪下了:“太夫人,我要马上见李大哥,我要向他问个明白!”
太夫人见哈珠如此激动,老人点了点头。
哈珠跑到前厅,哈森紧随其后。
一见李蒙富,哈珠就问:“李大哥,这块银牌是哪儿来的?”
几个月前,李蒙富随东家到外蒙拉骆驼做生意,在大库伦遇到一个中年男子,男子向东家打听一个女人。李蒙富就在东家身边,他觉得男子说的女人有点像哈珠,李蒙富就与男子搭讪。男子一听哈珠的名字,他就拉住李蒙富的手,要随李蒙富一起回包头找哈珠。中年男子身边的人苦苦相劝,中年男子才把这块银牌交给了李蒙富,请李蒙富带给哈珠。还说,三个月后他在大库伦等哈珠。
哈珠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嘴,就能蹦出来:“中年男子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宝树。”李蒙富道。
哈珠“扑通”跪在地上,她仰着头:“长生天,宝树还活着!宝树真的还活着!”
哈森不知怎么回事:“额吉,宝树是谁?”
哈珠搂过哈森的肩:“儿子,宝树就是你阿爸,你的亲生阿爸!这块银牌就是当年额吉给你阿爸的定情之物……”
哈珠不是土默特右旗二甲人,而是漠北蒙古土谢图部人,十二岁时父母双亡,土谢图汗汗妃把她收为使女。汗妃身体不好,总到喇嘛庙烧香。有一天,庙里来了个汉僧。佛教分三大系,即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和上座部佛教。喇嘛教就是藏传佛教。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同属大乘佛教,两者较为接近。
汗妃吃了汉僧的药效果不错,可停了药还是犯病,土谢图汗就把汉僧留了下来,专门给汗妃治病。可汉僧不会说蒙古语,汗妃不会说汉话。汗妃吃药之后身体有什么反应,汉僧听不懂,因此,下药时,汉僧不敢增加剂量。哈珠聪明伶俐,汗妃就让哈珠跟汉僧学汉语、写汉字,给她当翻译。经过几年的治疗,汗妃的病好了,哈珠的汉文也学会了。
哈珠十八岁那年,汗妃把她嫁给了宝树。宝树孤苦伶仃一个人,因受土谢图汗赏识,当了一名骁骑校。小夫妻甜甜蜜蜜,如胶似漆。一年后,哈珠有了身孕。然而,科布多战争爆发,宝树被征召入伍。在清营中,宝树与巴特相识。两个人情义相投,结为生死安答。后来,宝树遭通智陷害,投降了准噶尔。当时的噶尔丹策零还不是大汗,但对宝树十分信任,宝树受命押粮。巴特深入敌境,苦劝宝树反正。宝树仇视通智,感恩于噶尔丹策零,因此,不肯回归清营。宝树与巴特二人各执己见,不得已打在一起。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通智突然杀出,巴特背后中箭,宝树胸前中刀。
宝树到前敌八个月,哈珠生下哈森,土谢图汗、汗妃对哈珠还算关照。可宝树投降了准噶尔,土谢图汗、汗妃怕受牵连,哈珠只得离开汗廷。临行前,土谢图汗、汗妃过意不去,专门派人给哈珠送去一匹马,还有一些奶食品、炒米、肉干等。
哈珠抱着哈森无处投奔,就想去找宝树,劝丈夫重新回清营效命。那时,漠北还没有被划成若干个旗,各部落之间的往来也不受限制,哈珠骑着马就奔科布多去了。离科布多越近,老百姓议论前敌就越多。人们传说,巴特如何以五十人夜入敌营,斩敌主帅;如何在清军陷入重围时,夺敌帅旗,反败为胜;如何在两军阵前,箭毙准噶尔悍将,威名远播;如何以百余人劫宝树千人粮队……
听到宝树的名字,哈珠眼前一亮,她上前打听。人们出于对巴特的仰慕,就说宝树被巴特杀了。哈珠悲痛欲绝,差点背过气去。
哈珠本想一死了之,可看看怀中的哈森,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然而,仇恨就像烈火一样在胸中燃烧,哈珠决心杀巴特为宝树报仇。等到哈珠到了科布多,战争已经结束,两军都撤了。去哪儿找巴特报仇呢?听说巴特是土默特右旗人,哈珠又抱着不满一岁的哈森南下。
路上,哈珠带的东西都吃完了,没办法,她只得把马换了奶酪和炒米充饥。到了包头召时,哈珠跟个乞丐没什么两样。哈森嗷嗷待哺,哈珠还要报仇,实在没办法,哈珠牙一咬,决定把孩子送人。
李大裤衩两口子成亲多年没孩子,山西老家有“带子”的风俗,听说哈珠要把孩子送给他们,尽管两口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可两人还是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哈珠把身上仅有的两把奶酪和一捧炒米留给了李家夫妻。
哈珠又去找巴特报仇,可茫茫人海,到哪里才能找到巴特呢?后来听说包头召是巴家的家庙,哈珠就躲进了庙中。哈珠多日没吃东西,饿得头昏眼花,当见到供桌上的供品时,她饥饿难耐,抓起来就吃。
说来也巧,正赶上巴特和桐花新婚拜佛祭祖,巴特与哈珠不期而遇。哈珠乞求留在巴特身边,目的就是要杀巴特。巴特当然不知道,想到奶奶没有仆人,就把哈珠收留下来。
哈珠没敢说自己是漠北人,纯朴的巴家人没有怀疑她。哈珠暗中庆幸,这真是长生天有眼,给了我报仇的机会。然而,让哈珠没有想到的是巴家人那么宽容,那么善良。她怎么看巴特都不像是个薄情寡义、厚颜无耻的人,甚至哈珠还对巴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哈珠多少次想刺杀巴特,可每次都犹豫不决,尤其是巴特收哈森为徒弟,哈森一口一个阿爸地叫巴特,哈珠就更下不了手了。
巴特进京告御状丢官罢职,巴拉给桐花送重礼把巴特从狱中迎了回来。巴特觉得自己输了官司的原因是没有证人,他幻想宝树能回归清营,为自己作证。直到这时,哈珠这才知道宝树还活着。
太夫人一直想让巴特和哈珠在一起,哈珠最初不答应是为了报仇,后来不答应是因为蒙古人的传统和她对宝树忠贞不渝的爱情。哈珠不是不想把自己和宝树的关系告诉太夫人,可宝树毕竟叛国投敌,万一事情泄露出去,自己倒霉,巴家也要跟着遭殃,说不定还要连累哈森。
自哈珠知道宝树还活在人世的那一天起,她就盼望与宝树夫妻重逢,可去哪儿找宝树?怎么才能找到宝树?宝树还能认自己吗?这些问题每天都在哈珠的脑海中萦绕,没想到李蒙富从大库伦把宝树的消息带了回来。
李蒙富如梦方醒:“原来是这样!”
哈珠去了前厅,太夫人把巴特叫到房中,把刚才的事告诉巴特。祖孙二人正在胡乱猜测,哈珠、哈森母子和李蒙富走了进来。哈珠把以往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哈珠的谜底全部揭开,巴特和太夫人惊诧万分。
哈珠请老人答应她带哈森去大库伦与宝树团聚,老人虽然舍不得,还是答应了。
哈森跪在巴特脚下:“阿爸,我,我不想离开你……”
巴特拍了拍哈森的肩:“孩子,你是宝树安答的亲生子,哪能不认祖归宗呢?去吧,陪你额吉一起去吧。”
一个月后,哈珠、哈森扮成旅蒙商队的伙计,踏上了去往大库伦的道路。
送走了哈珠和哈森,巴特心里空荡荡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太夫人也苍老了许多,老人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仆人来报:“禀都统少爷,三少奶奶,三少奶奶她……”仆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巴特脸一沉:“你要说什么?”
仆人嗫嚅道:“三少奶奶……她回来了,她和桐雪在门外站了三个多时辰了。”
巴特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她要干什么?”
“她要与都统少爷重归于好。”
巴特一脸怒容:“挤出去的奶还能重新流回来吗?你去告诉她,她早就不是巴家人了,让她滚!”
“是,都统少爷。”
仆人要走,太夫人说话了:“等一下。”
仆人转过身来:“太夫人。”
太夫人平和地问:“桐花是不是过得很清苦啊?”
“回太夫人,好像是。她和桐雪穿的是粗面衣裳,看上去十分憔悴,特别可怜。”
太夫人长叹一声:“让她们进来吧。”
巴特急道:“奶奶,你的气还没受够吗?”
太夫人劝导巴特:“孙儿呀,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传统,只要桐花跟你过一天,她就永远是巴家的人。我们巴家世代礼佛,佛家讲的就是宽容和忍耐。桐花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她已经得到教训,就不要难为她了。”
Chapter 27
我在坐月子,怕风才求你。你不帮也就算了,竟这么横。你是什么身份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桐花呀桐花,你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
通智案发之前,桐花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漂亮穿什么,哪里好玩去哪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通智被斩,宅院被抄,桐花家徒四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么多年,桐花花钱如流水。她不会精打细算,不会省吃俭用,不会安排家务支出。为了活命,桐花先是卖首饰,然后当衣服,最后卖了房子。仅仅半年,桐花便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不过,不管桐花穿绫罗绸缎,还是破衣烂衫,桐雪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着。
归化城里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桐花的,都知道她是通智的女儿,桐花想要点吃的,人们不但不给,还向她吐痰扔石头。
两个人实在走投无路,桐雪就说:“小姐,要不我们回巴家吧。”
桐花虽然想过,却难以启齿:“巴家能收留我们吗?”
桐雪道:“小姐,我觉得能。巴家世代敬佛,太夫人仁慈善良,再说,姑老爷也没给你休书,小姐还是巴家的三少奶奶。”
桐雪这么一说,桐花心中燃起希望:“要是巴家真能收留我,我一定跟巴特好好过日子。”
两个人来到沙尔沁章盖衙门门前,出来进去的人很多,可谁也不理她们。从清晨一直站到太阳偏西,仆人见她们可怜,便上前问话。桐花痛哭不止,桐雪苦苦哀求,仆人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进去禀报。
仆人把桐花、桐雪领到上房,两个人跪在地上。
桐花一边哭一边说:“奶奶,以前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跟都统少爷过日子,再也不惹您老人家生气了。您就可怜可怜我,收下我吧……”
太夫人和善地说:“不要哭了,都起来吧。你们的屋一直是巴特一个人住着,你们就去西厢房吧。”
桐花十分感激:“谢奶奶!谢奶奶!桐花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忘不了奶奶的大恩大德。”
桐花又跪在巴特面前:“都统少爷,我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巴家,今后我要是再胡搅蛮缠,你就把我赶出家门,休了我,打死我,把我千刀万剐。”
以前,桐花要么叫巴特的名字,要么叫“夫君”,称巴特为“都统少爷”还是第一次。
巴特不冷不热地说:“羊能不吃草吗?狼能不吃肉吗?狗能不吃屎吗?”
桐花一边磕头一边说:“都统少爷,我改,我一定改,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情愿给你当牛做马。我要再像以前那样,雷劈死我,水淹死我,狼咬死我……”
太夫人磕了磕烟袋:“好了,不要发这么毒的誓了。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人生在世,谁没有错,知错改了就好。你和桐雪还没吃饭吧?叫厨房给你们做两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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